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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英 || 火焰里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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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3-09-02 17:06作者:林英来源:文学盘州行网址:http://www.xnwenxue.com


1

外甥女在抖音里发了一个视频,很短,或许不超过十秒钟。画面的空间环境是一片空地,还有一个小巷。小巷并不幽深,小巷的两边是人家的外墙。画面的上部没有天空。整个画面的主体色调,都被水泥的灰白弥漫。左面墙壁是灰白色的,右面墙壁也是灰白色的。地面呢,也一样的灰白。就在这灰白的世界里,一个老太太正背对着我,向着她前面巷道的那头走去。与我,渐行渐远。老太太微胖,后背上,一片白底碎花的衬衫,被身体撑得很饱满。她背部有些弯曲,头往前倾。头上白多黑少的头发,像风干生命的野草,飘飞着。风在吹!她走着,步子缓慢,她力图走稳每一步路。她双腿已微微有些罗圈,走一步,她右手里那根黑色的拐杖也跟着跨一步。她的前方,就是小巷的尽头,有一道灰白色的门框。出了门框,到底会是哪里?我是实在不知道。但能肯定的是,门外将会是另一个世界。老太太向着巷口走去,走得没有留恋,走得义无反顾。在视频的后段,外甥女配上了一句画外音:我——想您啦!画外音似乎暗地里带着哽咽,低沉,沙哑,仿佛来自遥远的世界。这低沉而沙哑的画外音,久久地在我耳边低徊:我——想您了!我——想您了!

那一刻,我喉头哽咽,好长时间也没有缓过劲来。

2

我非常熟悉画面上的老太太,她是我的母亲。算来,她去了另一个世界已经一年多了。而且是,永不回来了。

母亲是在一个清晨走的,窗外的夜色浓墨一般。那个清晨和别的清晨不一样,六天前还在欢度旧年的除夕,在别人家的清晨里,过年的烟火喜庆还在暮霭里哗哗地流淌,但于我家,却是在年前就一直被一种隐秘而又公开的悲痛包裹着。除夕那天的年夜饭,母亲什么也不想吃。其实,我知道她是实在吃不下东西了,大限的脚步,已经一阵紧似一阵地在她耳边响起。我们全家人心里都清楚,这位被大人娃娃们唤作母亲、祖母,或是老祖的老人,随时都有可能闭上眼睛,呼出她来人世后的最后一口气。

母亲走的时候很安详,连哼一声都没有,像窗外沉沉的夜色。

她安静地躺在一块木板上,就像我们这儿死去的所有人一样。按照习俗,木板上还没有入殓的母亲,先被停放在正堂的左侧。木板的两端,用两条长凳支起来,给木板下面留出了宽敞的空间。虽然正堂的门窗都紧关着,屋外的冷风难得跑进正堂,可木板下盆子里的指路灯,如豆的火苗,还是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地跳动。母亲奔赴的,是极乐世界还是地狱之门?有谁知道呢。索甲仁波切说:“死亡只是生命另一章的开始。”母亲生命的另一章,到底又是什么呢?

天还没亮。屋外的夜色,死一般寂静。我们一家跪在母亲的灵前焚化纸钱,这是给母亲备下的初入另一个世界的第一笔费用,叫落气钱。听老人们说,这第一笔钱,刚去另一个世界的人是得不着花的。冥界也非干净之地,归途漫漫,一路而去,也有很多关卡,也需要打点疏通才能少受罪,才能前路通达。这些,当然都是传说,甚至,连传说都算不上。那边的事,都是活人的主观臆想。我们活着的人还没有死过,那不是臆想是什么。我们为死去的人所做的一切,更应该说,是活着的人灵魂的自我救赎。

