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学良||在洒志，贴近秋天

解开岁月的纽扣，在洒志邂逅秋天，我才发现置身于一尘不染，袖可盈风的秋光中，上帝原来是我精神的牧者。

洒志是六枝特区的一个苗族布依族乡。这里四面高山围绕，中间坝子像一艘巨轮出没在群山演绎的海洋里，犁出的波纹疑是起伏的梯田，绽开的浪花幻成原野中的小山。在这种与世隔绝中，这里的一切都轻轻地荡漾在群山和秋风里……

洞穿岁月风云，洒志自古以来就是一条交通要道。那条通往关岭的古驿道，至今还在时光深处藏头露尾，于风霜中时隐时现，一任阳光雨露打在身上，见证这一方大地沧桑。磨盘河依旧在坝子中蜿蜒流动，秋光里，这条西向瘦水袒露在河岸与沙滩的玲珑曲线肌肤可亲;秋水绝尘中，阳光把岸边芦苇丛映 射得银光闪闪，“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的意境和“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妙韵，悄然、神奇地掠上心头。苇花下悠闲吃草的黄牛衍生出一幅田园画，把四处点缀得不知是荒原还是田野，只有那个静静地躺在稻田中承接阳光和秋露的谷斗，和洒志村那块刻满光绪年间旧时光的四棱征粮碑，才让我感觉到身处的是一个远离城市的家园。

原野让我的心灵空茫而迷醉，也让我产生了既然山不会走到面前，那就让我贴进山去寻找秋魂的意念。

洒志山中最迷人的风景点，在老虎山数公里长的枫叶林地带。山下的阿黑寨是一个布依族村寨，七八户人家掩映在一片林木中，偶尔才露出房屋的半点轮廓;寨旁小山上一棵几抱粗的枫香树，是这个寨子的护寨神树。也许，在他们朴素的意识里，大树也是有灵魂和思想的。所以，每逢六月六寨上的村民们都会在这棵神树下杀猪祭拜，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收，六畜平安。男丁们在这里猛吃一顿后，再把剩下的肉均分，让各家各户带回去给家人分享。就这样，山变成了神山，树变成了神树，老虎山的一草一木在民俗中得到了保护，并繁衍成一道养人眼目的风景。

沿着季节路线，于秋光中掀开岁月长袍时，一条沙石小道将树林分割成两块，生命和宇宙的奥秘仿佛就储存在这里，人的灵魂也仿佛吸人了一种来自大自然的超然力量。难道这一切都是山间那些彩林释放出来的吗？

在万山红遍，层林尽染中，最夺人心魄的是山间的那一树树景致。

当秋天在岁月深处皱起眉头后，林中之树有的连一片叶子也没有，赤条条地站在丛林里。而枫香树此时有的正由绿变黄，金子般摇曳在群山之间;有的正由黄变红，若虹若霞。尤其是那些呈鲜血状的叶子，仿佛少妇的青春在尽情绽放，火焰在放肆地燃烧一般;可那些呈黑红状的树叶，却让人顿感年轮老之将至，人也随之在时光蔓延里迎风哀伤，暗虑着:在天与地的夹缝中，难道生命真的是一声轻微叹息？大山里的一切都在与彩林相伴中尽显着醉人风采。

我于阳光斜射中来到这里时，天很蓝，云很淡，风很轻，秋光正悄悄地砸在树叶上。叶有叶的语言，那些轻微的、只能用心才体会得出来的声响，一如岁月正在销魂中发出压抑的呻吟;而那一片片飘坠的树叶，却又似蝴蝶于纷飞中拨动着大自 然的心跳。我知道，绽放的红叶终究是留不住季节芬芳的，因此，在踏人阳光裂缝的片刻，在回首来时走过的路时，尽管生命 或悲、或喜、或痛，但我愿意在阳光下于摇落中随意捡拾一片枫叶，用以捻亮我心灵的灯盏，毕竟生命也需要在季节点亮的秋光里揭示真相，需要从每一片落叶中去仰望一个高度……

树下有丛生的红子林，累累果实像一片片红云悬挂在枝头，沙虫一吊吊的紫花相依而生，临寨三角梅在这个盆谷中茂盛地开放，那些正在变色的叶片让人分不清是叶还是花，是花还是叶，其中也许蕴含了某种佛理，让我疑虑这是“佛祖拈花， 迦叶微笑”的现实“浮图”，难道这也是“佛由心中生，人是一座庙”心理作用使然？而此时，在我眼里，美绝不是人工排列组合 出来的几何图案，而是大自然中顺其自然的无序状态。

林间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伸向迷濛的远方……

那些背着书包的孩子踏碎夕阳，欢快的声音宛如春鸟脆鸣，瀑布般地在枫林中流淌，远方山寨恰似他们童年中无忧无虑的温柔之梦。英•威廉•布莱克在其诗中写道:“如今时光重现:我们的灵魂欢跃怡然。”是的，我心被眼前的一切感染了， “秋天，当天地将万物揽入怀里时，楓叶的脸幸福地红了 ”的感 觉，就这般悄悄地爬上心尖;在瞬间，我近乎忘却了时间的存在，身陷空明之境。佛说:世间万物皆因因缘而生，因因缘而灭。我不知道邂逅洒志秋色是不是一种因缘，但在城市喧嚣的世俗中，人生总要找到一种自救的办法，却多年来一直困扰着我。现在看来，用景色弥补心灵苍白无疑是一个绝佳选择。管仲姬《渔父词》说：“人生贵极是王侯，浮名浮利不自由。争得似，一扁舟，弄月吟风归去休。”心意倶起后，我心释然……

时间挤在风里时，黄昏显得异常单薄。

落日在大山脊梁后遮掩着半张笑脸的刹那间,身后淡淡的白云，薄雾似地正为天地布景。“雾”顶是一片如山的黛色云块，恍如一座巨峰出没在群山和夕阳后面。在山色清绝，黛似墨韵里，洒志此刻就像一只撮箕横陈着，一边吸纳从天而降的余光和余热， 一边聆听柔软的夜风;群山中的荒原一片宁静，当忽明忽暗的疏灯把人引人岁月深处后，赵孟頫为管仲姬《渔父图》题款中的“山似翠，酒如油。醉眼看山百自由”变成了我人生追求的愿望！

贴进洒志收割秋天，携带一份如在宣纸上浸洇的乡愁中，我只想于静寂里把岁月的风衣轻轻地披在肩上，这是我在夜色漫延中留下的空山独语。

作者简介:吴学良，贵州六盘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公开发表作品数十万字，文学作品入选多种选本。著有长卷散文《灵河》、散文集《阳光穿透风的背影》、文学史《序曲与落幕》等20余部。长篇纪实文学《说吧，家园》、文学史《序曲与落幕》分获2004年、2006年“贵州文艺奖”三等奖。

（编辑审核：赵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