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logoxiao.png

设为首页 | 收藏本站
 

qrcode_for_gh_6cacc3437a78_258.jpg

扫描进入微刊

彼岸的诱惑

 二维码 245
发表时间:2017-03-15 10:11作者:刘 毅来源:西南文学网

  届末是敏感躁动的时节。

  那天,坪地乡乡长江水开完党政联席(扩大)会,走出乡政府办公大楼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

  江水来到楼前的院子里,驾驶员小王已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从车库里开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在车里等候。

  江水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冲小王努了努嘴说,走,回去。

  好。小王习惯地点了点头,马上点火。

  黑色桑塔纳在曲曲弯弯的山间公路上急驶,不时卷起一股股尘雾。

  江水和小王闲扯了几句,便仰靠着闭目沉思,神情显得有些疲惫。

  江水这段时间的确很忙,陀螺似的。乡党委书记前不久去了市里,参加市委组织部举办的中青年干部培训班,这一走,就是三个月。书记外出,自然由乡党委副书记、乡长主持工作。因此,江水除了抓好政府这一摊子,党委这边也松不得手,一天忙得四脚不落地。不过,忙固然很忙,累固然是累,心里却从未有过地舒坦。党政一把手,一掌两颗印,说一不二,一言九鼎。自己的许多意志,不经意地就成了现实。不像只当乡长的时候,上面总有个婆婆压着,放不开手脚,许多想干的事,干不了,干着急。没人的时候,江水总会情不自禁地吼上一嗓,娘的,当一把手的感觉真好。

  江水心里当然明白,主持乡党委工作,不等于就当上了书记,顶多算个代理的。但既然能代理,也就有了当书记的可能,说不定哪天就会成为正式的。有传闻说,县里换届在即,坪地乡党委书记吴洪,已纳入了副县级后备干部的视线。这次参加市里的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就是一次任前镀金。

  现在,乡级政府的任期已由原来的三年一届,改为五年一届,县乡换届基本同步。吴洪一旦高升,乡党委书记的位子就空了出来,由乡长歪屁股过去,坐书记的位子,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不过,实话实说,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确实有点儿压头。别的不说,眼下乡、村即将换届,人心浮动,尤其是乡里一伙戴了乌纱帽的干部,他们的走与留,进与退,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

  刚刚结束的乡党政联席(扩大)会议,就已经拉开了全乡并村换届的序幕。

  这次村委换届与往届不同的是,村民委员会的区域将作较大调整,简称并村。也就是将原有的较小的村,合并成一个大村。然后选出新一届村委班子,要求在四十五天内完成任务。按照文件上的套话,叫做时间紧,任务重,困难多,情况复杂。

  根据县里关于各乡镇村民委员会区域调整方案的通知精神,坪地乡原有的二十一个村级建制全都撤销,重新合并组建九个行政村。村的管辖范围扩大了,村官的位子反倒少了。僧多粥少矛盾也就突出了。换句话说,将有二分之一以上的村官,在这次并村中自然落马,给原本就不轻松的村委换届,增加更大的难度。

  当然,凡事利弊相关,作为乡里能够拍板的主官,村里的竞争越激烈,油水也就越多。倘若村委主任、文书、妇女主任、民兵连长、团支部书记无人问津,这乡里的书记、乡长当起来也就少了些滋味。人在官场,除了搞钱,不就是弄权吗?

  想到这些,江水有些疲惫的脸上,不经意地掠过一丝惬意的微笑。

  诚然,作为年轻有为,仕途看好的年轻干部,在坪地乡独占一壑之水,并不是江水的最终目标。他期望着更高更大的政治舞台。眼下,他就思谋着当了书记后,或者就在乡长的位置上,能不能趁县里换届之机,再跃上一个新的台阶。

  黑色桑塔纳轻捷地翻过一道山梁,进入平缓地带。

  这时,江水腰间的手机响起了清脆悦耳的铃声。

  喂,江水摁下接听键,说,是王胖啊。

  王胖名叫王平,在县委办公室当副主任。此人个头不高,却挺着个让人望尘莫及的将军肚,看上去倒有点官的派头。在一些非正式场合,一伙哥们儿都称之王胖。江水与王胖,都是从一个名叫跳花坡的小山村出来的,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玩泥巴坨坨。之后,又是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成了无话不说的铁哥们儿。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就差老婆没有交换着用了。大学毕业后,王胖留在县委办当秘书,再后是副主任。江水呢,主动要求下乡镇锻炼。五六年工夫,也当上了乡长,比王胖的进步还快。

  是我,王胖中气十足,嗓音洪亮。江大乡长,你小子在哪潇洒?是不是又让哪个小姐缠倒了,动弹不得?

  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有屁就快放,江水哈哈一笑,说,哥们儿一天忙得脚板皮翻,正在回县城的路上跳迪斯科呢。哪像你们机关大老爷,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悠哉游哉,玩他三个四个小姐也不嫌累。

  好了好了,别打嘴巴仗了。王胖挂起了免战牌,说点儿正经的。

  好,江水敛住笑,一本正经地说,讲吧。

  是这样,张副书记的父亲前两天过世了,可能明天就要出殡,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这一个星期都泡在村里,没有挪窝。

  那好,我这就告诉你了。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明白,谢谢兄弟。

  你跟我客哪门子气?

  那好,晚上见。

  晚上见

  接完王胖的电话,江水心中窃喜,算路还真赶算路来,机会终于来了。只要把张副书记打点好了,别说坪地乡书记,就是弄个副县长干干,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虽然副县长的任免权在市委,但基层党委的意见至关重要,忽视不得的。

  坪地乡距县城四十多公里,往日回县城的时候,江水总是提醒小王悠着开,怕整坏了车。接了王胖的电话,江水就有点迫不及待了。他转过头来,看了小王一眼,委婉地说,能不能开快点?