几个妹妹哭得撕心裂肺,手也似乎有些微抖,纸钱总是要在手里停留几秒,而后才能放到前面的火盆里。纸钱舔着火盆里的火焰,然后又变成新的火焰,一上一下地跳跃。在火焰不断跳跃的过程中,几点带着火星的纸屑被气浪托起,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然后熄了火星,像母亲闭了的眼,接着落到地上,有的就落在母亲印有凤凰图案的红颜色的尸被上。我把失母的伤痛强压在心的最底层,我平静地看着跳动得汹涌澎湃的火苗。在白色升腾的火焰中,我恍惚看见母亲还一如往日地活着,她神色淡定,静静地看着跪在她面前的儿女们。在她略显浮肿的脸上,好几颗黑色的斑点若隐若现。母亲年轻的时候 脸上是没有黑斑的,就是在后来还不太老的时候也是没有的。但最近几年,黑斑从她的脸上,就如夏天雨后松树下野草间的黑色蘑菇,一朵一朵地、接连不断地拱出来,贴在已经老去的面颊上。又似一片片苦荞子脱下来的黑色外壳,有些丑陋,但那到底是岁月风雨的最好佐证。我想,对于生命,时间留给每个个体的过程也许都是公平的。

3

母亲在她去世的前几年,差不多每年都要住一两次医院,每次都是十天半个月。每次,医院都无一例外地下病危通知书,但每一次母亲都奇迹般地回到家中。

母亲的晚年疾病缠身,肺气肿、肺心病、支气管炎、高血压、冠心病、肺源性心脏病无一缺席,再加上骨质增生和腰椎间盘突出,她的整个肉身,从内脏到骨头,都在向着死神一步步地迈进。每次,医生把母亲的病危通知书送到我手里,让我签字的时候,总是少不掉说上一句:你母亲的病哪一种都是要命的,一种复发,所有的都一起复发。我不知道医生是不是危言耸听,但母亲的身体确实是每况愈下。

母亲出生于一九四三年,她曾经有过还算幸福的童年。

在她的父亲还活在人世的时候,家里有几分能让全家人不至于饿肚子的薄田,还有几棵可以换来几文油盐钱的果树。她的父亲白天再苦再累,回到家里总是要抱抱她——这是永远留在母亲心里的一段很模糊但又很温馨的记忆。

母亲六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在一场不可逃脱的瘟疫中永远闭上了眼睛。于是,童年的幸福,连挥一挥手的仪式都没有,就离她远去了。接下来代替我外公位子的,是同寨子、同姓的一个叔叔。那位叔叔曾经是一位军人,在他成为我母亲的继父以后,他的军人的生硬性格和生活习惯一点没有改变,对我母亲的要求相当严格。母亲童年的后半部分和整个少女时代,都是在继父的威严下熬过来的。

母亲十五岁的时候,就被安排到离家十多公里的工地上“大炼钢铁”,同时支援附近生产队的农业生产。对于一个只有十五岁的姑娘而言,那种不分白天黑夜的高强度劳动是极其艰苦的,但对我的母亲来说,这是一种再好不过的解脱。她走出了家庭,她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因此也有了自己对未来日子的美好憧憬。十七岁那一年,她那已经结婚成家的姐姐把她介绍给我父亲的时候,她会想到跳一步,日子也许会好一些。

平心而论,我父亲是一个孝子,但一定不能算个好丈夫。除去他自己不珍惜(或者是不懂得珍惜)我的母亲外,我父亲的任何家人都可以不把我母亲当人看。当风风雨雨的几十年过去之后,当父亲意识到我母亲是他烟火人生中割舍不掉的另一半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拖着他往另一个世界而去。

父亲临要离开这个人世的那天晚上,外面的夜空不但黑着还寒冷着。我的母亲流着眼泪,紧紧把我父亲完全骷髅形的脑袋搂在怀里,泣不成声。我不知道,父亲在他弥留之际,是否会在他残存的意识里,挣扎出对我母亲的几丝愧疚。

一切,都已随风远去。

雪莱说过:过去属于死神,未来属于自己。过去已经远逝,而未来呢?人在生命存续的时候,最要紧的是磨难与幸福缠绕、痛苦与快乐共存的当下,珍惜别人也珍惜自己,活着的每一天,才是看得见抓得住的人间世事。

4

母亲年轻时很要强。她不识字,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也树立不了什么远大的人生目标。她只注重实实在在的眼前。在她年轻的时候,她恨不能把正在过着的每一天无限延长。那时候,乡下人都靠着在生产队挣工分吃饭,工分就是粮食,母亲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可以挣工分的机会。初夏时节,日头把地面晒得可以点着火,燥热的空气仿佛不再流动,而流动得最狂热的只有苍蝇。苍蝇是一种对腥臭情有独钟的家伙,庄稼人的日子,却偏偏与臭味剪不断理还乱。三、四月间,生产队在准备夏种所需的圈肥时,要把各家各户厕所里的粪水收集起来浇圈肥,以增加肥力。庄户人家简陋得只能勉强遮羞的厕所,是苍蝇繁衍子嗣、兴旺家族的主要场所,浓得无法化开的臭气不熏天专熏人,所以,到人家厕所里搲粪水挑粪水的人,得到的工分总是要多一些。而在这些搲粪水挑粪水的人群中,总能寻到我母亲的身影。

