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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棉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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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5-18 15:23作者:刘庆邦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17年第5期网址:http://xnwenxue.com/

  导读:

  庸俗的前乡镇干部游聪本色胆包天,因为想打乡长女儿的主意却误撞到乡长床前而丢了工作。沦为普通乡民之后,他依然延续了浮夸的毛病,处处想鹤立鸡群。为了证明村庄中许多女人对他投怀送抱,他为这些女人分别买了式样相同的红棉袄,并到处散布消息,说穿红棉袄的都是他的女人,结果当然是弄巧成拙。


  秋天来了,天气凉了,芦花白了,树叶黄了,再也看不见大雁往南飞。生产队那会儿,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多大雁,天空中一会儿飞过一队,一会儿又飞过一队。生产队的社员们成群结队在地里干活,大雁在天上飞过时,他们难免仰脸朝大雁看一看。在蓝得不能再蓝的晴空下,他们看见了,大雁向前伸直了一根脖子,往后伸直了两条腿,张开的翅膀飞得呼闪呼闪,都是一去不复返的样子。大雁不像小燕子,天凉时小燕子虽然也往南方飞,但它们是以各家各户为单位,在某天早上,人不知狗不觉,不声不响就飞走了。也许大雁的集体主义精神比较强,也愿意造出一些声势,它们以蓝天作纸,以身体作笔作墨,以变化的队形,不断在辽阔的天空书写着一些大字。它们通常只写两个字,一个是一字,一个是人字。它们写的一字有时是一横,有时是一竖,还有时是斜的。它们写的人字呢,一撇和一捺往往不那么对称,有时是一撇长一些,有时是一捺长一些。单独飞行的大雁还是有的,那必是因身体有恙或体力不支的掉队者,它一面在奋力追赶前面的队伍,一面啊啊地叫着,听来有些可怜。

  不管如何,那时的天空还算有的可看。现在不行了,人们朝天空看一眼,看一眼,都看不到什么,天空是空的,人的眼睛也是空的。据说现在空中的东西比以前多,有飞机、火箭、卫星,还有宇宙飞船什么的,可惜那些东西飞得太高了,人的肉眼看不见。或许因为天上人造的东西太多了,挤占了大雁的空间,大雁就没法在天上飞了。或许大雁喜欢观看人们排着队在田里干活,人们排队,它们也排队。现如今人们不排队了,东一个,西一个,分散得零零落落。大雁觉得没什么可看的,就不来了。

  人长了眼睛,总得看点什么;人长了耳朵,总得听点儿什么;人长了鼻子,总得闻点儿什么;人长了手,总得摸点儿什么。一个大活人,如果整天什么都不看,不听,不闻,不摸,恐怕谁都受不了。棒子掰完了,玉米秆子砍去了,小麦种上了,麦苗出来了。没有刮风,也没有下雨,金色的阳光暖暖的,天气空气都不错。游老庄的人出了家门,在庄里转来转去,转到游聪本家的院子门口,不知不觉间,脚步便停下了。游聪本家的房子坐北朝南,在春联上被写成“向阳门第”。他家院子门口,是一条东西走向、贯穿整个庄子的街道,庄子里的人只要出庄,必须经过他家院子的大门口。如今不少人家的院子大门是紧闭的,门口长满了荒草,落满了树叶。那是因为全家人都到外地谋生去了,院子里是人去房空。而游聪本家院子的大门是敞开的,自从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他就把院子的大门打开了,之后一整天都是开放的状态。他在大门口一侧放了一张小方桌,还摆了几个小板凳,供庄里的人在那里打扑克。按游聪本的话说,是给大家提供一个休闲、娱乐和说话的场所。一副扑克牌有些旧,打法也是那种简单的、过时的打法,说是“争上游”,还说是“交公粮”,一听就是“大跃进”年代和人民公社时期的说法。所谓“争上游”,就是争取把手中的牌先出完,走在最前面,当赢家。而“交公粮”的人是把牌砸在手里的输家。到下轮重新洗牌、起牌,输家把自己抓到的最大的一张牌交给上一轮的赢家,名曰“交公粮”。

