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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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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5-18 15:25作者:杨晓升来源:《小说月报》

  今日推荐《小说月报》2017年中篇小说专号2期选载的小说《病房》,本刊曾选载作者杨晓升的小说《身不由己》《介入》《天尽头》等。这篇新作,如评论家王春林所点评的,试图透过病房一隅而窥见世道人心。期待朋友们也来分享您的阅读心得。

  杨晓升的中篇小说《病房》,选择病房作为故事发生地。在作品中,病房这一公共场所,成为作家切入社会现实生活的一个窗口。杨晓升通过这个窗口透视出世道人心的各种复杂样态。

  故事发生在京城一家知名医院神经内科一个三人间的病房里。聚集在这个病房里的人,有两种情形。一种属于纯粹意义上的萍水相逢,比如作为患者的李建文、刘平民和雷正富。虽然说这家医院的床位很紧张,但身为外地某县委官员的雷正富却在当天就入住医院了。尽管护士长唐慧娟是中学教师李建文当年的学生,但李仍然被迫在重症监护室里住了四天时间,才得以入住这个三人病房。至于普通农民刘平民,则是依靠“在医院楼道和周边打游击等待住院床位,熬了十来天总算等到床位住了进来”。

  再一种,则属于带有明显巧合意味的故人重逢。李建文曾经担任过初中老师,唐慧娟与王美丽是他的学生。王美丽一如其名的天生丽质,吸引了班上很多男生的注意力,其中包括几位学习特别冒尖的男生。班主任李建文对王美丽进行了不分青红皂白的无端指责,有着强烈自尊心的王美丽便辍学了。李建文没想到,等到自己住进这个病房时,临时找到的护工,竟然是王美丽。李建文与王美丽的重逢,同时也意味着两位老同学的重逢——“与王美丽相比,唐慧娟相貌平平。从外貌上看,王美丽是花,引人注目,唐慧娟是草,平淡无奇。王美丽招蜂引蝶,唐慧娟默默无闻。”因为唐慧娟在容貌上毫不出众,所以才专心学习,最终考上北京的一所护理学院,毕业后留京工作。天生丽质的王美丽,却终因中途辍学的缘故,而“一辈子扎根在希望的田野上”。

  分别来自于两种不同路径的一群人,就这么聚集在北京的一个病房里,矛盾冲突的发生就是必然的。雷正富得到的慰问品眼看着多到放不下时,他老婆便指挥下属挪床位,硬生生地挤占了本来属于刘平民的空间。面对雷家如此行径,李建文义正词严地严厉指责,唐慧娟则口口声声地希望大家互相理解体谅。唐慧娟之所以站在雷正富一边,都是因为有雷家暗中送出的红包在起作用。

  面对着一直在以红包开路的雷家,刘平民的妻女尤其是女儿刘彩霞顿时陷入到自我矛盾状态之中。她们实在没有多余的财力去给医生送红包,但又担心如果不送,医生就不会对刘平民精心治疗。刘彩霞被迫偷偷卖血,幸亏被王美丽及时发现,才没有对身体造成更大的伤害。借助于上级部门领导到医院视察的机会,王美丽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刘平民一家艰难求医连同医院收受红包的问题,捅到了上级领导面前,迫使医院不得不再次重申杜绝收受红包,同时也减免了刘平民的相关医疗费用。就这个细节,一个具有民间正义感的急公好义者的形象跃然纸上。

  ——王春林:透过一隅窥见世道人心

  杨晓升,广东揭阳人。毕业于华中师范大学生物系。着有长篇报告文学《失独:中国家庭之痛》等各类作品二百余万字,小说多次入选各种选刊选本。现供职于《北京文学》杂志,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


  病房(精彩预览)

  文丨杨晓升

  一

  医院的病房不大,也不小,是三人间。三个病人的家属和护工进进出出,嘈杂是肯定的。即使如此,李建文老师也是通过关系才住进京城这家知名三甲医院的神经内科的。这关系,是他当初的学生唐慧娟。

