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开云 || 风从远方拂来  ​

高远的天空透着蔚蓝，如得道高僧清彻的眼眸；大片大片絮状云不紧不慢地从远处漂浮而来，与蓝天白云下的群山静默相守，不知大地在沉思什么，有不知名小鸟啁啾着一掠而过。站在南开乡凉山汞山坝子垭口，风从远方拂来，于耳际猎猎作响；尽处巨大空陷石坑里，似有阵阵人声沸鼎、车水马龙的喧哗从被掩埋洞井深处传来，又似有悲戚号哭掺和着血腥味接踵而至......

静穆中俯瞰落银厂地陷深坑遗迹，在嶙峋怪石狼藉入目瞬间，我被彻底地震撼了。深坑内，塌陷乱石毫无规则地相依相衬，留下空缝有的状如洞穴，有的如门半掩，有的又似巨石覆顶，有的恰似垒石成冢；山岩苔藓枯萎呈锈，仿佛是那些罹难者激射于壁的结痂残迹；血痕中似有印记，宛如人手缘壁抓出的歪斜密码。我浑身发颤，内心紧揪，恍惚看到失色天空下，挖矿工人们鲜血喷涌、残肢断臂的惨烈场面，逃离生天者惊恐号哭四下奔离，听到乱石重压下那细如蚊声、尖利刺耳的鬼哭狼嚎般绝望与哀吟穿过岁月荒芜从暗地里传来。呜呼，“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难道，青莲居士当初描写的蜀道景象，也与落银厂的山空地陷如出一辙吗？

抓着野草缘石而下，沙糖果浸红低垂，狼蕨于乱丛惑舞，茂密灌丛从悠远岁月里逃窜出来，一度熙熙攘攘、沸反盈天，铺满石阶之地，如今只留下一堆乱石和被埋葬的洞井废墟，遮蔽着曾经通往梦想和希望之路。杂草蔓延，坑底歪斜站着一块立于2009年10月的“文保”碑，上曰：“矿洞创办于清雍正年间。有昔时开凿之铅锌矿洞20余个，且多为竖井，深度均在200米以上，今少数矿洞保存较好，进洞石级如故，东侧一石质小山上，有塌陷或露天开采痕迹。遗址面积为150亩。”岁月悠远，这块石碑默然倾听着被埋葬于此的亡灵哭号悲泣。我拨开杂草用手轻抚石碑时，恍惚间曾经的嘈杂喧哗穿过苍茫岁月扑面迎来……

赶着羊儿哟上山坡

山坡上哟花儿多

春天的花儿哟千万朵

哪朵最美哟

我就留采哪朵

卖了羊儿哟采花朵

送给姑娘笑呵呵

两百多年前的某一天，远山苍翠如黛，大地空旷寂寥。四川赶羊倌儿的赶羊山歌从汞山坝（乡人称铅锌曰“汞”）上空遥遥传来，随风飘向远方，羊群也随风飘向远方......“日之夕矣，羊牛下来。”赶羊倌点数不对，于是就撵着狗在坝子周围的山里寻找。“汪、汪、汪......”心力交瘁时，狂吠声终于从一座巨石边传来。羊倌赶来一看，巨石下的深洞里断续、隐约传来了羊“咩咩”的哀吟声。系牢绳索，羊倌沿壁而下，半洞里身边一坨坨白亮亮的“石头”宛如暗夜之光，明亮了他的双眼。“铅锌矿，铅锌矿！”见多识广的赶羊倌在沉醉中下到洞底，匆忙拴住小羊，连拉带扯地爬出山洞，于暮色里朝山下村子归去。其后，伴着赶羊倌的神奇讲述，无名洞变成了“落羊洞”、“落银洞”（“羊”“银”近音）在凉山一带流传开来......