  什么“争上游”“交公粮”,游聪本对这样的说法有些抵触,对此种游戏也不是很热衷。人手不够的时候,他可以凑一个数。人一多,他就退出牌局,让别人玩。那么,天高云淡,天上看不见南飞雁,游聪本干什么呢?门口放的还有一把用塑料皮子编成的仿真藤椅,那才是游聪本的专座,他坐到藤椅上看报纸去了。上头派给游老庄村民委员会的有两份报纸,都是日报,每日都有几十张。村主任爱喝酒,爱看电视,不爱看报,每日的报纸送来,他连翻都不翻。村主任也姓游,是游聪本的本家侄子。游聪本说过,出报纸不像打秫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报纸也不是秫叶,秫叶上不印字,报纸上印字,拿到报纸不看不是浪费吗!他让侄子把报纸拿给他,他看。他仰靠在藤椅上,一会儿大腿压在二腿上,一会儿二腿压到大腿上,在一张一张看报纸。暖暖的秋阳慢慢地照着,他看得也慢慢的。一堆人在吵吵嚷嚷地打扑克,对他看报纸没什么影响。而相比之下,他和那堆人的差别就显现出来了,他的优势也显现出来了。谁都看得出来,游聪本是一个肚子里装有墨水的人,看样子装的墨水还不少,说不定黑墨水、蓝墨水、红墨水都有。不然的话,报纸上那些密密麻麻、五颜六色的字他怎么都认识呢!游聪本对自己的价值也有认识,他读过高中,差一点儿就成了大学生;他在乡政府当过干部,差一点儿就成了副乡长。说他是准大学生,或准副乡长,大约也可以。他在乡里当管全乡中小学教育工作专职干部时,有人叫他游乡长,他就答应过。那些打扑克的人呢,大都一个瞎字皮都不认识,能从牌面上分出方块梅花就算不错,更别说当乡干部了,有人连乡政府的门口都没进去过。游聪本认为,他旁边的那堆人跟他根本不在一个层级,如果他是一只鹤的话,那堆人充其量也就是一群鸡。鸡是干什么的,母鸡是用来下蛋的,公鸡是用来杀着吃的。刚刚过去的中秋节,差不多家家都在过节期间杀了小鸡儿。可披羽长腿的鹤是干什么的呢,鹤是用来作画的,是准备成仙的。君不见,不少人家堂屋当门的后墙上挂的中堂画不就是仙鹤吗!

  一个正在打扑克的人问游聪本,报纸上有没有什么好玩的事,让游聪本跟大伙说一说。

  报纸上登的大都是呆板的事,不好玩的事,但也有个别好玩的事,听来比打扑克更有趣的事。看到比较好玩的事,游聪本有时会跟旁边的人说一说。说印度有个老头子,九十岁了又娶了一个年轻老婆,老婆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说黑种人在那件事情上能力强大,干起来不分白天黑夜、屋里屋外,平均下来,每天都要干两到三次。说某市有一个管公安的贪官,爱搞钱,也爱搞女人。搞了多少个女人,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反正比过去的皇帝搞的女人还要多。他搞了年轻漂亮的女人不算完,还让人家私下里给他生孩子。这些事情都是游聪本从报纸上看到,摘要讲给别人听的。那些打扑克的人每每听到这些事情,都情绪高涨,气得直吧唧嘴。可这天游聪本也许没看到什么好玩的信息,也许不想让问话的人分享信息,他说:好好打你的牌吧,别老当落后的乌龟。

  老打牌不好玩,没有报纸上的事儿好玩。

  当脚猪子好玩,打圈子的母猪都可以当你的老婆,你有那个本事吗?

  我没那个本事,我也不想当脚猪子。要说当脚猪子,在咱们庄,我看只有你还差不多。说这话的人私下里听庄里人说,游聪本跟庄里好几个女人相好,而且游聪本不是拣到篮里就是菜,摘茄子挑圆的,摘黄瓜拣嫩的,如果是歪瓜裂枣儿质量不高的女人,他不会出手。只要他一出手,被他看中的女人便十拿九稳。话说出来,说话的人脸上寒了一下,也傻了一下,赶紧看游聪本的脸色。游聪本是有文化的人,也是当过干部的人,他跟游聪本犟嘴,差点说出了游聪本在庄里干的好事,不知游聪本会不会生气。脚猪子搞再多母猪也是猪,游聪本把他比成脚猪子没什么,他反过来说游聪本差不多能当脚猪子,恐怕就犯了游聪本的忌讳。

