姜德山沉思一下说：“我在公社看过他们的资料，他们都是县城里的文化人，而且那个年轻人还是个教师。我一路想，觉得他们手无缚鸡之力，让他们参加劳动也干不出什么名堂，不如让他们拢着咱夜郎村的孩子，让他们教娃娃们认认字，读读书，省得村上的孩子成天疯跑疯闹，不知事理。古人不是说嘛，少年不知勤学早，老来图悲伤。一九五五年，我去县农校参加学习，就是因为扁担大的一字不识一个，才屁都没有学到，只是顺便识了些字，否则我早被分到县里工作了。所以，我建议在咱夜郎村办个小学堂。”

汪志和立即强烈反对：不行，坚决不行，他们是犯了错误的人，是县里下放来劳动改造的。让犯了错误的人教孩子，不把娃娃教坏才怪。我不但不同意让他们教育孩子，而且认为应该把他们分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劳动改造。对这些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人，也应该让他们好好改造改造，让他们知道劳动人民是如何的辛苦，让他们明白粮食是怎样生产出来的。”

客观地说，在那特殊的岁月，汪志和的立场是对的，他的意见也没有什么错，完全符合上级的政策精神，这使得其他村干部沉默不语，尽管姜德山的大胆进荐令他们耳热心跳。

是啊！让夜郎村的娃娃能读上书，是一个多么诱人的字眼！许多年来，夜郎村虽然地杰人灵，可就是没有多少人识文断字，否则，夜郎村的能人断断不只会出一个夜郎国的武状元达吉。能让娃娃们识字，应该是夜郎村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如今机会来了，谁也不会想就此错过，故而民兵连长李孟益委婉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要不，让他们上午参加劳动，下午教娃娃们读书写字，如此两全其美，这些右派得到了改造，夜郎村的娃娃也学到了知识。他们挣的工分按全劳力给，只要他们能吃饱饭就行，我想他们也会乐意的。”

李孟益的建议合情合理，多数村干部都能够接受，姜德山点点头，把征询的眼光扫向汪志和时，汪志和仍然态度强硬地说：

“办学校是上级的事，就连咱公社都没有一所象样的学校，更别说村里办学了。我不同意出这个风头，全公社没有哪个村这样做，我们也不能破这个例，况且这些犯了错的人不配做咱贫下中农子女的教师，咱村也养不起这些人，多少年我们都过来了，咱庄稼人的孩子识不识字不打紧，只要会种庄家就行。你们说对不对？”

汪志和愚昧的见解更令姜德山意识到了无知的可怕，更激发了他要办学的决心，他按熄烟斗里的烟蒂，收起烟斗，起身走到汪志和身后，重重的按了按汪志和的双肩，语重心长的说：志和啊！你政策性强并不是坏事，我也不能说你说得没有道理。可你知道，咱夜郎村天高皇帝远，情况非常特殊。公社的学校离咱村不但远，而且峰回路险，解放以来，谁家送过娃娃去公社学校读过书？村里没有文化人，就连每年写幅对联、写封家信都要低三下四去求地主江发财，这，你心里好不好过？如今都解放快二十年了，可咱夜郎村的晚辈们连书都读不上，咱当干部的丢不丢人？心中愧不愧？志和啊！不瞒你说，想办学的事我打算已久了，可就是苦于没有教师啊！咱总不能去求江发财来教吧！如今天赐良机，咱夜郎村来了几个文化人，他们只是犯了点错的文化人，我们绝不能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志和，咱夜郎的娃娃是心灵手巧的，但绝不能只让他们懂得每天去捞鱼摸蛙掏鸟蛋，只懂得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外面的世界大得很，我们要让咱的孩子学知识，开眼界，以后都比我们强。”

汪志和的眼睛直了。他象第一次认识姜德山似的望着他，此时，他不得不佩服姜德山比他懂得多，尽管这些只是大道理，但听得让他无话可说。

姜德山的话并没有说完。他索性坐到汪志和身边，握住他的手说：志和，恕我直言，假如你家来富、我家姜维都在学堂念书，他们都把聪明才智用在学习上，那么我家姜维也不会去摸蛇吓人，你家来富也不会去抱死娃娃去烧了对不对？这样，我们做大人的不知要省多少心啊！兄弟，别再固执了好吗？我们把学校办起来，让我们全村的娃崽都能读书识字，这是咱夜郎村开天辟地的大好事啊！就算公社知道了，我们把特殊情况一汇报，我想公社也会支持的，因为我们不但给公社分了忧，解了愁，而且也为公社办了件实实在在的事，何乐而不为呢？”

就是木鱼心肠的人，恐怕此时也会被姜德山感化的，何况这事也牵涉到他汪志和的切身利益。但汪志和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关键是让犯了错误的人来当老师，公社领导肯定不会同意，到时候公社怪罪下来我们不好交代，这是个路线问题，你我要负责的。”

做通了汪志和的思想工作，姜德山当然就好解决这些问题了，他不加思索地说道：“没问题，到时候公社怪罪下来，由我一肩扛着，我们办学又不是公办，能瞒尽量瞒，公社来人时就让这些右派全天参加劳动，农闲时就让他们全天教书，总之，他们吃咱业郎村的饭，一切当然要听咱的。”

汪志和不是个愚蠢的人，既然姜德山敢承担责任，那他有何怕，将来要真的东窗事发，这里有那么多人作证，我汪志和阻止过，欺上瞒下的也只能是他姜德山。但有个问题他不能不提：“德山，办学不是个小事，你要考虑周全，比如：教室怎么办？教材怎么办，教师住处又怎么办？你总不能把你的房子让出来吧，全村就只有你的房子宽大点。”