  小王自然明白江水的意思,回头应了声,行!随即狠劲儿地一点油门,黑色桑塔纳宛如一匹油光锃亮的黑骏马,冷不丁挨了主人一鞭子,撒着欢狂奔起来。

  江水回到县城,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了。

  江水回家匆匆地扒了碗饭,喝了杯茶,给老婆田甜打了声招呼,揣上张农行的金穗卡,便走出了家门。

  然而,张副书记的这份礼到底怎么送,却让江水颇费心思,以至走在大街上了,主意还没打定。

  在桂县班子成员中,年近五旬的张北方已连任两届,算是资格最老的“县太爷”了。

  张副书记祖籍山东。父亲张高成解放战争时期随二野一路南下,来到桂县。时任某部排长的张高成,因工作需要,留了下来。先是土改工作队队长,然后是某局副局长、局长,最后在县委组织部部长任上离休。

  据说,张高成在山东老家参军前,已经结了婚,并生有一子。做了官,开阔了眼界,老家那粗手大脚的黄脸婆,便有些看不上眼了。于是,便和年轻漂亮的女秘书黏在了一起。家里的老婆呢,搞了个协议离婚。美其名曰:离婚不离家。经济上不时地接济资助。甚至回家看大儿子时,也照例在一个被窝里捂上几天。这种现象,在当时一些南下干部中,比较有普遍性。组织上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为了使这些干部安心工作,还出面做其前妻的安抚工作,可谓关怀备至。

  张北方就是父亲张高成和女秘书的爱情结晶。撇开前妻生的儿子,排行老大。

  张高成为了稀释对前妻的愧疚和对家乡的怀念,将大儿子取名“北方”,二儿子取名“南方”。老家的大儿子本已上学,有了学名,张高成愣让前妻将原来的名儿改了,取名“思黔”,也就是让其思念远在贵州的父亲。

  凭借父辈的福荫和自身的拼搏,张北方从办事员干起,一直干到县委分管干部权倾一方的副书记。桂县所属乡镇、县直各部、委、办、局的领导干部,起码有一半是经张北方的手提拔起来的。

  江水呢,当然也不例外。他今天能坐在乡长这把交椅上,也是仰仗张副书记的福荫。

  江水认真地总结这些年谋官的经验,说白了,也就一个字:送。所谓不跑不送,降级使用;只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不过,这送字里头,也很有学问。送什么?什么时候送?在什么地方送?多送?少送?怎样送?都很有讲究。火候把握得不好,要么前功尽弃,要么事与愿违,适得其反。最终劳民伤财,一事无成。譬如眼下张副书记丧父,就是一个送的绝好时机。可送多少,怎么送,却让江水举棋不定。试想,张副书记身居要职,炙手可热,逮着机会拍马溜须的,肯定不会少。如果一般地送个两三百元,泡泡都不会起一个。那么,要想留下深刻印象,显然就只有多送。但多又多到什么程度?五百、八百,还是两千、三千?江水思量着,来到红旗路储蓄所的柜员机前,终于打定了主意。

  他根据屏幕上的提示,轻车熟路地进行操作,在取款金额的后面,首先摁了“2”,然后又一口气摁下三个“0”,不一会儿,二十张嘎嘣响的“老人头”,唰唰唰地欢蹦着,从出币口跳了出来。

  取出第一笔现款后,稍作停顿,江水又如法炮制地提取二千元。然后揣着四十张“老人头”,转身走出了柜员机房。可刚走了没几步,他又站住,思忖开了。他想,自己兜里的银子虽不算少,几乎等于两个月的工资,可这四千元的砝码,压在张副书记的这架天平上,分量似乎还是轻了些。常言说,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在这种节骨眼上,只有重拳出击,才有胜算的可能。于是,他咬咬牙,又摸出兜里的“金穗卡”,踅转身打开柜员机房的门,再次从柜员机里取出二千元。

  前后三次,江水一共提取六千元现款。

  六六大顺,如意吉祥。江水心里禁不住喜滋滋的。

  走在县城宽敞笔直的花溪大道上,江水从兜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印有坪地乡人民政府字样的信封,把一沓簇新的百元大钞装进去,用透明胶布封上口,掏出钢笔,在信封的正面,龙飞凤舞地写上“江水”两个字,然后揣进裤兜里,踌躇满志地向张北方父亲的灵堂走去。

  张高成的灵堂设在桃园小区。原因是张副书记的弟弟张南方住在这里,给人的印象是丧事由张南方主办,张北方不过是敲敲边鼓而已。但明眼人都知道,前来捧场的人,大多数都是冲着张北方来的。

  灵堂布置得很是气派考究。

  灵堂内,哀乐阵阵,气氛肃穆。张高成漆黑油亮的灵柩,停放在灵堂中央。一伙道士先生围坐在灵堂旁边的一张方桌旁边,一边敲锣打鼓,一边有板有眼地唱着经书。

  灵堂外,灯火辉煌,热闹非常。

  两拨从乡下请来的唢呐匠,喝足了老酒,鼓起圆圆的腮帮子,可着劲儿对着吹奏。一边吹的是《社会主义好》,一边吹的是《北京有个金太阳》。虽然有点儿跑调,听起来倒蛮像那么回事。

  五颜六色的花圈,从灵堂里摆将出来,密密匝匝地堆满了通道两侧,使原本就不宽敞的通道越发拥挤。鞭炮爆炸后残留的红黄相间的纸屑,厚厚地铺了一地。灵堂旁边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一桌桌麻将大战兴味正酣,哗啦啦的和牌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张北方副书记腰间拴着一根草绳,头上包着一条白色的孝帕,微笑着与前来吊唁的人握手寒喧。矜持沉稳的脸庞上,并无悲戚之色,仿佛正在办公室里接待来访者。

  张副书记看到江水,向前迈了一小步,说,小江来了?江水一脸悲痛地迎上前去,紧紧地握着张副书记的手,说,张书记,节哀!节哀!

  谢谢!张副书记说。

  表示了必要的礼仪,江水来到灵堂里,站在灵柩前,面对张高成老人的遗像,深深地作了三个揖,磕了三个头。

  江水爬起身来,刚巧与张副书记的目光撞在一起,他发现,张副书记的眼里,倏然闪过一丝笑意。

  江水找了个空地儿,坐了下来,思谋着怎样把“密电码”送出去。

  按桂县时下的规矩,但凡红白喜事,都会设一个收礼的台子,由两个内己的人主持,一个记账,一个收款。事情完毕,钱账相符,再交给办事的人家。

  江水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收礼的台子。相反,在通道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白纸书写的告示,上书两行隶体大字:感谢吊唁,恕不收礼。落款:哀家。

  江水看在眼里,不免暗暗叫苦。时下廉政风紧,前不久县纪委刚刚下发了关于严禁婚丧嫁娶大操大办的通知,张副书记身为县里的政要,自然要洁身自好,做出表率的。看来,身上的“密电码”,是交不出去了。

  江水闷着头坐了一会儿,发现前来吊唁的人,隔三岔五地,总往张副书记弟弟的屋里钻。倏然间,他恍然大悟。原来,那屋子里别有洞天。这当领导的,水平就是不一般。

  不过,细细一想,江水觉得没必要凑这份热闹。一来自己出手过重,倘登记在册,难免扎眼;再则为了给张副书记留下深刻印象,最好是短兵相接,不见鬼子不挂弦。

  这时,张副书记接待了一伙客人后,迈步向二楼屋里走去。江水急忙站起身来,尾随而行,在楼道里追上了张副书记。

  张书记!江水从兜里摸出大信封,一把塞进张副书记的西装衣兜里,一脸真诚地说,伯父仙逝,略表心意。

  不行不行!张副书记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声说,来看看就行了,不要这样,小江!