  果然,游聪本推开了手里的报纸,脸子也拉了下来,严肃地说:你再说一遍,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聪本哥,你别生气,我瞎说呢,跟你说着玩呢!咱庄的人谁不知道,聪本哥都是吃自家碗里的饭,别人家锅里的饭连看一眼都不看。他连连向游聪本赔不是,紧张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他手里虽然还拿着扑克牌,早已分不清哪是黑桃,哪是红桃。

  打嘴仗历来比打扑克好看。扑克牌上虽说也是花花绿绿,有男有女,但那些男女都不是真人,互相也不发生关系。而嘴仗后面涉及到的男女都是活人,男女之间发生的关系都是生动的关系,要好看许多。那些打扑克的人暂时都不看牌了,眼睛都看着游聪本。还有一些站在旁边看打扑克的人,也都把视线转移到游聪本身上,看他接下来会如何表现。

  让人失望的是,游聪本没有发脾气,他不但没有发脾气,还露出了笑容,说:这有什么?没什么。女人是一种产品,也是按劳分配,能者多劳,多劳多得。

  关于按劳分配和多劳多得的说法,庄上的人并不陌生,生产队那会儿,谁挖坑多,栽红薯多,挣的工分和分得的粮食就多,那才叫按劳分配。他们第一次听说,搞女人也像挖坑栽红薯一样,也可以按劳分配,这真是高树站高鸟,高人有高论。游聪本的确不是一般人。他们难免想到自身,想算一下自己在搞女人方面是否做到了按劳分配,多劳多得。暗算的结果,他们一时有些走神儿,没有对游聪本的高论做出应有的回应,场面显得有些沉闷。

  太阳越升越高,这时有一个年轻女人从庄子里走了出来,总算把沉闷的场面稍稍打破了一点。年轻女人的名字叫红桃,跟扑克牌上红桃的叫法是一样的。红桃的男人到很远的地方打工去了,一年到头难得回家一次,只有红桃带着一个孩子在家里。有人看见,游聪本在镇上的餐馆里和红桃在一块儿吃饭,吃的是羊肉烩面。有人看见,天很晚了,游聪本还在红桃家里看电视。还有人看见,都后半夜了,游聪本才踩着月光从红桃家的大门里走出来。从这些迹象判断,游聪本很可能跟红桃打到一块儿去了,用游聪本的话说,红桃应该是游聪本多劳多得的其中一个。可是,因为谁都没看见游聪本和红桃在床上做动作,也没看见游聪本在红桃身上留下什么记号,就不敢断定他们两个一定有那种关系。红桃的头发梳得光光溜溜,衣服穿得周周正正,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拿。红桃仰着脸,目不斜视,对那些打扑克的人连看一眼都不看。红桃走在庄街的街边,眼看着就要走过去。打扑克的人似乎不大甘心,有人大叫了一声红桃。

  红桃站下了,问干什么?

  叫红桃的人没说干什么,又补充了一句:我出红桃七。

  红桃不高兴了,说瞎叫什么,吞半截儿,吐半截儿,烦人!

  我又没叫你,我叫的是扑克牌,不信你过来看看,我出的是不是红桃七。又说:你起了名字就是让人叫的,叫叫你的名字怎么了!

  我的名字就是不让你叫。

  那你让谁叫?

  你管不着!

  这时游聪本出来打圆场,他叫了红桃,问红桃,这是准备去哪儿?

  游聪本叫了红桃,红桃一点儿都不生气,红桃说,她去地里,看看她家的麦苗出得齐不齐,要是不齐的话,她准备再补种一些。

  游聪本建议,麦苗没出齐也没关系,不要再补种了。补种的麦子熟得晚,等明年麦子打下来时,有的熟,有的生,不好看。

  对于是否听从游聪本的建议,红桃像是有些犹豫。在红桃犹豫之际,游聪本对红桃招招手说:红桃你过来一下,我跟你说句话。

  这事情有些意思了,打扑克和看打扑克的那堆人,眼神儿乱交流,乱看,意思是,看看看看,好戏说来就来,这下应该有好戏看了。交流过眼神儿,他们的视线又在游聪本和红桃之间牵来牵去,要看看他们两个下一步在大家眼皮子底下有何表现。在红桃方面,只听说她私下里跟游聪本好,大家要看看,红桃是不是真的听从游聪本的指挥。在游聪本方面,只听说他是玩女人的高手,大家要看看,今天这一手他会怎么玩。两方面加起来,如果红桃不拒绝过来跟游聪本说话,他们两个下面的私事情差不多就坐实了。