“落银洞”又叫“落银厂”，其缘由系在此发现铅锌矿后，清廷随之采矿办厂而得名。《水城县（特区）志》云：“据《户科史书》载：‘......原署理贵州巡抚祖秉圭疏称，贵州丁头山、齐家湾、马鬃岭铅矿，自雍正二年（1724）九月开采起至三年八月终止......’”落银厂的前身叫“马鬃岭铅矿”，这也就明确地表明，“落银厂”开采的时间仅为一年左右；而在短时间内出现20余个深达200余米的采洞，足见当时参与者之多。据说，凉山“落银厂”山下玉兰村李氏家族族谱有“落羊洞”被发现时的相关记载，其时间是在采矿设厂之前30多年前，发现者系李氏的老祖人。而主持开采、领办者却是浙江绍兴人杨嵩。清时，朝廷铸币需要大量铅锌矿。在水城，一度有很多领办此矿者因此暴富，湖南籍人雷礼禄（1774—1831）领办穿岩洞铅锌矿厂和万福厂便是其中范例。杨嵩经营的落银厂，也是一个“采冶”结合体。史料记载：

“落银厂又名珙（汞）山坝......马鬃岭铅厂，乃落银厂前身，系矿厂合一。马鬃岭为水城县北部著名峻岭，其西麓，从原坞铅村至玉兰村，凡5公里余一带，均产无烟煤，与落银厂毗邻，因此将铅锌矿就地冶炼，故依马鬃岭命名。”（《水城县（特区）志》）

在这种规模化生产方式之下，绝对是需要大量人力和马匹才能完成就山而“采”，就水、就煤而“冶”之系统工程的。有人就要吃要穿。依托落银厂的繁盛，历史于“吃穿”二字上用它独特的方式留下了为后人寻找蛛丝马迹的印痕。成百上千的矿工采矿，导致在矿场周围出现了不少经营饮食的摊贩。围着围裙忙着舀水淘米做饭的女人们脸上带着笑，水缸里的水一次次被木瓢荡漾开来，四下里哗啦啦的淘米声在辽阔高远的天空里相遇相撞，倾倒的淘米水沿着山体小沟往低处流，在土坑里汇集成米汤坝，滋养了四围青草；鸡鸣、猪嚎、羊啼、牛泣，家味、野味、混合味弥漫山野，惹人馋涎，赚得盆满钵满的摊妇们脸上像山花盛开，逢人便是脆如清溪般的笑语，醉酒般的赧颜。那时，伴随采矿应运出现的，还有专门以编织草鞋贩卖的热火营生。他们除了卖草鞋给挖矿人之外，更愿意以“新草鞋换旧草鞋”。据称，当时要用3双新草鞋方可换取挖矿人的一双旧草鞋。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矿工穿过的草鞋里，不时会嵌入铅锌矿粒，收集起来转手倒卖，所获利益比三双草鞋的卖价总和还多，由此也可见是处铅锌矿纯度之高。矿石采出就需要运输。民间流传，发现“落银洞”的李氏后人，曾有健马一百多匹，几乎垄断了这一行当。穿越时光隧道，在落银厂到坞铅大坝杨家炉冶炼一线数公里长的古驿道上，马铃沿古道而行的叮当叮当响声和赶马哥粗犷而放荡的情歌老远就能听见：

      男唱：老远见妹好人才，一笔画的祝英台。

                走路步步惹人爱，唱歌声声入哥怀。

      女唱：世上青藤多又多，藤子牵藤要绕坡。

                藤子牵藤要缠树，莫非姻缘是阿哥。

      男唱：妹抛绣球在眼前，挨妹有缘又无缘。

                有缘无缘来相会，前世修的五百年。

      女唱：对门白岩对白岩，后园竹子排对排。

                站拢脚跟能挨拢，移动脚步走拢来。

                ......