  表表心意,表表心意。江水一边按住张副书记佯装摸包的手,一边实心实意地说,张书记,您老要不给面子,就见外了。

  这,这个……张副书记嗫嚅着,一副颇为难的样子。

  这时,楼下传来隐隐的脚步声,有人上楼来了。

  就这样吧,张书记。江水一听,急切地说,我就不进屋了。

  那好!张副书记显然也听到了楼下的脚步声,接茬说,小江,你在外面坐坐,我们在屋里商量点事儿。

  江水下得楼来,回到原先的座位上,不禁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一颗高高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完成任务后,江水一身轻松地和大伙一起守灵,与王胖几个哥们儿搓麻将。凌晨两点了,这才回家。

  那天晚上,平素神经衰弱的江水,睡得格外踏实。

  并村工作告一段落后,坪地乡的村委换届开始运作。

  坪地乡原有二十一个行政村。并村后,共有九个村。基本上是原有的两个村,合并成一个村。这有点像两户互不相干的人家,贫富不均,各打各的小九九。如今陡然凑在一个锅里掏勺子,各自都不大适应,都需要有一个磨合的过程。

  于是,这段时间,乡长江水简直成了救护队队长,带着一伙乡干部,穿梭于各村之间灭火,协调处理诸如财务收支,土地、山林权属、资产评估等方面的问题和纠纷,甚至平息了两场一触即发的械斗。

  这天晚上,江水洗漱完毕,正要上床睡觉,门外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谁?江水问。

  是我,江乡!门外的声音怯怯的,水淹塘村的肖保国。

  好!你等等。江水走过去,打开了门。

  江乡,肖保国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塑料袋,走进屋里,随手放在江水的床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打扰了!

  没事,江水说,肖主任从村里来?

  不得,肖保国说,我下午就来了的,一直在街上瞎逛,就等江乡你回来呢。

  对不起,江水心里倏忽一热,说,我下村去了。

  江水给肖保国倒了杯水,两人竟一时无话。

  肖保国是原水淹塘村村委主任。为人实在,工作踏实。这些年,在村委主任的位子上,倒也为村民干了些事情。这次并村,水淹塘村的建制撤销,与原桃溪村合并成新桃溪村。水淹塘是个小村,仅有三百多户人家。桃溪村呢,多达六百来户,几乎是水淹塘的一倍。两村一合并,村干部的位子减少了一半,竞争的人却增加了两倍,不少人都盯着村主任的位子。原水淹塘村人户少,选票自然也就少。肖保国呢,在桃溪村原本就没什么影响。如此一来,尽管原桃溪村主任告老退位,他能不能当选,却是个未知数。于是便走江水的门子,希望能增加保险系数,继续稳在村主任的宝座上。

  江水自然明白肖保国的来意。但肖保国不开口,也就端着,不吭声。

  江乡,沉默有顷,肖保国还是先开了口。这次村委换届,望你多多帮忙哩!

  能帮的,我会尽量帮。江水说,不过,那天传达文件你也听到了。这次换届,与往届有所不同。按照县里的精神,坚持平等、公开、公正的原则,由村民一人一票直接提名确定村委班子候选人。同时,也可以实行“海选”。就是说,连候选人都不用提出来,村民直接投票选举,这比前一种选法,更加民主。当然,难度也更大。根据乡选委会的安排,桃溪村是“海选”村。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乡里恐怕只能因势利导,关键还在于你在村里的基础如何。

  关键也就是这个问题。肖保国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说,江乡,这些年,我的工作如何,你是最了解的。如果是原来的水淹塘村,不说十拿九稳,起码也有八成把握。可现在合并到桃溪村,我们人少势弱,票肯定不会太多。前几天,我听人讲,桃溪村的杨大林出路费,把在广东等地打工的村民都请了回来,参加投票选举,准备竞争村委主任。杨大林?江水问,你说的是那个村卫生员?

  就是他。肖保国一脸愤慨,听说这阵子没日没夜地串联呢。

  肖主任,捕风捉影的事不要乱讲。江水正色说,在外打工的人回来参加选举,投自己神圣的一票,这说明群众的民主意识增强了嘛。

  是的,是的。肖保国一听江水话不对味,连忙点头附和。总而言之,希望江乡多多关照,说千道万,民主也要集中嘛。谁当谁不当,到头来还不是乡党委政府一句话?

  江水没接茬。

  肖保国临出门,向江水挤了挤眼睛,指着床头边的黑塑料袋说,江乡,来得有点急,没什么可带的。眼看就是中秋节了,带了几斤家里的板栗,给弟妹和小侄儿尝尝鲜。

  江水听说袋里装的是板栗,也不推辞,随口说,那就谢了。

  不用谢!不用谢!肖保国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去。

  肖保国走后,江水脱掉衣服,上床睡觉。蓦地,他觉得肖保国的眼神有点儿蹊跷。这人过去也常来,送些嫩包谷、青辣椒、新花生什么的,甚至还送过票子,当然数量都不多,三两百不等。送时鲜农产品,随便往地上一扔了事,并不刻意强调的。莫非这塑料袋里还有名堂?