  说啥?红桃问。

  你来嘛,咱们去屋里说。

  有话不在当面说,非要到屋里背人的地方去说,这表明游聪本要跟红桃说的是私密话。私密就私密吧,游聪本却要让众人都知道,有些话他只能跟红桃一个人说。如此一来,几乎等于游聪本把他和红桃的私密公开化了,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公开的秘密。众目睽睽之下,红桃像是有些为难,她的脸一下子红了,红得恐怕跟扑克牌上红桃的颜色差不多。脸红过之后,红桃像是鼓了一下勇气,朝游聪本身边走去。

  众人想笑,想通过笑声喧哗一下。但他们都没有笑出声来,只把嘴咧了一下就完了。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儿,心里都有些紧张了。要发生事儿,也是在游聪本和红桃之间发生,与他们没什么关系,可他们感觉,仿佛事情要发生在他们身上一样。这叫什么事儿呢?过去男女之间倘若有点儿私情,都是千方百计掖着藏着,包一层又一层,生怕走漏半点儿风声。现在可好,男女有了私情,你拉我唱,弄得跟在戏台上演戏一样。

  当红桃跟着游聪本往游聪本家的堂屋里走时,游聪本知道院子门口的那堆人都在目送他,他的头高昂得像一只鹤的头一样,那是相当的骄傲,似乎在说:看看朕的魅力如何,这才叫真正的男人!

  在游聪本和红桃去堂屋之前,不知游聪本的妻子在屋里干什么,而游红二人一进屋,游妻就从屋里走了出来。怪事,这是为什么?游妻是游聪本明媒正娶的老婆,为游聪本生了两个孩子,难道还要给第三者腾地方吗!有人把游妻叫嫂子,问嫂子怎么出来了?

  屋里有点凉,我出来晒晒太阳。游妻说着,仰脸朝着天上的太阳看了看,阳光即刻把她的圆脸照成了一盘向日葵。

  不是吧,为啥早不晒太阳,晚不晒太阳,她男人领着别的女人一进屋,她就出来晒太阳呢?恐怕这里头另有文章吧。庄里人也是听说,游妻对游聪本很是放手,曾声称:他有本事,想跟谁好就跟谁好去,我才不管他的闲事呢!在过去,庄里的女人可不是这样,她们都把自家的男人看得紧紧的,管得严严的,男人的肥水一点儿都不许往别的女人田里流,一旦发现肥水进了外人田,女人都是闹得鸡飞狗跳,甚至连投水上吊的都有。现在怎么了,难道水都不是水了,田都不是田了?还是那个把游妻叫嫂子的人,说嫂子,我看你的肚子快赶上宰相的肚子了。你的肚量这么大,难道就不怕别人占你的位置吗?

  游妻说:你不要瞎说,红桃跟你聪本哥不是一辈儿,红桃该管你哥叫叔呢!

  嘿,现在还讲什么辈儿不辈儿的,过去说隔辈儿如隔山,现在的辈儿早就踩成了平地,别说隔一辈儿两辈儿,隔三辈儿四辈儿都不算一回事儿。

  辈儿还是有用的。

  游聪本家的堂屋是两扇门,游聪本带红桃进屋后没有关门。红桃小声说:你喊我过来干什么,门口那么多人,每个人的眼瞪得都跟乌鸡眼一样,你不怕人家看笑话吗?

  这有什么笑话可看的,再好的笑话他们也看不出好来。秋凉了,一天凉似一天,我想给你买件小棉袄穿。我喊你过来,是想问问你,你喜欢什么颜色的?

  一说小棉袄,红桃心里像是暖了一下,但她说:我不要。说着,扭头向门外看了一眼。

  为啥不要,霜降过罢是立冬,冻着你怎么办!我给你买,你就得要,不要也得要,不许犯傻!

  红桃从游聪本的话里大概听出了一种粗暴的亲切,她没有再说不要,但也没说要什么颜色的棉袄。她又向门外看了一眼,说:人家都在看我们呢!