  唐慧娟是这家医院神经内科病房的护士长,“护士”二字乍看比医生差了不少,可后面加了个“长”字,虽说不上鸟枪换炮,却也有些猴子称大王的意味。不说别的,光说她掌控着病人的进出与病床的安排,权力就不小。神经内科的病床,满打满算就九十来张,可每天排队等着住进来的病人就得十来个。乍听你可能不以为然——病床不是有九十张嘛,等待住院的人数不也就是总病床数的九分之一?可你再想想,病人住院有一两天就出院的吗?神经内科病房收治住院的大都是脑梗或称中风之后四肢无力行动不便,甚至半身不遂者,住院时间多则数月,少则一二十天。如此一来,区区的九十张病床哪里够用?供不应求的情况下,当然只能苦苦排队,除非你有过硬的关系,比如科室主任或护士长,要么就是更高一层的医院院长。科(室)主任和医院院长虽然管着护士长,可护士长却管着九十张床位的具体安排与进出。即使主任或院长要为熟人开绿灯安排病床,也需要同护士长协调、通过护士长设法落实吧?

  李建文老师得的是急性中风。四天前的那个晚上,七十岁的李建文老师睡觉时起夜,忽然发觉左臂和左腿沉得像被石头死死地压在床上,怎么也不听使唤。他使出浑身解数,用右臂和右腿挣扎着撑起身子,好不容易在床沿上坐了起来,却发现左臂和左腿异常沉重,怎么也不听使唤,像被人用刀卸了一样。感觉大事不妙的他禁不住大呼小叫,吓得身边的老伴从睡梦中惊醒,一骨碌爬了起来,边爬边问你怎么啦你怎么啦。李建文的回答仍是一阵叽里呱啦的乱叫,听不清他到底在叫什么。老伴迅速下床,趿着拖鞋从双人床的左边转到床的右边,发现老头儿面目歪斜,龇牙咧嘴地说着含混不清的话,左手和左臂软塌塌歪歪斜斜,不住地颤抖,歪斜的嘴不停地流着哈喇子。老太太惊叫起来,心急火燎地叫醒了隔壁房间的女儿和女婿。女儿和女婿衣冠不整慌忙来到父母房间,女儿边叫着爸你怎么啦爸你怎么啦,边试图扶着父亲站起来,父亲的左臂和左腿却软塌塌的怎么也使不上劲儿。女儿和女婿感觉大事不妙,急忙将父亲用力搀扶到客厅的沙发,然后拨打120急救电话,将父亲送到这家医院的急诊室。诊断的结果是中风,也叫上脑卒中,属于缺血性脑卒中。这种病是由脑血栓梗塞引起,表现为突然昏仆,半身不遂,口舌歪斜,不语,偏身麻木等症状。

  李建文老师在这家三甲医院的急诊室待了一天一夜,等待住院。因为病房人满,一时没有床位,急诊室又不让久留,征得家属同意,李建文老师被转到重症监护室。重症监护室可是医院里地地道道的吸钱器,一万元押金刚存进去,不到两天就呼啦啦被吸走,没了。续上另一万元押金,没两天又呼啦啦被吸走。这还不说,医生还不让家属随便探视。重症监护室规定家属探视只能在每天下午五点,且探视时间只有短短的二十分钟。李建文老师在重症监护室住了整整四天。那四天对李建文老师来说是什么感觉?用他自己的话说,生不如死。重症监护室里,偌大的大厅密匝匝摆满了至少二十几张病床,救治的大都是重症患者。那些患者有的气喘吁吁,有的不停呻吟。有的苟延残喘,有的生命垂危。最严重的,是切开喉管借助呼吸机一下接一下地艰难呼吸,仿佛让人看到生命停止前的读秒。相比之下,李建文老师的病情还算是相对轻的,虽然左臂左腿乏力,不能站立,但他意识仍然清醒。虽然他口舌歪斜,说话依然含糊不清,但经过一系列急救治疗,他的话基本能让旁人听懂。一个意识清醒却行动不便的人,被众多重症病人包围着,夜以继日地听着房间里充满绝望的呻吟,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这还不算,更让他不爽的是重症病房里的护士怎么像稀有动物,数量少得可怜。要么,就是那些护士光顾围着重症病人转了。反正李建文老师想喝水、小便什么的,按床头的呼救铃求助,半天没人回应。大声裸喊呼叫,勉强有护士走过来询问,却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纯粹是敷衍了事。一直躺在床上的李建文老师仿佛笼中困兽,气急上火,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只能隐忍着让那团火窝在心里,却越烧越旺,最终只能在女儿和女婿前来探望时,一股脑儿发泄到他们身上。李建文老师这样子,让女儿和女婿感到无辜、无奈,继而感觉憋屈、愤怒。好在四天之后,唐慧娟帮忙为李建文老师争取到了床位,让李建文老师优先入住到神经内科的这间病房。