这最后一句话分明是带着挑衅性的，但姜德山早已深思熟虑，他是不会让汪志和的问题问住的，更不会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胸有成竹的说：“如果真没教室，我让出房子又有何妨。可你忘了，夜郎湖中的回龙寺，好几间房都是空着的，那不是现成的教室和住宅吗？而且那里环境幽静，正是娃娃们读书的好地方。至于教材，我想那个年轻教师一定有教学经验，自己会想办法解决的。只要他们肯答应教夜郎村的娃崽，余下的问题就不难解决了。晚上我亲自去找他们谈。”

再无争议，办学的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晚上，姜德山让玉兰做了几个小菜，让李孟益悄悄把那三个下放到夜郎村劳动改造的右派分子请到家来。三人刚一落坐，姜德山就开门见山地把今天生产队的决定告诉了他们，并恳求他们一定答应教教夜郎村的孩子。

太意外了。三个人不但感到意外，而且颇感惊诧。民兵连长李孟益去叫他们时，他们还忐忑不安、甚至有些害怕，直以为是生产队要他们来接受艰巨的劳动任务。不错，这些天来，他们被层层下放，每到一处，人们投来的目光都是尖锐的、亵猥的，人民群众已把他们看成了大毒草和牛鬼蛇神，对他们总是哧之已鼻，不屑一顾，避之帷恐不及。殊不知刚来到这远离城镇的夜郎村，际遇就完全变了，不但村支书亲自以酒相待，而且还让他们在这里教书育人。他们迷惑了，直以为这里的村民不知道他们是犯了错误的右派，不知道他们是下放到农村接受劳动改造的人，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分子！

既然姜支书以诚相待，他们就不能欺骗朴实善良的人，做人必须坦坦荡荡。那位当教师的年轻人接过姜德山双手捧过来的酒碗，犹豫一下后搁下了酒碗，并轻言慢语地说：

“姜支书，我叫舒泽，是县一中的教师。你想让我教孩子们读书识字，这应该是我的天职。可是，我只想问你一句，你知不知道我们是犯了错误的右派分子？是下放来接受劳动改造和再教育的知识分子？”

姜德山坦诚地一笑，说：“知道，生产队干部都知道。”

这又是一个意外，舒泽与另外两人面嘘半晌，只得直言问道：“那么为啥还敢让我们来教孩子？”

姜德山不加思索地答：“不为啥，就只想让夜郎村的孩子别象他们的祖辈父母那样当睁眼瞎。”

好一个村支书，舒泽眼睛一亮，又问：“那么，县、区、社知道了怎么办？上级是让我们来劳动改造的。”

姜德山又精明地答：“教书其实也是一种劳动，照样可以改造你们的思想。况且我只是让你们在背地里教，该参加劳动时你们还得参加，万一上面真知道了，怪罪下来有我给你们担着。凭我的资历，上面不能把我怎么样！”

姜德山憨厚朴实、坦荡开阔的胸襟，委实令这三个文化人激动不已，五十多岁的老干部秦天岂抓过姜德山那双长满老茧的双手，激动地说：“姜支书，不说别的，仅从你要办学育人这一点上，我就看出了你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人。这一点你没有做错，千百年来，我们山区为啥落后？为啥愚昧无知，为啥穷，就是因为群众没有文化，缺少知识。你能想到办学育人，这的确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啊！我现在郑重表态，完全支持你的做法，有机会的话，我会以一个老教育者的身份到有关部门去反映夜郎村需要办学的情况，争取在夜郎村办个小学。”

姜德山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紧紧握着秦天岂的手说：“太好了，太好了，我愁的就是怕你们不肯答应教咱夜郎村的孩子。你们都是高级知识分子，有你们教这些娃，夜郎村将来肯定会出人才的，我代表全村社员先感谢你们了。”

在县文联工作的熊光海是吃文章饭的，他感慨地说：“唉，只可惜我这支笔不值钱了，否则，这真是个好题材啊！姜支书，我敢断言此举是个壮举，只要你敢承担这个事，无论将来情况如何，我们绝不会后悔的，甚至还会感到自豪，因为，是我们的到来，才结束了夜郎村几代人不识字的历史。至于责任，你就推在我身上得了，反正一个错也是黑，十个错还是黑，何况办学育人不是错，用不着那么害怕的。”

姜德山站了起来，急忙说：“嗨，我姜德山是那种推卸责任的人吗？既然大家都认为办学育人没错，我还有什么后顾之忧呢？好啦好啦，这事宜早不宜迟，我看明天就开始张罗。”

舒泽凝思一会，问道：“姜支书，不知你统计过没有，夜郎村有多少需要读书的适龄儿童？”

姜德山心里是有个数的，他答：“七至十岁的有十九人、十至十四岁的有二十五人。”

舒泽想一想，说：“反正都没有受过教育，我看办成一个综合班好了，都从一年级学起。只是教材和课本是个大问题，还有教室......

“教室不成问题。”姜德山立即答道：“回龙寺里有几大间空房，既可教学，又可住人。只是没有课本，学生咋学？老师咋教？”

熊光海也面显难色，说道：“按规定，没有在县教育局注册的学校是买不到课本的。”

秦天岂摆摆手说：“不成问题不成问题，我们不是三个人吗，教材我们自己编，由舒老师上课，我和熊老师编教材，应付了这个学期，下学期我去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未完待续）

（编辑：陈友云　审核：吉庆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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