  江水一骨碌翻身下床,打开塑料袋,伸手一摸,在板栗底下摸到一个红包。凭手感,他断定里面装的是钞票。随手摸出来,一把撕开,拿到桌子上的台灯下一数,不多不少,刚好三十张“老人头”。

  江水不禁一阵感慨。

  在现行的官系列中,除了村民组长,村主任应该是最小的官了。可就是这么个没有级别没有品位的官儿,也有人势在必得。譬如这肖保国,为了稳住这个官位,出手竟如此大方。如此说来,这官场上,恐怕是难找一块圣洁的地方了。究其原因,当然是利益使然。前些年,村干部报酬偏低,每月仅十元补助,村干部没人乐意当。有的地方甚至搞转转会,轮流坐庄。于是,一段顺口溜不胫而走:一天三角三,脚杆都跑弯;遇到乡干部,倒贴二文参。

  如今,时过境迁,村干部的报酬逐年提高。支书、主任每月补助一百五十元。除此而外,村里的护林、管电、管水之类的营生,也是村干部们霸着干。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杂七杂八的补助累积下来,每月不下四五百元。比起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锄一薅地在土里刨食的村民来,可谓天壤之别。而且,县领导已在有关会议上透风,并村后,县财政对各乡镇村、组干部的补贴和办公经费,仍按原补助金额执行,专款专用。也就是说,村官的数量减少了,但报酬反倒比以前多了。过去是十个村组干部分一个蛋糕,现在依然是那个蛋糕,能分的人却少了一半,分到的蛋糕自然也就多了。至于迎来送往,吃白饭喝白酒抽白烟之类的便宜,又另当别论。

  除了经济利益的驱使,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的荣耀。一个数百户、几千人的村子,高高在上,吆五喝六,通行无阻,要多惬意,有多惬意,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让人眼馋,让人羡慕。于是呢,有人为这顶小小的乌纱帽漏夜赶科场,也就不奇怪了。

  也许,这正是官场的魅力所在。

  不过,官场自有官场的游戏规则,那就是古人说的,得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既然收了人家的银子,就得尽力为别人办事,力争办得圆满,不能打马虎眼。你尽了力,即使事情办不成,人家也能体谅。否则,日子长了,于心不安,也难免翻船。这些年,江水就是按这个原则行事的,效果不错。闲暇时光,他常常研究一些反腐倡廉的典型案例,发现不少落马的贪官,都有一个共同点:拿钱不办事。吃黑心钱。惹恼了当事人,人家一举报,顺藤摸瓜,于是便栽了下来。

  既然肖保国出手不凡,志在必得,也就只好鼎力相助了。

  江水沉思良久,这才理清了思绪。蓦地,竟觉得手里攥着的钞票沉甸甸的。

  转眼又是周末,江水回到了县城的家。

  坪地乡的干部,三分之一的都住在县城里。其中,一部分原本就家居县城,由县机关去乡里任职,或由部队退伍学校毕业,分配到乡里工作。另一部分呢,本来就是坪地人,手里有了钱,便在城里买了房,住进了城里。一来改变生活环境,二来子女可在县城上学,接受较好的教育。因此,一到周末,整个政府大院人去楼空,格外冷清。过了双休日,周一这天,又紧赶慢赶地奔回去上班。有人把这种现象称之为“走读”,倒也形象生动。实际上,走读并非坪地乡所独有,桂县的许多乡镇普遍存在。县里三令五申地要各乡镇克服“走读”现象。各乡镇也采取了一些措施。如改善办公环境,给予生活补助,努力办好食堂等等。可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收效甚微。一到周末,住在县城里的,还是拼命往回赶,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乡领导呢,开始还硬撑着,做做表率,带带头。一段时间下来,也只好听之任之,随大流。所不同的是,乡里的领导们,尤其是党政一把手,大多是一人玩一个桑塔纳,回家不用掏车费。其他乡干,只有坐中巴大客的份儿。一个月下来,上百元车费就淌进了车老板的腰包。

  仔细想想呢,江水倒也觉得释然。都是一伙血气方刚、精力旺盛的男男女女,别的不说,这欲望的宣泄,就是人性使然,违背不得的。只要不是太出格,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江水吃罢晚饭,泡了杯“乌蒙剑”,坐在沙发上,一边品茶,一边和老婆儿子看电视。看完了央视“新闻联播”,“贵州新闻”,也才八点半的光景,可妻子似乎就有些坐不住了。招呼儿子睡下后,不断用热切期待的目光瞅着他,一副意醉神迷的小样儿。

  江水当然明白妻子的暗示,禁不住也躁动起来。漫不经心地换了几个频道,站起身来,准备洗漱以后就上床,为辛劳持家的妻子交上一份“公粮”。这时,江水腰间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江水摸出手机,看了看显示屏,是王胖来的电话。

  喂!江水笑着说,大主任有何指示?

  指示是书记县长的事儿。王胖说,你小子在什么地方?

  在家啊!江水说。

  捂老婆不是,这么多年还没捂够?

  不瞒你说,正准备捂呢,都憋一个星期了。

  行了行了!咱哥们儿凑在一起就斗嘴劲儿。笑闹了一番,王胖赶紧停战,说,我跟你说,你出来一下,有个人要见你。我们在街心花园等你。

  谁啊?有事就直说,搞得神秘兮兮的。

  你出来就知道了。王胖说。

  好吧!江水挂断了电话。

  江水转过身来,难为情地瞅了妻子一眼,说,王胖的电话,说找我有事。

  王胖是江水的铁哥们儿,也是家里的常客,与妻子田甜也很熟悉。

  去吧!田甜一听是王胖的电话,不便阻拦,幽怨地看了江水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早点回来噢!

  好!好!江水仿佛特赦一般,不停地点头。

  出得门来,江水打了个“摩的”来到街心花园。远远看去,朦胧的灯光下,王胖和一个有些眼熟的人,已经等在一棵树影婆娑的法国梧桐树下。

  谁来了?江水一下“摩的”,就问王胖,搞得急火火的。

  江大乡长,你看看,王胖指了指站在他身边的人,慢悠悠地说,不用介绍了吧!

  杨大林?江水脱口而出,愣了愣,你多久来的?