  二

  李建文老师入住了病房,却并非万事大吉。

  首先,是家属必须安排人全天候照顾。入住病房,医生只管给病人检查治疗,护士只管给病人打针送药,而病人每天的吃喝拉撒,只有靠病人家属了。起初,李建文老师的女儿女婿主动承担起照顾父亲的责任,每人一天一夜值守,另一个除了上班就是在家里照顾母亲和正在上初三准备迎接中考的儿子,夫妻俩轮流替换。可没两天,夫妻俩就有些吃不消了。且不说夫妻俩每次陪护都需要请一天假,仅就夜以继日的陪床,睡睡不好,吃吃不香,就让人难以长时间支撑。何况不论谁来陪床,也得在第二天一早赶到单位上班,整个人无精打采昏昏沉沉,还怎么工作?唯一的选择,只能是花钱请护工。

  不巧的是,医院里平时并不难找的护工那几天却偏偏稀缺,院方派不出来。外边打游击的护工也并不好请,工资高不说,每天前来应聘的屈指可数。先前来的老护工则早被其他的住院病人一抢而光。

  那一天是李建文老师的女婿史光辉陪床照顾岳父。早上照顾完岳父吃完早餐、上完厕所,他一个人走出病房打算到楼下看看有无前来找工作的护工,正巧在楼下听到有病人家属出院要送走护工。史光辉赶忙上前与人家搭讪,说明来意。那位中年女人听后欣然答应,说瞧你来得多是时候,我们家护工小王照顾我妈两个多月,非常不错,她正要找下家呢。中年女人边说边大声招呼“王美丽,王美丽”,那位叫王美丽的女子应声风一样飘到中年女子和史光辉的面前。

  这是一位约摸四十岁上下的女子,皮肤稍显黝黑,却掩盖不住容貌的俏丽,苹果脸杏仁眼,脸色红扑扑的透着健康的光泽。那双杏仁一样的眼睛洋溢着热情迷人的神韵,脸上还挂着笑,乍看便让人顿生好感。

  “你叫王美丽?”史光辉问。

  王美丽笑答:“是。”

  史光辉说:“我想请你照顾我家的老人,不知你愿不愿意?”

  王美丽说:“行啊。在哪个病房?”

  “在神经内科。”

  “哦,知道。就在二楼,我刚照顾的这位大妈是康复科的,也在二楼。工资每月四千,你得管吃管住。”

  史光辉不知道护工的工资行情,但随口说“没问题”,又将探询的目光投向身边那位中年女子。中年女子说:“没错,小王照顾我妈也是这个价格,关键是她照顾得不错,干活热情,周到,利索。要不是我妈已经康复出院,我们还真舍不得她呢。”这番话,让史光辉一下子像吃了一颗定心丸,连声道谢,并对王美丽说:“好,没问题。只要你照顾好老人。我们不会亏待你的。”

