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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美 || 面条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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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3-11-27 10:28作者:卓美来源:文学盘州行网址:http://www.xnwenxue.com


家里出现两把面条,神物一样摆在橱柜上的腰子吊箩里。面条有整齐的两头,报纸束住的腰杆紧致得体。母亲说,如果不是她为人足够好,那两把面条不可能成为我家的稀客。不仅面条,家里收到的任何礼物,包括大簸箕里边的南瓜金豆红苕辣椒,都在印证我母亲的为人。

我们家居住之地,是一片最擅长出品苦荞、洋芋的高原,是“凉山姑娘大花鞋(hai,羊皮口袋扛起来,苦荞粑粑滚出来”的苦寒之地,在这片可以叫草原也可以叫荒原的地方,面条一现身,只能招惹我们日夜牵挂。

半勺菜油下锅,油香起烟之时,母亲将掌心的鸡蛋往锅口磕。蛋壳一开,一枚金黄的小太阳拖着透明的裙裾掉进油锅。待母亲弯着指头刮干净蛋壳上的蛋清,油锅里边的香气,已经蹿进我们的脑壳心。左锯右锯的,母亲锋利的铁勺执意要将鸡蛋锯成碎沫。唯有这样,我们家的每一个人,才有可能分享到一枚鸡蛋的气脉。青椒、红椒跳进去,噗的一声,一大碗清水沿着锅边倒进去,细细的一小把面条放进去,盐巴酱油味精悉数归位。起锅,装碗,撒上细细的葱花,母亲的动作一气呵成。被红黄绿一辉映,身形婉约的面条,显现出倾国倾城的容貌。

满满一碗面条作为一道大菜,被母亲庄严地搁在八仙桌的正中间。可惜,它那么不经事,我两个弟弟的筷子一卷,几乎卷走一半。我父亲恶狠狠地瞪。无奈的是,我两个弟弟的眼珠子忙着在面条碗里边游泳。我母亲的筷子只冲着洋芋白菜而去,桌子上哪碗菜最差她吃哪碗。我父亲也一样,自己不动筷子,却催促他的四个姑娘:“还不快搛,要着两个土匪盘光掉了。”我们大笑,我两个弟弟也跟着笑,虎牙横飞,满嘴油光。

我们都是有梦想的人。等长大了,等有钱了,要好好买几斤鸡蛋糕来吃个够,吃到跟大灰鹅一样伸长脖子往下顺食的地步,吃到头昏眼花,吃到忘记世界;等有钱了,杀一只老母鸡炖上,独独的一个人埋头吃肉,埋头喝汤。跟我的兄弟姐妹们一样,我的梦想离不开一张寡嘴:我巴望有那么一天,手长衣袖短的拧巴日子有所改变,我们一家八口坐在黑中泛红的八仙桌边,我们的目光里边出现鱼,出现肉,出现想吃多少就有多少的面条——可以肆意当成主食的面条。如果有那么一天,我相信,在那样奢侈的光景里,我不会因为父母没吃到好菜好饭而难过,不会因为我的两个弟弟为碗底的油分配不均打上一架而难过。

母亲说,橱柜上剩下的那点面条,得留着我们兄妹几个三病两痛的时候吃。于是,我们都盼着自己早一点得病。

我们几个长得黄皮瘦骨,约好的一样。母亲把这种光吃不长肉的黄瘦,统统赖给我们身体里边的害虫。一年半载的,她总要弄些驱虫药来药上一回。见谁黄瘦得厉害,怏得老火,就先给谁吃打虫药。那两天,我终于不用去读书了,我很荣幸地成为最先“得病”的人。一颗、两颗,仿佛布施,母亲往我掌心放宝塔糖,粉红的洁白的浅绿的。就像监督一场仪式,她监督我一颗颗嚼完那些汪进后牙槽后又汪心的东西。“服用期间忌油盐食品”,我不记得宝塔糖的说明书上,是否有这样愚蠢的告示。妖娆的面条一出锅,我母亲的神手,不管不顾地朝面条里边抖进去几颗糖精。“肚子里头的虫跟人一样,都是些缺油水的货色。只要这两天你不沾一颗油星子,逼得它们无法只好吃宝塔糖,一气伙就闹死它全家老小。”讲这番话的时候,母亲眼露凶光。糖精跟面条,有一种麻皮不沾豆杆的遥远距离。一碗好端端的面条,她的美味,她的丰饶,被几颗糖精彻底断送。我吃上一口,眼泪啪啪直掉。

我预想中把一碗面条吃出风生水起、甩一脸油珠子的生活体验,我依旧未体验到。

时间的口袋,总有出口。日子,终于过成日子该有的样子,我们兄妹六个的梦想,统统得以实现。可惜的是,我们的梦想一肥再肥,我们跟多数人一样有无尽的欲望。我们背负欲望前进,直到走完一生的路。