  谁爱看谁看,我就是要眼气他们,眼气死他们才好呢!你老看他们干什么,你不看他们,就等于他们没看见你。你要学会忽视他们。

  你的话我不明白。

  不明白没关系,只要听话就行了。明天镇上逢集,我到集上卖衣服的地方等你。

  镇上一逢集日,四面八方村庄里的人们都愿意到镇上集合。有人到镇上卖东西,有人到镇上买东西,还有的不卖不买,只是到镇上闲逛,赶热闹。人说农村日渐衰落,村庄成了空壳子。其实现在农村的人口基数比过去大,去掉到城里务工的青壮男人,剩余的人口还是不少。集日到镇上一看就知道了,街筒子里熙熙攘攘,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人潮涌动。加上不少人都是骑着电动三轮车去赶集,每个人所占的单位面积更大,使整个街面能容身的空间更小,以至于街筒子常常被堵塞,成了又黏又稠的一锅粥。尽管如此,人们还是愿意去赶集,愿意把自己变成大锅粥里面的一分子。

  当然的,每逢集日,游聪本就不在门口布置牌桌了,游老庄的人也不再去游聪本那里打扑克,有事无事,他们都愿意到集镇上走一遭。红桃听了游聪本的话,收拾打扮一番,便来到了镇上。镇上卖衣服的店铺和摊位很多,红桃正不知到哪个卖衣服的地方和游聪本碰头,一抬头却在乡政府门口看见了游聪本。游聪本表扬了红桃,说桃子表现不错。

  红桃说:我敢不听话吗,你那么厉害。

  我厉害吗?游聪本颇有深意地笑了一下,肯定地说:我是挺厉害的。

  这厉害不是那厉害,红桃知道游聪本所说的厉害指的是什么,脸上有那么一点儿不好意思。

  游聪本向政府大院里指了一下,对红桃说:我原来就在这里上班。

  红桃说知道。红桃还知道,游聪本在乡里当干部没有当到头,因犯了作风方面的错误,乡里就让他提前退休了。他犯的错误是什么呢?乡长的女儿暑假期间在乡政府大院练习拉手风琴,他看见乡长的女儿长得好,夜里翻窗而入,并钻进人家睡的蚊帐里,对人家欲行不轨。不料当晚蚊帐里睡的并不是乡长的女儿,而是乡长。当他压在乡长身上时,乡长骂了他狗东西,一脚就把他蹬开了。红桃嫁到游老庄,刚听说这样的事情时,对游聪本的印象不是很好,认为游聪本的手太长了,伸到了不该伸的地方。天底下的花儿多的是,不是哪一朵花儿都能采,弄不好就会抓得满手是刺。及至跟游聪本好上之后,她对游聪本的印象有所转变。自己的男人常年不在家,亏得游聪本时常跟她说说话,对她进行一些抚慰,不然的话,她的日子可怎么过,她会多么寂寞。还有,天底下有好花儿,还得有识花儿的人。如果只有好花儿,没有识花儿的人,一朝春尽花落,好花儿就白开了。

  他们一块儿来到一家招牌上写着外贸精品服装的店铺,游聪本让红桃自己挑,挑好了他付钱。店铺的营业面积不算大,里面却布置成了超市的样子,几排挂衣竿上挂满了衣服。随着天气转凉,店里卖的大多是毛衣、绒衣、皮衣、棉袄等冬令时装。游聪本说的是要给红桃买棉袄,红桃就在挂棉袄的挂衣竿上挑。或许因为棉袄的款式太多样了,花色太丰富了,红桃取下一件看看,放下了;又取下一件看看,又放下了。游聪本过来把她的手捏了捏,问她挑好了吗?她说没有,她都挑花眼了。游聪本随手取下一件,提在红桃眼前,说我看这件就挺好的。红桃一看,那是一件橘红色的中式棉袄,上面印着一些金色的、黑色的和绿色的图案。那些图案不是很分明,像是牡丹、莲花、桃花、杏花,又说不出是哪一种花。花瓣和花叶互相缠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使整件棉袄仿佛变成了一座花园。

  眼观六路的推销员过来了,指了指旁边的落地穿衣镜,让红桃穿上试试。红桃犹豫了一下,还是脱掉自己的外衣,把红棉袄穿上了身。她站在穿衣镜前照照前身,照照后身,红棉袄不肥不瘦,不长不短,穿上挺合适的。还有,棉袄里套的不是笨棉花,像是丝棉,或是太空棉,穿在身上虽然很轻,保暖性能却很好,暖得红桃的脑门儿几乎出了细汗。红桃看着游聪本,意思是想再听听游聪本的看法。

  游聪本称赞说:你穿上这件红棉袄美极了,简直就像刚下花轿的新娘子!