  史光辉满心欢喜带着王美丽来到李建文老师所在的神经内科4号病房,当王美丽见到李建文老师时,却忽然触电般愣住了。

  ——那不是李建文吗?在“李建文”三个字的背后,王美丽的心中并未有跟着老师二字。尽管当初读初中的时候,从初一到初三,李建文连续当了王美丽三年的班主任。

  见到李建文,王美丽的第一反应是愣,第二反应是这活不干了。她阴着脸,瞥一眼史光辉,转身一串碎步,走出了4号病房,不明就里的史光辉顿时一头雾水,傻着眼“哎哎——”地从后面追上来,堵住了王美丽的去路,“你……你怎么啦?”史光辉一脸不解,一脸焦急。王美丽瞥一眼眼前这个自己并不反感的中年男人,抬手掠了掠掉到额前的长发,若无其事地说:“没什么,我不想干了。”

  “为什么,不是说得好好的吗?你怎么啦,嫌工资少?”史光辉满脸问号,额头隐约沁出了汗渍。那应该是急的吧?王美丽想。

  “不是。”王美丽说。

  “那为什么,本来说得好好的,你不能出尔反尔吧?”史光辉一板一眼地说,一副非要说清楚、说不清楚不罢休的架势。王美丽不由得对眼前这男人又产生了一丝好感。她觉得眼前这位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北京男人,说话讲理,声音悦耳,条理清晰,即使是焦急也温润和蔼,没有责备,相反传递着浓浓的善意。王美丽不由得联想起自家的男人,以及自家男人身边的那些狐朋狗友,脾气暴躁,说话粗鲁,动辄起急。此刻的王美丽并未回答史光辉的疑问,她静静地注视着眼前这个温文尔雅、却又正满脸焦急的北京男人,内心不由得一软,那双美丽的杏仁眼瞬间流淌出迷人的温情。她又掠了掠垂下的长发,抿了抿嘴,索性反问:“你和那病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史光辉一愣,不明白王美丽为什么要这么问话。我与病人什么关系难道那么重要吗,莫非护工干活也挑人选家属?难怪这些天请个护工都这么难,敢情买方市场在护工手里,甭管你是城市人北京人,并非你有钱想请人家,人家就愿意干。可眼下史光辉一家离不开护工,没有护工,接下来的日子将异常艰难。没有护工,自己和妻子怎么上班?让岳母照顾岳父吗?不现实呀,毕竟岳母也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到医院整天照顾岳父她肯定熬不住,何况家里的家务活也需要她。这么想着,史光辉虽有些纳闷,甚至有几分不情愿,却还是如实相告:“哦,是这样,那老人是我的岳父,我们家人手不够,岳父住院确实需要请人照顾。你……你就留下吧,我们确实需要你。”史光辉说这话时一脸诚恳,一脸迫切,但声音仿佛春风化雨,柔和,温润,听起来十分熨帖、舒服,王美丽瞬间感觉难以拒绝。她心一横,忽然收回刚才想走的念头,不断给自己打气,她决意留下来,她倒要看看这么多年这个曾经让她伤心又让她痛恨的班主任是怎么过来的。

  …………

  七

  三个人的病房,除了1床的李建文老师,还住着另外两个人:2床的刘平民和3床的雷正富。

  刘平民是河北张家口的一个农民,五十出头,黝黑,干瘦,胡子拉碴,满脸皱褶,看上去像个非洲难民。只不过比非洲难民略胖,平和的脸上虽有愁容,却也时不时流露出憨厚的笑意。刘平民这几年在家乡干砖瓦工,因为高血压,一个月前干活时突发脑出血,剧烈头痛、恶心、呕吐、嗜睡和昏迷,走路还忽左忽右地打摆子。他先后在县医院和张家口医院住院治疗,前后已经花费三四万元,虽然病情稍微稳定,但症状并未明显减轻。不得已,全家砸锅卖铁倾尽全力将其送到北京,花了三百元从票贩子手里挂了个专家号,又靠一张从出院患者手里买来的二手活动简易床,在医院楼道和周边打游击等待住院床位,熬了十来天总算等到床位住了进来,等待做头上引流手术和腰椎穿刺手术。刘平民请不起护工,是妻子和女儿一直跟着陪护。母女俩整天愁眉苦脸,仿佛日子是根望不到头的苦藤,每天都需要他们一家慢慢咀嚼。