释放情欲味的火辣辣山歌声，从落银厂坡顶随运铅古道起起伏伏下至山谷，又随山谷涧水般地向前流淌。负重埋头的马匹在山歌声中出现了莫名骚动，鼻子里喷出的白霜糅合着清晨的露水在古驿道上纠结成嘶鸣，映山映水；与马帮结伴而行的背夫们，一双双草鞋覆盖着新新旧旧地马蹄印，踩踏着生活的艰辛记忆于石梯上缓缓而行，他们汗衫上冒出的丝丝汗雾和砸落在石梯上的汗珠淹没在松林的低语里。夜幕降临，落银厂和坞铅大坝上的马店夜不闭户，烛光马灯火把一片通明，在四处充漾着青草味儿马粪味儿的店房里，不时会传来赶马哥与相好的嘻戏，野森森的汗味和旖旎香味喧哗在岁月里，消逝在岁月里，一切仿佛曾来，一切又仿佛从来没有来过一般，余味诱人。

行走在汞山坝子的杨嵩家人，看见那匹白色跛脚骡子从落银厂离开，丢下一句“我的一只脚被你们挖走了”，忧郁地朝赫章亮山新发方向而去时，落银厂的灾难从天而降。次日，四野冰雪连天，空中却云如血染。弥漫荒野的忧郁味道像煤气窒息得人们头痛欲裂。有“卖鲜桃”的声音破空传来，游丝般地钻入洞井。人们煞是好奇，干渴难耐者便邀约寻声而出，在足踏旷野瞬间，落银厂在漫天血云里轰隆轰隆地像闷雷从远而近滚过，天摇地动，山崩地裂里，哀号悲泣像孤魂野鬼从地狱冒出，成百上千躯体像碾油一般被榨出血汁，注入山下两口水井，七天七夜不断，并随井水流出，染红山谷小河流向远方的远方。从此，落银厂的时间被埋葬在血色里，杨家炉的火焰被埋葬在炉渣的堆积里，成为记忆……

尘归尘，土归土。

世间万物在不知不觉中变成时光尘埃，这是定数。可让我感慨的是：众多铅锌采矿塌陷时，都流传着相同的观音菩萨冬天卖鲜桃救苦救难的传说，或许，上苍是为了给后来面对生活苦难者保留内心的一缕微光吧？继而又感叹“洞老山空，炉民日渐稀少”，因而请封的荒唐（据《清实录》记:“乾隆二年三月二十六日（1737·4·25）户部议准贵州总督张广泗疏称，‘黔省大定府属之马鬃岭铅厂，洞老山空，炉民日渐稀少，题请封闭’从之。”），“许多真相被道出,但更多的真相被隐瞒”，这才是历史最大的不幸！

如今，站在空旷的汞山坝子感受着风从远方拂来时，我于交替的时空里听见风捎来的当年沧桑往事；携挟岁月苦涩淹没在时光幽深里的那片荒芜，顺着遗迹脉络去感受寻找那段历史，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落银厂已被作为历史文物保护点保护起来，杨家炉冶炼铅锌的沙冲南麓，已被命名为与铅锌有关的地名——坞铅坝。空山无言，矿渣无语，苍天有情，二百多年前凉山苗胞、彝胞参与铅锌开采和冶炼的一切活动，已成为南开乡工矿文明遗产并融入这一方的地域历史，成为其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闻名遐迩。

风再次从远方拂来，带来新鲜青草和花朵的味道。我猛吸一口，伸出双臂，深情地拥抱这清朗的世界与芳香……

作者简历：赵开云，女，贵州钟山区人，六盘水钟山区文学沙龙成员，六盘水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协会员，省评协会员，贵州省散文学会会员，西南文学网散文版块、小说版块编辑，作品散见《华夏散文》《西部散文选刊》《贵州文学》《雪莲》《岷州文学》《杉乡文学》《乌蒙山》《香港文汇报》《乌蒙新报》《六盘水文学》《六枝文艺》等，参与出版散文集《故园情》，合著文学史《脉动——明代至民国六盘水汉文学史略》一部、合编《脉动——明代至民国六盘水汉文学作品选》一部。

（编辑审核：陈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