  有新娘子,必有新郎倌,红桃向游聪本媚了一下鼻子。

  游聪本注意到了红桃表情丰富的鼻子,倘若在红桃家里,他会把红桃饱满的鼻头捏住,捏得红桃张开嘴,再往红桃嘴里塞点儿东西。店铺毕竟不是红桃的家,游聪本所有的动作都没有出手,只是笑了一下。他为红桃的棉袄付了钱,让红桃只管把红棉袄穿着,别脱下来了。

  现买现穿,是不是显得太烧包了。红桃还是把红棉袄脱了下来,让推销员替她把新衣服装进一个手提塑料袋子里。红桃对游聪本说出了她的顾虑:你给我买衣服,要是让别人知道了怎么办?

  你傻吗?游聪本问红桃。

  红桃被问住了,她不知道怎样区分傻与不傻,不知道自己是傻,还是不傻。

  游聪本说: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呢?有人问起来,你说是你自己买的不就得了?

  过了立冬是小雪,这年的第一场雪落下时,游老庄有好几个女人都穿上了红棉袄,不管是款式,还是花色,她们穿的红棉袄和红桃穿的红棉袄一模一样。白雪映红袄,如同雪地里盛开的女人花,那是很好看的。这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巧合吗?不是的,人世间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很多巧合都是人为制造出来的。游聪本悄悄跟庄里的一个号称嘴严的人透露,全庄凡是穿同样红棉袄的女人,都是跟他相好的女人,红棉袄都是他买的。透露时他对那个人交代:这个事儿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再跟别人说了,我知道你嘴严,我相信你能保密。跟嘴严的人如此交代时,游聪本心里明白,对于这样有着鲜艳色彩的信息,谁听到在肚子里都憋不住,都会说出去。他真正想给嘴严的人说的是:借你的嘴用一下,你想对谁说就说去吧!

  嘴严的人没有辜负游聪本的期望,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不少人都获得了这个不错的信息。他们都在数穿红棉袄的女人,一个,两个,三个……他们一共数到了八个和红桃穿同样棉袄的女人。嘴严的人悄悄向游聪本汇报,说他一共发现了八个穿红棉袄的女人。他向游聪本表示祝贺,夸游聪本大大的厉害。

  成绩是用来统计的,没有统计就显不出成绩。但是,游聪本对嘴严的人所作的统计并不是很满意,他说:你认为你数全了吗?

  数全了,这几天我一个一个地数了三遍,横数竖数都是八个。怎么,我数得不准确吗?

  游聪本的回答是模糊的,似乎有些深不可测,他说:你数她们干什么,无所谓。

  雪过天晴,阳光照得雪地明晃晃的。这天镇上不逢集,庄子里的一些人又集中到游聪本家大门口打扑克。他们的注意力不是很集中,只要旁边走过一个穿红棉袄的女人,他们的目光就从扑克牌的画面上移开,转向盯着穿红棉袄的女人。他们心里说,这个女人被游聪本用过之后打上记号了,所打的记号就是红棉袄。看过被打过记号的女人,他们又看打记号的人游聪本。游聪本正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报纸,他或许看到了什么好消息,或许也瞥见了被他打了记号的女人,反正他的眼睛和嘴角里都写满了得意。一群鸡在庄街上跑,如果不在自家的小鸡身上涂上一些红颜色,哪里分得清是自己家的小鸡还是别人家的小鸡呢?一群鸭子在水塘里游,如果不给自家的鸭子翅膀上拴上红布条,哪里能保证鸭子晚上回家下蛋呢?同样的道理,你说庄子里有不少女人跟你相好,口说无凭,谁会相信你的话呢?现在好了,在那些傻女人互相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一个两个分别给他们套上了红棉袄,等于给她们打上了红色的标记,她们再也跑不掉了。游聪本的得意之处在于,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谁的本事大,谁搞的女人就多。而像他这样,把他搞过的女人一一标记出来,让别人知道,恐怕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发明创造吧!

  (短篇节选)


文章分类: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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