  相比而言,3床的雷正富虽然是最后一个入住这个病房,却仿佛是一阵旋风刮进来的。那天入住的时候,他的身边前呼后拥,除了家属还另有几个男女随从,这些人像欢呼英雄凯旋一样大呼小叫,“雷部长”前“雷部长”后地嘘寒问暖。这些人搬来各种生活用品、各色水果和食品,还有一篮鲜花。只是这位“英雄”并非真英雄那般气宇轩昂,反倒像刚从前线败下阵来的伤兵,他嘴眼歪斜,说话时哈喇子流个不停,走路一瘸一拐,右手叉着腰,甩出的左手不时在空中打摆,样子很滑稽。他是严重中风患者,医生讲是大面积脑梗死。从对方的言谈举止及后来与他们的交谈中,李建文老师渐渐得知,雷正富是河南某县委的组织部长。得病的当晚,他先被送进县医院,第二天在县医院院长的建议下被专车专程送到北京这家三甲医院。雷正富也没花钱请护工,但他带来两个本县的年轻护工,都是他们县里的工作人员,一男一女,轮流照顾。雷正富的妻子和女儿,则都住在附近宾馆,每天都来看望雷正富,但更多的时间则是在北京到处旅游、闲逛。

  听说雷正富从河南赶到北京的当天就入住医院了,2床患者刘平民的女儿刘彩霞禁不住问雷正富的女护工:“你们怎么那么快就住进来了?我爹可是等了十来天好不容易才住进来的。”女护工听罢,久久打量着刘彩霞,一脸的鄙夷和不屑,娇刁的鼻孔挤出气流:“哼,这有什么难的?住这么差的病房还需要费劲吗,三人一间,多拥挤啊!我们雷部长本来想住单间呢,可惜这医院现在没有,都让别人占用了,好扫兴啊!”

  刘彩霞当场就被吓着了,她瞪着眼睛,又眨了眨眼、蹙了蹙眉,听天书一样傻傻地看着对方,仿佛是见到了外星人。

  在场的王美丽也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惊讶地看看雷正富的那个女护工,又望望给自己父亲当护工的刘彩霞,心想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自己要是与过去的同学唐慧娟比,不也是一样吗?说到唐慧娟,王美丽忽然好想见到她,可自打那天第一次见面之后,唐慧娟却一直未再露面。为了这事,王美丽禁不住问李建文,并且硬着头皮在久别重逢之后第一次称李建文为老师,李建文“噢”的一声,轻描淡写地告诉她:“慧娟说这几天休年假,跟着丈夫和儿子到北戴河度假去了。”李建文老师的回答若有若无,似微风掠过,却在王美丽内心激起惊天巨浪。想当初与唐慧娟同班同学时,王美丽多么风光啊。论相貌,两人根本不在同一档次,王美丽绝对可以将唐慧娟秒杀。论学习成绩,王美丽与唐慧娟也相差无几。虽然唐慧娟总体上好一点点,可王美丽并没有将对方放在眼里,觉得是自己玩心大,用功不够。心想只要自己稍加努力,成绩追上甚至超过唐慧娟应该不成问题。可如今呢,自己的境况与唐慧娟却来了个大逆转,恐怕要算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不说别的,来北京当护工之前,她哪儿知道什么叫休假,什么叫旅游?可接触多了,她知道城市里的人、政府的人(她在心目中将在外工作的人通通当作政府的人)都有休假,都有旅游。像唐慧娟这个自己压根没放在眼里的同班同学,不仅也有休假,也有旅游,而且还是到北戴河那么有名的地方去旅游。北戴河这个名字,王美丽过去只是在电视和广播上听到过,记忆中到北戴河旅游度假的都是些国家领导人,没想到唐慧娟也能去,还带着丈夫和儿子去,那滋味该多美啊。可她自己呢?身份是农民,干的是又苦又累又脏又下贱的护工。当初自己还是情窦初开的少女时,她像明星一样到处被男生追逐,被她检阅、挑选的人很多,可她偏偏选择了如今自己已经托付终身的丈夫。他并非王美丽的同学,而是村长的儿子,比王美丽大六岁,高中毕业虽未考上大学,但凭借当村长的父亲的关系,他在镇派出所当了一名协警。他叫王英汉,一米七八的个子,又高又帅,能说会道,还特别会玩,时常骑着辆崭新的摩托车邀王美丽兜风。就因为他的高,他的帅,他的能说会道还会玩,当然还有潜意识中他村长父亲的背景,玩心也大的王美丽禁不住诱惑,放学后时常跟着王英汉开着摩托车到处兜风,到镇上看电影,逛街,吃喝,玩耍……日久生情,情窦初开的王美丽很快堕入情网,并在一次外出兜风时被王英汉连哄带骗偷吃了禁果,成了王英汉的女人。婚后王美丽也曾经享受过爱情与婚姻的甜蜜,但随着儿子的出生,王美丽那种甜蜜的日子稍纵即逝。王英汉游手好闲的毛病暴露无遗,他不顾家,好吃懒做,结了婚继续在外面拈花惹草,王美丽跟他吵,跟他闹,招来的时常是辱骂和毒打,王美丽生活如入牢狱,心都伤透了。王美丽就是被丈夫一次辱骂毒打时忍无可忍,狠心扔下儿子和家事离家出走,孤身一人到北京漂泊当上护工的……