  你好,江乡!杨大林上前一步,热情地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说,我今天下午来的。

  江水伸出右手,象征性地与杨大林拉了一下。

  在坪地乡桃溪村,杨大林确实是个人物。此人市卫生学校医士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坪地乡卫生院当医生。十年前,因超生二胎被开除工作籍,回到村里务农。不过,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因为会行医,杨大林回村后,并没有干过一天农活,而是在村里开了个小诊所。虽是小打小闹,细水长流地赚,腰包便日渐鼓胀起来。盖起了水泥楼房,骑上了会冒烟的“洋马儿”,小日子比当医生还滋润。杨大林行医,还挺讲究医德,乡亲们实在拿不出钱,他便先看病后付款,赊着。甚至还免费给你几片感冒灵什么的,在村里颇有人缘。

  手里有了宽余的钱,许多事情也就迎刃而解。没多久,杨大林名正言顺地当上了村卫生员,每月领几十元额外的补助。上一届村委换届,杨大林稍稍动了动,便当上了村委会文书。然后村医、文书两不误,干得还算称职。那天晚上,肖保国说杨大林要竞选村委主任,江水表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却觉得并非空穴来风。现在,还真钻头觅缝地找了来。事后,江水才知道,杨大林不知从什么地方知道他和王胖很铁,通过一个什么亲戚的关系,拐弯抹角地找到了王胖,王胖碍不过他那亲戚的面子,这才把他请了出来。

  走吧!王胖看江水愣神儿,在他肩头上轻轻地拍了一掌,说,愣着干啥,找个地儿耍耍。

  去哪?江水问。

  江乡!王主任!去红太阳夜总会咋样?我做东。杨大林一副轻车熟路的样子,嘻嘻一笑,说,那地方的妞挺漂亮的。听说前不久还引进了两个俄罗斯小姐哩。

  王胖也在旁边极力怂恿。

  算了吧。江水一想到老婆还在床上等着自己交公粮,对什么小姐都没了兴趣。再说,杨大林这人虽然认识,并不知根知底,倘在夜总会里有什么越轨的举止,岂不是授人以柄。于是瞅了王胖一眼,说,随便找个地方聊聊就行了。

  王胖心领神会,转过头对杨大林说,既然江乡不想去,就到我那儿搓两把。边搓边聊,咋样?

  行!行!杨大林频频点头,说,咋个都行。

  于是,杨大林打的,不一会便到了王胖家。摆开桌子,拎出麻将,王胖的老婆凑了个角子,稀哩哗啦便搓了起来。

  这一搓就是大半夜。

  奇怪的是,一向手气较臭的江水,那天晚上手气出奇地好。到后来,赢得他自己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输家呢,自然是杨大林。

  江水兴冲冲地回到家里,已经是凌晨两点了。

  江水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默默地盘点了一下,竟赢了四五千元。倏忽间,恍然大悟,这种打法,也许就是所谓的工作麻将吧。

  江水轻轻地推开卧室的门,橘红色的床头灯依然亮着,朦胧而温馨。妻子田甜一觉醒来,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一双惺忪的睡眼色迷迷地盯着他,热切而幽怨,俊俏可人的脸蛋,红扑扑的。江水腾地燃烧起来,三下五除二地解放了自己。一把掀开被子,搂着妻子就亲热起来。

  江水疯狂地运动着,妻子在他身下蛇一样扭动,歌唱般呻吟……

  兜里揣着银子,怀中拥着娇妻,江水与妻子做爱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爽。

  虽然都得到了好处,江水却有些犯难了。

  换句话说,肖保国和杨大林,都在江水这架天平上,加上了等量的砝码,让他难以取舍,难以决断。

  从感情交往,工作能力上,江水倾向于肖保国。这人早年在外干过泥水工,技术还不错。后来当过一段小包工头,揽过一些砌堡坎、修边沟、修下水道之类的小工程。近两三年,乡里的义教工程,移民搬迁,水利工程什么的,大多由肖保国承包,然后他再转包出去。肖保国呢,当然也挺醒水,该给的好处,一分不少。让江水吃钱不担过,干水蘸干盐,油水颇丰。也就是说,除了那天晚上肖保国明着进贡的那一笔,江水在他那里捞到的好处也不少。

  杨大林呢,尽管平时仅仅点头之交,出手也够狠的。而且,居然拐弯抹角地找到王胖当说客,拉皮条。王胖这样精明的人,也肯为其卖力。按时下没有好处不办事的规矩,肯定也被杨大林扯了一砣热糍粑,塞住了嘴。其能量之大,不可小觑。为了一个破村官,鬼知道他哪天又会把哪个副书记副县长搬出来,正儿八经地给你打招呼。弄不好,一不小心就把哪一尊神得罪了。为别人的豆子,炒坏了自己的锅。

  于是乎,一向号称智多星的江水,也有些黔驴技穷了。

  按理说,身为一乡之长,代理书记,一个小小村官的任免,要放在过去,并不是难事。乡党委会上一拍板,派几个乡干下去,让村民们可着劲儿画圈圈,就万事大吉了。但这次村委换届,要求村民直接推选确定候选人,以得票多少为依据。甚至无须确定候选人,直接“海选”。一家伙就把村委班子选出来,民主进程确实是加快了。这民主进程一加快,选民的民主意识一增强,做起手脚来,就不那么利索了。难怪有人说,真正的民主,是防治腐败的重要防线。看来,此言的确不谬。

  本来,江水想让两个人都上,一正一副。待有了机会,再将正的挪过去当支书,副的扳正。可这次换届明文规定,村委会只设主任一名,不设副职。依次是文书、妇女主任、团支部书记、民兵连长,村班子一共由五名成员组成。

  江水踌躇再三,终于打定了主意,扶杨抑肖,先过了这一关再说。人在官场,钱固然要赚,关系更忽视不得。有时候,关系似乎比钱更重要。关系出官,关系生钱。

  于是,江水拎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拨通了挂村副乡长杨明的手机。

  喂!杨乡吗?我是江水,你在哪儿?

  江乡啊!你好!我在楼下。

  那好,你上我办公室来一下,我们扯个事儿。

  行,我马上来!