四月间打水田,割叶子挜田沤肥,也是一种挣高工分的活。现在还留在我记忆里的,就是我放学回家,正在忙着做饭烧菜的时候,屋子右边的竹林,总会传来母亲叫我的声音。等我跑出屋,会看到竹林下的石坎上,小山样的一堆细枝嫩叶下,是蓬头垢面的母亲和她套在双肩上的背架。弯弯的背架头,把母亲的脑袋压得深深地低着,她胸前的背篼里,是我熟睡的妹妹。汗水像一条条蚯蚓,在母亲的脸上,自上而下地爬过。母亲叫我来接过她胸前背篼里的妹妹。她还要把背架上堆捆得小山样的细枝嫩叶背到河沿边的水田里,然后,再把这些细枝嫩叶踩进稀泥。

母亲不识字,肯定也不会树立远大的理想。她只是在尽全力做着每一天从天色微明到夜深人静的事情——白天在生产队出苦力整工分,晚上在煤油灯下飞针走线。除了多分几粒粮食的奢望,母亲还得担负全家人的着衣穿鞋。母亲是把今天和明天拉在一起来过的。

那些年,我有一个意义深远的想法:等有一天我长大成人,我一定不让母亲再受苦受累。

父亲死的时候,母亲也六十多岁了。安葬完父亲的第一个春末,当树上的叶子逐渐地遮住地上的阳光,和母亲年纪不相上下的许多人,已经在忙着翻地准备种玉麦的时候,我对母亲说,你不能再种地了。我把父亲还活着时与母亲种的几块山地,一点不留地划到了我和弟弟的名下。母亲没有异议,一切都听我的安排,就像我小时候很听她的话一样。

母亲年轻时就有哮喘的病根。父亲去世没几年,母亲的哮喘明显加重,其他的老年病也似春雨后的野草般逐渐露头。我明白,母亲这样的年龄,是在不可逆转地向着父亲一样的终极走去。工作之余,我总是隔三差五抽时间到老屋去和母亲坐坐,说说话,随时提醒母亲,多到外面走动,多和对心路的老姐妹们说说话,打发时光。好些时候,我总会莫名地忧心,忧心母亲哪一天会离开人世。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如今,父亲去了,只有母亲还活着,我希望母亲睁眼看世界的时间能长些,更长些。我每次到老屋的时候,还有一个老妈等在那儿。

母子真正的情分,是在母亲还能说话还能行动的时候。当母亲归于一堆黄土的时候,剩下的,就是可有可无的思念了。

5

前不久,遵从弟弟的意愿,我们给母亲修了一座还算像样的石碑,在别人啧啧赞誉石碑样式的雄壮与工艺的精湛的时候,我们一家人就跪在母亲的石碑前给她焚化纸钱。成捆成堆的纸钱,在长长短短的火焰中,先化为黑色的碎片,再化为粉末。看着摇曳不定的火焰,我仿佛又看到了我的母亲。她杵着那根黑色的木棍,她没有再看一眼跪在她面前的儿女们,而是背过身去,向着火焰后面的后面慢慢走去。母亲的身影渐渐变小,渐渐模糊,最后,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眼前,只有焚化纸钱的火苗,还在一上一下跳跃。

关于生死,庄子认为,那只是生命从一种形态到另一种形态的转换。可我却豁达不起来。如果母亲的死,真的只是她的生命从一种具体的形态转换成另一种虚幻的形态,那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了。我注重的是,她生命具体形态存续的几十年间,和我血肉相关的母子缘分。

我现在能够清楚认识到的,就是我永远都没有母亲了。



作者简介::林英,原名董林均,男,贵州盘州人,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盘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盘州文艺》执行主编。作家出版社出版长篇小说《逃亡》,中短篇小说集《不准离婚》。



(编辑审核:罗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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