  八

  那一天,因为挪床位的事,2床刘平民和3床雷正富发生了冲突。

  床的雷正富因为随从多,前来慰问的人多,慰问品也越堆越多,雷正富的老婆从外面游玩回来,见地方狭窄,不由分说,她便指挥一男一女那两个年轻护工将3床往2床这边挪了挪。这一来,3床靠窗户那边的空间自然就扩大了,可3床靠2床这边的过道却狭窄起来,原本在这边进出的2床刘平民及其家属自然也有了诸多不便。

  床刘平民的女儿刘彩霞首先提出了异议。刘彩霞对雷正富的老婆说:“阿姨,你们这样挪床位恐怕不合适吧?您瞧瞧,你们这一挪,我们这边就变窄了,进出多不方便。”

  雷正富的老婆瞟了刘彩霞一眼,满脸不悦撇下一句:“有啥不方便的,你干吗非得从靠3床这边的过道走啊,靠1床那边不是也有过道吗?”

  刘彩霞听了对方的回答,心想:这是什么逻辑?分明是强盗逻辑嘛!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噎着了,她脸颊憋得通红,噎了半天才蹦出一串话来:“你……你咋这么说话?我爹的床头柜本来就靠3床这边,这也是医院事先安排的,我们的东西都放这边了,我和我妈也已经习惯从这边进进出出的,凭啥得走1床那边的过道?”

  雷正富的老婆抢白道:“你们为啥就不能走那边的过道,你没看到我们这边人多东西多吗?嫌拥挤,嫌拥挤你们住大街上去啊,大街宽敞!”

  这是什么话?简直是浑不讲理嘛!本来想讲道理的刘彩霞这回被彻底噎住了,她涨红着脸,浑身气得发抖,嘴中只断断续续蹦出“你……你……”,却没有说出任何完整的话来。刘彩霞的母亲虽然满脸不悦,却也不敢招惹对方,反而是扯了扯女儿的袖子,并用身体挡住了怒气难抑的女儿,息事宁人地说:“算啦算啦,走那边就走那边吧,犯不着与人家置气。”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王美丽正好在场。看着雷正富的老婆颐指气使蛮不讲理的样子,王美丽肺都快气炸了。本来与她不相干的事儿,却让她觉得自己仿佛就是刘彩霞,是被雷正富欺负的当事者。虽然她只是农家出身的一个小女子,可她打小就爱打抱不平,最看不惯别人以大欺小、以强凌弱。还是在读初一的时候,有一次她放学路上看见小学的两小男孩正欺负同班的一个小女孩,王美丽二话没说上前就给了两个小男孩一人一巴掌,一下子就把那两个小男孩打跑了。王美丽自己还将那个小女孩送回了家。眼下,王美丽看着官人雷正富的老婆欺负刘彩霞这样的农家女子,她恨得牙痒痒,恨不得上前给雷正富的老婆一巴掌。只是,现在的王美丽毕竟不是二十几年前的王美丽了,她已经不再年轻,并且已经为人妻也为人母,她更明白自己目前在社会中所处的位置,她认为自己只是个底层百姓,一个纯粹为挣钱养家糊口的护工,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招惹是非。于是,理智这只无形却异常强大的手紧紧地箍住了她冲动的欲望,使她欲动不能。她只能在内心打抱不平,忿忿然望着雷正富的老婆以及可怜的刘彩霞。