  副乡长杨明是坪地乡人,部队复员后,招聘到乡里当干部。从办公室秘书、副主任、主任,干到副乡长,并已连任两届。先后分管过乡镇企业、农业、文教卫生、计划生育等方面的工作。思路清晰,敢于决断,工作上是一把好手。江水从花脚乡调到坪地乡选乡长时,杨明凭着地利人和的优势,在票箱里和他做了一番殊死搏斗。最后,由于组织上措施得力,工作做得到位,江水以一票的微弱优势险胜。

  主持会议的乡人大主席团主席马家兴宣布选举结果时,江水吓出了一身毛毛汗。

  选举落幕后,江水和杨明表面上相互打哈哈,心里却保持着那么一段距离,难得尿在一个壶里。不过,工作上安排的任务,杨明都能尽职尽责尽心尽力地完成。有的干得还挺出彩,受到了县领导的表扬,县有线电视台作了采访报道。作为政府一把手,江水感到脸上也光彩。

  届末临近,杨明风闻书记吴洪有望高升,江水可能歪屁股过去当书记。他那颗当乡长的心,冬眠几年之后,又复苏过来,跃跃欲试。有时候,江水甚至想,自己的位子真的空了出来,撇开两人之间的过节不说,于公于私,他都会推荐杨明作为坪地乡乡长的人选,给他画一个圆圆的圈。否则,准会于心不安。

  几分钟后,副乡长杨明来到了江水的办公室。

  什么事?江乡!杨明急火火地问。

  不用着急,江水站起身,用纸杯接了杯饮水机里的水,放在茶几上,随手甩给杨明一支磨砂“黄果树”,不慌不忙地说,先坐下,坐下再说。

  江乡,杨明见江水这样客气,反倒有些不自在,实打实地说,我刚刚喝过了。

  喝点水,喝点水嘛。江水打着哈哈,也在杨明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杨明端坐在沙发上,一时摸不清江水的葫芦里装什么药。于是便摸出打火机,啪地点燃“黄果树”,狠劲儿地吸了一口,等着江水发话。

  是这样,杨乡。稍顷,江水开了腔,我今天请你上来,主要想了解一下桃溪村换届的情况。

  好!杨明抬起茶几上的水喝了一口,略微顿了顿,说,前段成立村选委会,以及选民登记等方面的情况,江乡你已经知道,我就不汇报了。从桃溪村目前的进度来看,已经到了候选人提名阶段。根据县里村委换届选举工作实施方案的要求,以及乡党委、政府的指示精神,桃溪村拟实行“海选”。目前,呼声较高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原小村,也就是水淹塘村村委主任肖保国;另一个呢,是原桃溪村文书、卫生员杨大林。

  这两个人的情况如何?江水明知故问。

  各有千秋。杨明说,肖保国毕竟当过村长,工作上熟悉,这些年,也干了些实事儿,在原水淹塘村相当得人心;杨大林人年轻,点子多,腰包足,路子宽,但没当过村主任,缺乏工作经验。倘若当选,有个适应过程。另外,这人平时救死扶伤,人缘较好,加之原桃溪村户多人众,两个村合并在一起,杨大林占有明显优势。

  好!江水没等杨明介绍完毕,就截住了他的话头,一板一眼地说,我们换届的目的,就是要把年轻的能人选上来,让他们为老百姓办事。我说杨乡,下一步你准备怎么安排?

  副乡长杨明在官场摔打多年,深知其中之道。江水借题发挥的一番话,已经表露了心迹。不过,为了进一步探究虚实,他决定甩块石头出去,试试水深。

  根据乡党委政府的安排,下一步就是实施选举阶段。杨明说,具体的选举办法,无非是两种。一种是由选民直接投票确定候选人;另一种是“海选”,选民直接投票选举,只消一个回合,就选出村委主任和村班子成员。上次的乡党委会上,倒是明确桃溪村进行“海选”。不过,杨明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狠劲儿地抽了一口烟,接着说,鉴于桃溪村的特殊情况,是不是可以分两步走,也就是先推出候选人,再进行正式选举。这样,可能把握要大一些。听了杨明的建议,江水一个劲儿地吞云吐雾,没吱声。

  江水当然明白,杨明的建议就像自己刚才的那番说道,带有明显的倾向性,保不住,作为乡里的挂村领导,肖保国已经拜了他的码头。假如没有杨大林插一杠子,江水肯定会顺水推舟,大家都乐得人情做,花好月圆,皆大欢喜。可杨大林不仅已经介入,而且劳了王胖的大驾,就有些烫手了。退一步说,就算杨大林的账可以不买,王胖的面子总得给吧。从小一块儿穿开裆裤的铁哥们儿,能拉得下脸来吗?再说得现实一点,王胖经常围在书记们身边转,说不定哪天,还有用得上的时候,不能为保住肖保国一个小小的破村官,伤了兄弟情谊,断了自己的一条后路。事到如今,是丢卒保车的时候了。这就像两个势均力敌的拳师比武,要想制胜,必须手辣心狠,打出致命的一拳,不能心太软。

  不行!江水沉思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把手里的烟屁股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一字一顿地说,既然乡党委会上作出了决定,我们都没有权力更改,必须不折不扣地执行,坚定不移地进行“海选”。顿了顿,似乎感到自己有点儿激动,口吻也严厉了些,于是压了压情绪,降了降语调,接着说,至于“海选”的结果嘛,我想我们不用担心,听其自然好了。

  甩出去的石头,终于探出了水深。

  江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杨明就是再傻,也听出味道来了。本来,他出于公心,很想帮肖保国一把,无奈人微言轻,心有余而力不足。是啊!这正与副,一字之差,天壤之别。其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关键时刻,正职可以拍板,副职却只能服从。为副的悲哀,正缘于此。于是乎,许许多多当“副官”的官,做梦也想把头上的副字扳正,也就不奇怪了。

  行!杨明从愣怔中醒过神儿,说,那就“海选”吧,我的建议,收回。

  好!江水不管不顾地说,就这么办。

  细心的人会发现,江水有事没事,总爱往枫香村跑。

  副乡长杨明跟江水开玩笑,江乡,发现什么新大陆了?

  江水嘿嘿一笑,说,扯蛋,有什么新大陆,检查工作呗。按现在时髦的说法,乡长江水深入枫香调研。

  杨明意味深长地一笑,说,对!深入,深入。

  枫香村坐落在坪地乡西南面,是乡里比较富庶的村。四五百户人家,错落有致地掩映在一棵棵高高的枫香树下。村子南北两面的山头上,也是密密匝匝的枫树林。深秋时节,金风送爽,枫叶流丹,远远看去,偌大的寨子仿佛飘荡在云锦之中。惹得市里和县里的摄影家纷至沓来,快门摁得啪啪响。有个市里的摄影家创作了一幅作品,名叫:枫树人家。在省里的摄影大赛中一举夺魁。于是,枫香村也跟着出了名。每逢秋天,总有三三两两的城里人结伴而来,观枫赏景,流连忘返。

  也许就因了枫香树的缘故,这村子便有了个富于诗意的名字:枫香。

  江水之所以向往枫香村,杨明确实一言中的,他在这个美丽的村子里,爱上了一个俊俏的女人。巧的是,这女人的名字,也叫枫香。闲暇,江水爱翻翻报纸杂志什么的。有一次,他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句贬损乡镇干部的顺口溜,说什么乡镇干部村村都有丈母娘,日日夜夜当新郎。气得他狠狠地把那杂志一甩,随口骂了一声:扯蛋。

