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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洪艳 || 故乡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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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9-08-30 12:24作者:谢洪艳来源:西南文学网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把南面的一座山搬到北面去,把沿着这座山脚流淌的小河移到那片坝子中间,把穿过村子的路挪到村外,把一头青丝染成白发,把一棵幼苗拔拉成大树,把宁静的村庄变成喧闹的街市。

似乎一切改变都是顺理成章。后来有一天,因为一曲老调、一只猫、一条狗,或者一阵风,让人突然想找回一些东西,可是却发现再也找不到了,过去的一切似乎都已烟消云散,只留下一些模糊的影子。大筧槽也没能逃脱被改变的命运。

大筧槽山寨像一个慵懒的少妇,斜倚在三十度的懒坡上,坐东向西,背着朝阳起床,目送日落西山。前后左右是层层叠叠的大山,日头每天从寨子的后山垭口慢慢探出脸来,给视线所及处镀上一层炫目的亮色。把寨子里的房屋,树木,人,以及牲畜的影子无限拉长,投射在寨子前方,直达对面数百米高的尖山营山顶。整个村寨的影子每天就这样被日头拉到尖山营,甚至可能也去了更远的视线看不见的地方。随着日头逐渐升高,又一点一点地把影子收回来,直到正午时与本身完全重合,接着又往另一个相反的方向慢慢拉长,让影子消失在无边的黑夜里,直到第二天才从尖山营那边拉回来,周而复始。

谁都不会想到,有一天,大筧槽的影子再也没有回来。也许是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把它吹到更远的地方,它找不到回来的路。也许是它觉得累了,躺下去歇歇就不愿再动,在泥土深处沉睡不醒。总之,这些影子渐渐被人们淡忘,直到几十年、或许几百年后,被另外的影子完全覆盖。

许多年来,一场一场的风从山外吹进山里,每一场经过大筧槽的风,颜色和味道都不一样,粗细也不一样。

父亲说:“你出生那几年的风是最乱的,有一阵子,风东南西北胡乱吹,人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从哪个方向来一阵狂风,践踏庄稼,把大树拦腰折断,带来一阵阵暴雨抽打房屋,甚至连畜牲也没放过。邻居家的牛被风变成了鬼,很多年轻人也被变成了鬼,他们青面獠牙,目光凶狠,嗅觉比狗还灵敏。他们裹挟在风里,有时藏在村寨的影子里,时不时地蹿出来把寨子里不愿做鬼的人也折磨成了鬼,寨子里整天鬼影憧憧。”

“后来呢?”我问父亲。

“后来,刮起一阵阵红色的风,乱风渐渐散去,牛恢复了牛样,人恢复了人性。鸡照常打鸣,狗照常看家,牛照常拉犁,村寨的影子照常被日头送远,又拉回。”

我看到父亲眼眸深邃,里面似乎藏着很多让人读不懂的情愫。

再后来,我渐渐长大,寨子里只吹绿色、粉色的风,它们轻吹细抚,温暖柔和,大筧槽沉浸在一片祥和之中,日子过得安稳平静。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寨子里炊烟袅袅,树影婆娑。