  正是在这个时候,李建文老师站了出来,替王美丽说了她想说但不敢说的话。李建文老师其实是躺在床上,扭过头对雷正富的老婆说:“这位女同志,你这么说话、这么办事可不对。你嫌那边地方窄,想多腾出些地方,也应该和2床商量呀,不能蛮不讲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毕竟这病房是我们三个人的病房,每人出的费用都一样,床位所占用的大小自然也应该一样。对吧?”

  李建文老师说这番话时虽然仍气喘吁吁,也断断续续,却一板一眼,有理有据,让在场的王美丽忽然刮目相看。王美丽万万没有想到,一向外表文弱的李建文老师敢于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主持公道,而且面对的是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官夫人,李建文老师的形象在王美丽的心目中忽然高大起来。重要的是,李建文老师的这番话不亢不卑,有礼有节,让对方难以辩驳。只是雷正富的老婆大概已经习惯于骄横,不甘心在这样的场合丢面子,此刻虽然有些气急败坏,却难以发作,养尊处优的脸上那双诡异的眼珠骨碌碌一转,反唇相讥:“嗬——你这位同志,说来说去归根结底不就是一个钱字吗?你说每个床位的钱大家出的一样多,那我们多出钱行了吧?你们要是缺钱,这房间里的三个床位钱都由我们包了,行吧?钱,我们不缺,我们不缺钱!”雷正富的老婆说这番话时,又恢复了咄咄逼人的态势,边说还边从她崭新的LV包中掏出两沓分装整齐的百元钞票,“啪啪”地在手里拍着,向2床和1床示威。

  刘平民一家哪儿见到这阵势?当场个个都傻了眼。

  王美丽也震惊得瞪大了眼睛,心忽然间提到了嗓子眼。

  只有李建文老师不紧不慢,他冷冷地望着对方,在床上欠了欠身,清了清嗓子,说:“这位同志,你这样说话又不对了。你以为你有钱就可以为所欲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这儿可是北京,不是小地方,更不是你们县。北京是什么地方?是首都知道吧,首都可绝不像你们那小小的县城,首都凡事都讲规矩。你要是不讲规矩,我可要找这儿的医生和护士来评理了,你凭什么不经允许随意挪动这病房里的床位、多占用这房间里的地方?”李建文老师的脸色依然憔悴、苍白,但目光如炬,咄咄逼人。

  一听说要找医生和护士评理,雷正富的老婆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原本那坚挺的气势忽然间蔫了三分。她鼓着眼睛,梗着脖颈,歪着满是怒气的脸“你……你……”地还想争辩什么,却让病床上的丈夫用手势制止了。病床上的雷正富用右手掌一下接一下地向下划着,歪斜的嘴焦灼不安地说着含混不清的话,似乎是示意“别说啦别说啦”之类的话。雷正富老婆这才气咻咻地停止争吵,傲慢的脸上却怒气难退,那双不善的眼睛骨碌碌地转。

  王美丽仍然气愤不过,她趁对方不备转身去上厕所,却不小便,也不大便,而是将组织部长雷正富刷牙的杯子伸进马桶的污水里反复搅拌,边搅拌边在心里恶狠狠骂“我让你狂我让你狂”,然后将杯子放水龙头下胡乱冲洗了一下,放回洗脸台的原处。做这一切时,王美丽很解气,感觉自己又当了一回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

  ……

  ——摘自中篇小说《病房》,作者杨晓升,原刊《大益文学02·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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