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静║冬之魂

雪之精灵，冬之魂。

在北方，冬天是寒冷侵骨的，幸好有诗意的雪，雪是冬天里璀璨的一抹暖色。你那里下雪了吗？是冬季最温情绵长的问候。洁白的雪，在呼啸的北风里，扮演一只信鸽，披挂柔软的橄榄色羽毛，飘然而至，带去温馨牵挂，令整个世界顿时安好宁静。而所有的回归，也似乎都是大约在冬季。需要默默等待，经历漫长翘首企盼，等候风来，等候霜冷雪白，等候回归冬季的喜悦。

春归物外，风雪故园。

二十多年前，在塞上一间民房里，炉火烧得正旺，炉子上一只长把水壶，咕咚咕咚冒着热气，一团白气飘飘悠悠飞升，为玻璃窗贴上一层美丽的六瓣形霜花，最后在灰褐色的屋瓦处结出一串晶莹欲滴的冰凌子。我们拥被而坐，手里捧一本《浮生六记》。

“雪夜里，生暖炉，促足相依偎，静闻雪落无痕。”此刻，一团温馨的气氛，透过薄薄的书页，渐渐蔓延开来，弥漫在炉火正旺的室内。善感的我，不免感动盈睫，邀你窗前对坐小酌，抵足畅谈。记得杯酒下肚，你忍不住慨叹，三白与芸娘雪里凝结的那份情思，多么像李商隐的巴山夜雨啊。那声慨叹犹在耳边。而我于昏沉欲雪的午后，再一次隔着岁月的幕帘，寄情过往那场飘落无痕的雪，细品雪落无声，阅读那间氤氲温馨气息的简朴民房，透过袅袅蒸气，恍然又闻喁喁私语。在我眼里，这应该是人间最美好动情的画面了。其相知相爱相偎相惜之情，胜似多少句“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的试探相询。

浮生只合樽前老，雪满长安道。在客居长安的二十个年头里，每年冬季都会盼望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最喜庄严巍峨的长安城被白雪深情地呵护相拥，喜欢看曼妙如仙的雪无声地向天地告白。雪，这轻盈飘逸的冬之魂，让我们变得温婉柔情，渴望微醺沉醉，也格外向往一番踏雪闲情。

踏雪寻梅，让心灵相伴意念，从长安道出发，沿着五陵才子的马蹄印，走向长安城外，踏上秦岭古道，方可领略雪拥蓝关马不前的人生况味。耳际不经意间飘来一曲醉红颜：“长安城外的夜，飘起了大雪……”循着曼妙的旋律，偶尔回眸，便能听见长安城外密密匝匝的雪花在窃窃私语。古道边，每一片树叶草叶都变成了琼枝玉草，做了雪柔软的温床。雪跟随风，经过千里万里跋涉，直抵终南山巅，一手托起炊烟，一手托起白云，那株旷达情怀的寒梅，便出现在意念的视野尽头。徜徉于雪的世界，令人恍惚迷离，渴望放逐红尘所有羁绊，尽情与风、与飞鸟、与神仙，相看两不厌。

远远望去，有一座草庵，掩在林中，若隐若现。“身如古柏不凋零，闲寂草庵听雪声。”那会是神往中的芭蕉庵吗？

我踏着乱琼碎玉，急急趋步向前，似乎草庵里正有一代俳圣在顾盼流连。松尾芭蕉与小林一茶，都是令人倾慕的才子。那座雪后的芭蕉庵，仿佛是对芭蕉一生历经风雪的一个隐喻。默念着松尾芭蕉的闲寂之句，恍若雪后踏足闲寂之庵，沉重的灵魂，顿感轻飘如羽。

雪是闲寂之物，不宜扎堆喧闹。

在雪中，最适宜饮酒、谈禅、吟句，与每一朵雪花论风雅之道。在雪中，适宜读张岱，适宜看一场夜戏，细观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在雪中，适宜回到一个人的村庄，踩着厚厚的积雪，走遍田野巷陌，仔细收集落在自己一生中的每一片雪花，不必谁全部看见，只想静静回味生命中落下的雪花，是怎样一种轻盈丰沛的味道。

站在群山之巅，迟子建哀叹， 一世界的鹅毛大雪，谁又能听见谁的呼唤？那样饱含着对世态炎凉和芸芸众生种种不幸遭遇的无奈和无助，令人心酸不已。那不是我想要的冬之魂。我要的雪，是温情脉脉的诗人、是温润如玉的君子，是善解人意的解救者。人如果静默得太久，便需要来一场雪，寄情风雪。将自己交给纷纷扬扬的雪，解救或者抚慰，任凭雪的性子。

雪也不是一味地风花雪月，这调皮的小静灵，会时不时来场恶作剧，凸现凛冽冷峻的风骨，或者露出狰狞的面目。正如乾隆二十七年或壬午年除夕那场漫天飞舞的大雪。

壬午年除夕，北京西山黄叶村，大雪封门，一代文学大师曹雪芹于贫病交加中怆然离世，像雪花一样无声无息，唯有一支朱笔在稿本上仓皇告别人世：壬午除夕，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

这个噩耗，曹雪芹的好友敦敏迟迟未能周知，还兀自盼着过完年开了春，约三月初一喝一顿好酒。却不知悲雪已降临，人间只留《石头记》，世间再无曹雪芹。那一种痛断心肠，又是怎样的人世悲怆啊！

大雪封门，万物隐忍，枯黄的藤蔓爬进世事深处，有谁会在落满雪的荒野，抱住余生，失声痛哭？

空旷的天地间，唯有冬之魂曲徐徐回旋：质本洁来还洁去……

作者简介：任静，女，陕西省作协会员、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会员，现居古城西安。著有散文集《枕着你的名字入眠》《想要一座山》，长篇小说《浮生》、中篇小说《靳凤的本命年》、《云水谣》、《查无此人》，公开发表散文、短篇小说、诗歌等共计200余万字。

（编辑审核：任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