然而,平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下去。我还记得那个晴朗的夏天,一场五光十色的风吹来,在大筧槽的上空久久盘旋。那是一场绚烂夺目的暖风,夹带着奇异的瓜果香,香味刺激着寨子里每一个人的神经,人们一反常态,扔掉手中的锄头,卸掉犁架,拆毁房屋,砍断树木,在寨子里垒起灶火,架起大锅,烹牛宰羊。寨子上空荡漾着牛羊肉的香味,混合着瓜果香,奇特的香味传得很远很远,比村寨的影子去过的地方还要远。寨子里的狗也躁动不安起来,在弥漫的香气里上蹿下跳,就连吠叫声都变了,像在嗓子里拐了几个弯才从口里滑溜出来似的。还没有人开始扔骨头,有几只狗就开始撕咬起来,李有财家的黑土狗先下口咬伤了村长常德贤家的狼狗,其它狗见势不妙,一改往日的队形,摇尾低头站在了黑土狗的后面,狼狗顿时孤立无援,夹着尾巴躲在墙根脚的影子里,伺机而动,只祈求能抢到一根牛肋骨也算沾点腥了。外面的狗也闻到了香味,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涌入大筧槽。看阵式,它们不仅只是冲着牛羊肉来,更是想把整个大筧槽也生吞活剥了。没有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在他们拆毁房屋,砍倒树木的时候,他们没人发现村寨每天移动的影子已经被风卷走了,只剩下一些大肆挥霍的人影和抢骨头的狗影。人们以为这场香风能够带来永久的幸福,于是,赵老大开始酗酒赌博,沙老三花天酒地,李驼子偷偷在外面养了个小老婆。李有财家土狗无肉不欢,常有福家猫看见老鼠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大筧槽完全失去了自控力,从人们扔下锄头,拆毁房屋的时候,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丢掉了很多东西。最终,大筧槽在这场暖风里分崩离析,像一棵茎上的蒲公英,被一阵风吹散后,各自在风里寻找一个落脚点,有些重新落地扎根,有些成了风中的浮萍,一切皆不是原来的样子。赵老大输得精光赤条,沙老三喝得酒精窜皮,李驼子扁担挑缸钵,李有财家狗到处流浪,常有福家猫死在老鼠的尖牙下。

人与人之间也越来越远,隔一道山梁就像隔一个世界。常有福与常得贤哥两个因为一点小利益而老死不相往来,隔壁邻居变成了熟悉的陌生人。荒芜的土地与生锈的锄头互不认识,犁头和枷担化为灰烬,钉耙、薅刀、连杆、点锄统统变成垃圾遭遗弃,所有的农耕用具被淹没于岁月的沙砾,直到被另外的一些事物完全覆盖和代替。

大筧槽就这样渐行渐远渐消失,只有寨子中间的那棵香樟树至今幸存。它经历过很多场风,在疯狂的黑风肆掠中它屹立不倒,在清风中它从容淡定。在最后那场暖风的风里,它不贪婪,不放纵,由内到外散发出的清香更像一个的绝缘体。它把根扎得很深很深,在大筧槽的故土深处交错纵横,把泥土搂紧。

去年仲夏的一个黄昏,一只无形的手把我牵引,径直来到香樟树下。它的四周种了好几幢钢筋混凝房,栽上几根永远长不大,夜间会开花的铁杆。只有它一棵树孤零零地杵在那里,像是被囚禁的一个另类。

一轮圆月升起,一些高耸的钢筋混凝土横在前面挡住了香樟树。几十年后月光依旧,却不似从前能将每一片树叶触摸。我想,月至中天时该有余光洒到树上了吧。那个时候的树影想走也走不了多远,顶多就是在另一幢建筑物的墙根脚逛逛就回。风拂过,树梢微微颔首,树叶簌簌跳动,它在说着什么。我也想说点什么,却被风梗住了喉咙。

香樟树左侧二十米远处有一个球场坝,球场坝的位置是我家以前的居住地,场地很宽,在我家以前的宅基地上向奶奶家、二叔家和旁边的邻居家拓展了很多。球场上有打篮球的,跳广场舞的,散步的,遛狗的,卖小孩玩具的。喧闹声中的香樟树显得更加落寞,它岂会不知道我们正站在别人的土地上回望,就连影子也只能在钢筋混凝土上作短暂的游移罢了。

影子渗透进故土的夜。二十多年的时光,可以让很多人远离,也可以接纳很多人到这片土地上工作和生活。而我,我们,归来已不复少年。

大筧槽的土地上长着的每一种植物都是一味药材。比如香樟树的根理气活血,祛除风湿,治疗跌打损伤;果可清热解表。杜仲树的皮可入药,降压利尿,滋补肝肾。有着花中宰相美誉的芍药,花朵娇艳妩媚,能美容养颜,根可滋阴补气,缓解肾虚。再比如随处可见的一簇簇粉果花,在晚上吐出浓郁的香气,可麻醉及驱除蚊虫,根则可活血化瘀。还有很多很多,数不胜数。自爷爷把它们从其他地方移栽到大筧槽起,就没有哪一株是白白吸收土壤的养分而不愿长成药材的。即便是最不起眼的自生自长的茅草,它的根也可止咳、清热、化痰。