  江水当时的恼怒情有可原。他对手下的干部不说了如指掌,也知道个八九不离十。偶尔有人沾点花,惹点草,也时有所闻。譬如乡里的李副书记,就隔三岔五地往一个年轻寡妇家里钻。但时下嫖娼也是一罚了之,这类事似乎已不算一回事,没有谁愿意去深究,甚至看见了,也装着没看见。谁吃饱了撑的,管这破事。可说什么村村都有丈母娘,就言过其实了。不过,平静下来,冷静一想,江水倒也释然。这民间顺口溜,通常用的是文学手法,有点夸张想象,在所难免。何况,偌大个中国,你坪地乡的干部村村没有丈母娘,你敢说别的地方别的乡镇也没有吗?

  那时候,江水还没有什么艳遇,算得上纯洁。这也是他对那句顺口溜颇为不满的原因。

  江水头一次到枫香村去,也是枫叶红了的时候。

  江水在办公室主任的陪同下,到枫香村检查“三秋”生产。

  乡领导莅临村里检查工作,无疑是件大事。村里的支书、主任、文书、妇女主任、民兵连长,倾巢出动。一干人马前呼后拥,鞍前马后围着江水的屁股转,唯恐有半点闪失。

  江乡!眼看到中午,村支书黄光明说,时候不早了,上王主任家吃了饭再说吧!

  黄光明说的王主任,就是村主任王贵文。

  算了,不打扰了,江水说,我们还是回乡里吃吧,有车哩!

  看你说的,都什么时候了?支书黄光明热情挽留,枫香村再穷,一顿饭还管得起的。走吧,江乡!你是头一次到我们村来呢。村里早已经安排好了,就去王主任家。顿了顿,打趣说,他媳妇炒的菜可香啦,不吃不知道,吃了忘不掉哟!

  走吧,走吧。村主任王贵文和别的村干部也异口同声地邀请。

  好吧,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江水打着哈哈说,不过,你们以后可别说我吃白饭喝白酒哟!

  看你说的,村主任王贵文嘿嘿一笑,幽了一默,吃白饭喝白酒都不要紧,只要不打白条就行。

  好!江水禁不住哈哈大笑,说,幽默,幽默,王主任,你可以去说相声了。

  王贵文一个劲儿傻笑,夸奖,夸奖。

  一干人嘻哩哈啦地向王贵文家走去。

  哎哟!是江乡来了?这是刮的什么风哟!江水一干人刚刚踏进王贵文家院子里,一个三十来岁,身段苗条,瓜子脸,大眼睛,梳着一根独辫子,腰上束着白围裙的年轻女人,款款走出门来,快人快语地说,早上我听到树上的喜鹊叫,现在江乡就来了,稀客!稀客哩!

  江水眼前一亮,暗忖,这穷乡僻壤之地,居然有如此清纯俏丽的女人,天意,天意。

  江乡!这就是王主任的老婆。黄光明见江水发愣,连忙介绍说,名叫枫香。

  枫香?江水有点儿吃惊,随口说,这名字取得好,取得好。

  话音刚落,江水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

  枫香显然没经过这种阵仗,愣了愣,撩起面前的围裙,下意识地擦了擦,迟迟疑疑地伸出右手。

  江水热情地和枫香握手。就在即将松开的刹那,他用力捏了一下,枫香柔软的小手在他的掌心里倏然抖动。

  江水盯了枫香一眼,怦然心动。

  一汪桃汛,正慢慢地在枫香白皙俊俏的脸蛋上洇开……

  枫香的厨艺果然不错。一桌满满当当的家常菜,透着山野的清香,色香味俱佳。尤其是那一盘用糊辣椒、水豆豉,佐以新鲜苦蒜拌就的折耳根,香脆可口,让人胃口大开。

  喝的是村里自酿的糯米酒,号称“枫香大曲”。度数不高,但醇香扑鼻,回味悠长,喝起挺顺口。

  七八个村干部轮番敬酒,江水就有些高了。

  这时,没上桌的枫香来到堂屋里,冲支书黄光明说,黄支书,江乡喝好就成,就别劝他喝了吧!

  哎哟!枫香,也有几分醉意的黄光明一脸坏笑地打趣道,才第一次照面,就晓得心疼领导了?好!不喝了,不喝了。

  胡打乱说。枫香脸一红,嗔怒道。随即转身进了厨房。

  桌上炸开一阵哄笑。

  江水声称要舀瓢水洗把脸,随着跟进厨房里。

  枫香背对着门,正站在厨柜前取什么东西。滚圆丰满的屁股翘翘的,性感醉人。江水轻轻地走过去,情不自禁地在枫香紧绷绷的屁股蛋上拧了一把,说,谢谢!

  枫香吃惊地转过身来,脸蛋红红的,黑黑的大眼睛里,一颗颗火星儿忽闪着,勾魂摄魄。

  江水心旌摇曳,不能自已,鬼使神差地就在枫香高耸挺拔的乳房上捏了一把。

  枫香没吱声。

  江水心头一喜,有戏。

  与枫香发生艳遇之前,除了自己的老婆,江水没有尝过其他女人的滋味。实际上呢,这样的机会也不是没有。在别的乡工作的时候,甚至到坪地后,也不乏大姑娘小媳妇暗送秋波。夜总会OK厅洗脚城里的小姐,更是赤裸裸地示爱,可江水从未动过心。

  有一次,一个煤老板做东。酒足饭饱,一个二个喝得二麻二麻的,煤老板邀请他们去梦巴黎夜总会玩耍。一个名叫桃红柳绿的KTV包房里,一行人刚刚坐定,老板娘媚笑着带了六七个臀翘胸凸背露的小姐来,任他们挑选。

  喝得醉醺醺的煤老板,扯着嗓子帮腔,挑!弟兄们尽管挑,跳舞可以,亲嘴可以,哪个兄弟要打炮,哥子我也买单。顿了顿,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接着说,如果这几个弟兄们都看不上眼,让老板娘另外换。对不对,老板娘?