好在是,唯有在此温饱不愁之时,我才有闲心去关心早不见晚见的面条,她的源起。

时间退到四千年前,一处人类聚居地。一户人家的红陶罐,正煮着一罐用小米加黍做成的面条。不幸的是,灭顶之灾从天而降。一场人间烟火、一群相依为命的人儿,被厚厚的时间沙粒牢牢封堵。“最疼也就这么疼了”,在青海民和县喇家遗址,一处我不忍提及的生命遗址,有一罐倒扣在地的面条。那就是一个铁证:一场重大灾难的铁证,“第一碗面条”诞生于何时何地的铁证。

汤饼,是面条最早的名字。这个名字跟样貌,简直相去甚远。可名字并不影响她在诗句中的精致。“南风日日纵篙撑,时喜北风将我行。汤饼一杯银线乱,蒌嵩数筯玉簪横。”这是北宋文学家黄庭坚的《过土山寨》。将面条比作银线,又形象又别致。乱银线,那面条的神态,又因一个“乱”字得以活灵活现。蒌蒿如同筷子、玉簪横其之上,一碗面条,具备了赏心悦目的气质。“明月垂柳独树桥,桥西熟酒好良宵。红香细剥莺歌嘴,嫩白鲜羹玉面条。”明朝的某个夜晚,明月、垂柳、桥、熟酒,在此天地良宵,诗人陆深轻轻剥开茭白,犹如剥开莺歌的小嘴儿。这种刻画,这细致入微的准备,不仅只为歌颂一盏玉面条,更为标榜诗人那时那刻的心境之美,以及,光阴之美。

我们这些后人,即使端着古人手中的同一碗面条,也断难写出那样意境深幽、刻画细腻的诗句了。这当然不重要。重要的是,随着年岁渐大,我对美食的理解又深刻几成:心安理得地品味食物之时,所品到的味道,才会回到味道本身。美食之所以被唤作美食,除却食物本身的原味,一定还有生活之味、乡愁之味以及亲情之味涵盖其中。

自打成家后,面条就没有在我家缺席过。云南滇须面、盘州水塘面、六枝岩脚面、梅嬢家面条,统统成为我家的常客。而梅孃家的面条,又是这常客中更具特别意义的至味。

梅嬢,是我家那个的二姨妈,家住盘州赵官。每到新麦收割之际,梅嬢总会打发他的儿子——我们的表哥背来一大箩新麦面条。我们兄妹几家,一家分得几把。梅孃家的面条色泽暗淡,毫无光鲜可言。而这其貌不扬的面条一入口,我就觉得,记忆深处的味道兜兜转转的,从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亲戚那里又转了回来。

面条,是有品质之分的。高品质的面条,口感总有她的独特之处。

高品质的面条来自高品质的麦子。高品质的麦子,是在大风中长大的麦子,是在日夜温差极大的环境下拔节灌浆的麦子。高品质的麦子,它桀骜的麦芒有低沉的光辉,有直逼苍凉的倔强,就像这片土地上的小苍生,像我的亲人。

某次去看望梅嬢,正值深冬。梅嬢坐在火炉边向火,双手冰凉。她面前是被稀煤盖得严严实实的小火炉。几只缩着脖子的鸡仔,推推搡搡地挤在火炉边。风从板壁的裂缝朝屋子灌,坐在梅孃家火炉边,我们身体冷,心头也冷。这就是梅孃家面条的出处。

四年前梅嬢谢世,我们去赵官奔丧。午后,我们兄妹几个坐在梅嬢家房后的地埂上。眼前是高高的绚丽而雍容的报天钱,而满坡嫩绿的麦苗,已经埋至脚背。表哥说,梅嬢撒麦种的时候就念叨过:“这恐怕是我撒的最后一发麦子了。”种麦子的人无法再收割麦子,梅嬢的命如她所料。原以为,梅孃不在了,那条亲情的路从此就有可能荒芜,毕竟,我们跟两个表哥各自忙碌,不常走往。可梅嬢去世后的第二年,新麦上市之际,表哥又来了。他歪驼的脊背,又背来一大箩面条。表哥不足一米五且歪驼的身体情况摆在那,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每次吃到梅嬢家面条,总有一种酸楚的东西在我心底汨汩流淌。每每,也总会想起来梅孃软口善面的样子,想起来她,迎风流泪的眼睛。

父母、亲人,雁阵般离去。我站在人间,端着沉甸甸的碗。



作者简介:卓美,彝族。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17期少数民族班学员,“文运盘州”文学沙龙成员。


(编辑审核:罗 丹)



文章分类: 散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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