大筧槽的人和动物亦是如此。

人从出生到这里,就知道自己的是来干嘛的,七岁以前除了吃就是玩,狠劲地玩,把一辈子的悠闲时光浓缩在这七年里挥霍。过了七岁这道坎,就开始接触劳动,逐渐成为家里的劳动力,放牛割草,栽种薅刨,挑水背煤,犁田耙地,从轻活到重活,从黎明到黄昏,从年少到年迈,不曾停歇。

每天黎明将至,寨子里某个圈舍中便会有一只公鸡鸣笛般的声音响起。于是很多只公鸡立刻从各家的圈舍里拉长脖子,昂起头颅,张开铁嘴,涨红着脸随之呼应,声音高亢嘹亮,回音幽远绵长。这绵长的声音具有一种穿透力,这力揭开寨子上空的那张偌大的深灰色的天幕。村寨便浸泡在满天的橘红色中,继而是鲜红,接着就完全透明了。喜鹊,麻雀,斑鸠在晨曦中穿梭一阵,也跳到枝头开起了音乐早会。

人和牛在这些吵闹声中相继醒来,一般是人先醒,梳洗好以后再把牛叫醒。牛不用梳洗,也不用自己准备早饭,醒来后直接被人牵到溪边饮水。牛除了喝溪水,也喝牛蹄印里储存的雨水。每头牛都会在雨后的泥泞路上踩出一些深深的蹄印,等下一场雨过后,蹄印里的水便可以给路过的动物们临时解点渴。蹄印里的水不多,不够牛一口,每次只见“咭咭”声过,就只剩一个空空的蹄印镶嵌在路上。牛饮完水,吃完人给他准备的草料(没有农活的时候,牛只能自己去山上啃草皮),就下地干活。牛在前面走,人扛着犁跟在牛后走。牛不仅知道该领着人往哪块地里走,它还知道如果一旦只吃草料不干活,那就会成为人类餐桌上的一盘菜,牛都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大筧槽的公鸡坚信着一条真理——太阳是它们呼唤出来的,寨子是被它们喊醒的,人是被它们叫起床的,一切沉睡的事物每天都在它们的叫声中醒来。它们认为,如果哪天忘记打鸣了,或者偷懒了,太阳就会一直沉睡不醒,天就会一直黑着,人们只能生活在梦里,在梦里劳动,在梦里过活,在梦里又做更深的梦。为了每天准时唤醒大筧槽,鸡睡得很早,黄昏时分,人扛着犁跟在牛后面回到炊烟袅袅的寨子,鸡已经进圈入眠了。而这时,睡了一天的猫刚刚醒。

当黑夜一层一层地渗透寨子,大筧槽的猫就莫名地兴奋起来,完全看不到白天那种慵懒的样子,它把听觉、视觉与嗅觉高度集中,洞悉黑暗中的一切活动。只要哪里有一点异常,猫就会像离弦的箭一般扑射过去。有一次,李驼子家地洞里的老鼠去啃沙老三家的玉米棒子,声音隔着几户人家传到常有福家猫耳朵里,它一躬背就消失在黑夜里,几个腾跳窜到沙老三家,逮住那只尖牙利嘴的老鼠,从村头逗玩到村尾,直到老鼠精疲力尽了才就地正法。还有一次,我的一只袜子找不见了,我把猫叫过来,手里晃动着剩下的一只袜子,猫不情不愿地过来,皱着鼻子眯着眼嫌弃般地嗅了嗅,转身出去,不大一会儿,猫嘴里衔着一根细棍子,棍子一头挑着的,正是我丢失的那只袜子。

狗却不像牛,只认季节干活。也不像鸡,盯准一个时辰。狗也不像猫,夜间清醒白天睡。倒是有几分像人,小时候都被宠着哄着逗人开心。人长大了就得承担生活的责任,直到生命的终结。狗长大了就该承担看家的责任,直到咬完最后一口气。从能够咬响声音起,狗就只能半睁着眼睡觉,不论白天黑夜,鼻子和耳朵随时保持高度警觉。即使在慵懒的午后,狗像一团软泥似的趴在地上睡觉,掉一片树叶在地上它都要竖一下耳朵,眯着眼瞅瞅。夜里有陌生人进入寨子,狗会立即发出警告的吠叫,一边仔细观察来者的动向与善恶,一边做好撕咬的准备,大筧槽的狗不错咬一个好人,不放过一个坏人。有一次,一个偷鸡贼被李有财家的黑土狗硬生生撕烂一条腿肚肉,咬掉两个手指。从那以后,寨子里无贼,户户门上无锁。

日子在村寨与田地间穿梭,光阴在鸡鸣狗吠中游走。蓦然回首时,大筧槽已远走,只在记忆里留下一些东西。多少年之后我才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而现在的生活,也会慢慢消失。几十年后是否会被一些人遗忘?是否又会被一些人忆起?

后来,我在一场风里找到了我。我差点认不出我自己。我好像把二十多年的日子过丢了,好像被谁拾起过,又迷失在一场风里。     

那时,大筧槽的很多中药材还是一些开着美丽花朵的植物,大筧槽的女孩子们则是一朵朵含苞的花蕾。夏雨像木槿花,萍萍像芍药花,芳芳,梅子她们各像一朵娇艳美丽的小花。她们说我是一株粉果花,从小就喜欢剥开熟透的粉果,把细腻润白的粉粉往小脸上擦。

我们都有一段爱做梦的时光,常常被梦带着去很多地方,在梦里经历很多事,醒来后又把梦搁置在一边不管。而我每次醒来,总是把梦藏在一朵粉果花的花苞里,花苞藏不住我的梦,被梦撑开了。寨子里到处是盛开的粉果花,到处是我藏不住的梦。只要数一下寨子里有多少朵盛开的粉果花,我就知道自己做过多少个美丽的梦。

不曾想有一天,那些藏不住梦的粉果花,却把我整个人给藏住了。

大筧槽曾经历过很多风,那时我还小,风一般不会往矮处吹,只往高处刮,没有一场风能影响我。最后那场把整个大筧槽吹散的暖风来的时候,我已经十七岁了,个头刚好齐风高,避不开风。我站在风里,眼看着牛被炖了,狗疯狂了,房子被拆了,寨子里的人我好像都不认识了。我认识的人都去了哪里?我的伙伴们又去了哪里?风声回答我,芳芳嫁人了,梅子去南方打工,萍萍被另一场风吹远,吹到北方,被人卖了,就像卖一朵芍药花。再没人陪我抵挡风,我知道我是躲不过风了,更躲不过那一袭径直向我吹来的旋风,我不知道会被风带去哪儿。

一个黄昏,落日把天边烧得通红,仿佛那一片天空受了伤,流了满天的血。准备卷走我的那场风来了,我站在香樟树下那一簇白色的粉果花旁,看见一朵一朵的粉果花变成了血色,有几朵花凋零落地,渐渐干枯。我看见被风改变后的我活成了寨子里另一些人的样子。看见无数个我变成一片片枯黄的叶子随风飘零。一个我从身体里遁出,闪没入粉果花丛,从此在季节里体会花飞花谢,花开花落。往后的岁月,在世俗里过日子的那个我只是一具空空的躯壳。我成了两个我,一个藏在花的影子里,一个过着别人看见的生活。

不久之后,来了很多人,大筧槽的所有的人和东西都必须搬走,包括一砖一瓦,一草一木。

一簇粉果,被连根拔起,移栽到另一片陌生的土地。新环境气候恶,土质差,还常常遭牲畜践踏,历经风吹雨打,几番生死挣扎。苟且活着。没人知道有一个影子在这蓬植物中藏着,藏了二十几个春秋,直到粉果不再开花,直到我在那场风里找到了我。

二十多年,长得似乎历经沧海桑田,又短得似乎才吃一顿饭或者做一个梦的功夫。人一辈子有多少个二十多年可以藏身?又能有多少次花开花落?

一场风刮过,一束阳光穿过,一只鸟飞过,粉果花像梦一样走远,像大筧槽一样消失。我知道我藏不住了,有太多的事等着我。找回自己后,我还得找回被风吹散了的大筧槽,在每一个曾经的大筧槽人和他们的子孙心里按原来的样子再搭建一座大筧槽。我不能再耽搁一个二十多年。



作者简介:谢洪艳,钟山区文艺沙龙成员,在《六盘水文学》《乌蒙新报》《贵州作家

· 微刊》发表过作品。


(编辑审核:黄 丹)


文章分类: 散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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