  对!对!老板娘一脸讪笑,说,就照郭老板说的办。

  江水是第一次光顾那种场合,显得不太适应。

  江乡!你客气个?这又不是在台上作报告,周吴郑王的。郭老板一看江水没主动挑妞,一把将一个脸盘清秀、胸脯挺拔、屁股很翘的小姐朝他怀里一推,说,你再不动手,别人就抢!

  那小姐顺势倒在江水怀里,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两个鼓定定的奶子,皮球般跳到江水的脸上,嗲声嗲气地喊了声,大哥!

  接下来,光影迷朦、情调暧昧的窄窄的包房里,会唱不会唱的,都可着劲儿,声嘶力竭地猛吼。会跳不会跳的,都搂着一个敞胸露怀的小姐,一个劲儿扭。那只把在小姐腰上的手,不时有意无意地滑将下去,在小姐肉乎乎的屁股蛋上拧一把。小姐佯装不满,摇晃着扭了几下屁股,一副要挣脱的样子。那手呢,仿佛被烫了一下,猛一使劲,抱得越发紧了。

  江水既没唱,也没跳,自个儿坐在沙发上,有一句没一句地与小姐闲扯。

  小妹在这儿干多久了?江水问。

  大哥!我前天刚来的。小姐回答。

  前天?江水听人说过,小姐们一旦有人问来了多久,哪怕已经干了好几年,她也会说自己刚刚来,以满足男人的新鲜感。眼前这小姐,一副油嘴滑舌的样子,哪像个刚刚出道的雏儿。于是将信将疑地问。真的?

  小狗哄你!小姐信誓旦旦地回答。

  这时,老板娘嘻笑着走进来,色色地盯了江水一眼,讨好地说,这位是江水乡长,你可要把他侍候得舒舒服服的,要不,他不给你小费噢!

  江水瞪了老板娘一眼,说,哪样乡长,我什么也不是。

  不是!不是!老板娘知道说漏了嘴,马屁拍到了马脚杆上,连忙赔罪,算我多嘴,算我多嘴。

  老板娘讨了个没趣,讪笑着,走了。

  沉默有顷,江水问,到你们这儿来的领导多吗?

  多得很。小姐认真地想了想,说,小到各单位的股长局长,大到县里的书记县长,都有来玩的。顿了顿,接着说,有一次,一个县里的哪样领导来玩,喝得麻瞪麻瞪的,一坐下来,就抱着我又摸又啃,像是八辈子没见过女人哩!

  真的?江水有点儿吃惊,笑了笑,说,那些当官的,你们要侍候得好一点吧。

  怕不会哟!小姐顺口就来了句桂县的口头禅,说,大哥!讲句真话给你听,在我们眼里,来者都是客,有钱都是爷,可不管他当不当官。有段顺口溜说得好:不管正股副股,没钱就别摸屁股;不管正科副科,没钱就别摸饽饽;不管正处副处,没钱就别脱内裤;不管正厅副厅,没钱你就别射精。顿了顿,自我解嘲地笑了笑,说,不过,当官的一般出手都大方,小费给得多,我们倒是要尽心一些。

  精彩!江水忍俊不禁,笑着称赞,你的顺口溜真精彩。

  大哥!精彩倒是精彩,可不是我的。小姐甜甜地一笑,说,我也是听来的。

  这么说,挣钱是你们最终目的?江水有点傻乎乎地问。话一脱口,自己都觉得纯属脱开裤子放屁。

  大哥!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小姐一本正经地说,不过,挣钱的同时,我们也对社会作出了贡献。你听过应征女郎的口号没有?没有,是吧?我讲给你听听:不占地,不占房,工作只需一张床,没噪音,没污染,促进经济大发展。

  江水笑得差点背了气。

  大哥!你可别笑话我们,还真是这么回事哩!小姐说,别的不讲,单单这样那样的税,我每月就交二三百块,你说算不算贡献?

  算贡献,算贡献。江水忍着笑,连声称是。

  小姐很尽职,一个劲儿地说些挑逗的荤话。两只闲不住的柔柔的小手,不时很职业地在江水的敏感部位拿捏一把,弄得江水心里痒痒的。

  盯着小姐半隐半露,高挺撩人的丰乳,深深的时隐时现的乳沟,江水蓦地浑身燥热,禁不住在小姐的乳房上捏了一把。

  假的!小姐坦率地说。

  真的?江水暗暗吃惊。仔细一回味,手里残留的,确实是海绵的感觉,于是老老实实地说,看到那么挺,我还以为是真的呢。

  哪有那么多真的!小姐一副少见多怪的口吻,大哥!电视上有句广告,叫做:女人挺好!女人挺了,真的是好,抓男人哩!可你别看满大街的女人,一个、二个胸脯都挺挺的,真的可没有多少,许多都是“假茶叶”。

  哦!江水随口应着。

  接下来,江水仿佛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凉水,浑身的燥热冷却下来,连闲扯的兴趣也没有了。

  江水不再答理那小姐,独自陷入了沉思。

  他想,这世界五花八门,千奇百怪,什么假东西都有。假烟假酒假油假钢材假水泥,不一而足。小姐的笑是假的,情是假的,甚至身上的零部件,也是假的。难怪有人感叹,这世界除了妈是真的,爹都有可能是假的。

  江水在小姐恋恋不舍的目光里,不辞而别,率先独自离开了夜总会。

  打那以后,不管别人如何盛情邀请,江水再也没去过那些地方。

  可眼前的枫香呢,却是真真实实的。真实得无遮无拦,明明白白。江水从厨房回到堂屋里,好久好久了,感觉手上还留着枫香乳房的芳香。

  那顿酒,从中午一直喝到黄昏。该醉的,不该醉的,全都醉了。

  村支书黄光明还玩了“现场直播”。

  江水趔趔趄趄地走到院坝里,回头一看,枫香正站在大门边幽幽地喊,江乡!有空常来哟!

  来……来!江水扶着车门,语音含混地扯着嗓子回答,我……我……一定来!

  江水果然不食言。

  那天以后,江水有事往枫香村跑,没事,也要找点事,往枫香村跑。一来二去,自然而然地,就和枫香上了床。

  与枫香在一起,江水体会到了一种全新的酣畅淋漓的感觉。

  到了后来,几天不去枫香,江水就像丢了魂似的。

  像肖保国一样,王贵文也是晚上来找江水的。

  与肖保国不同的是,枫香村村委主任王贵文,既没带土特产,也没揣钞票,两手空空地就敲响了江水的房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王贵文手里攥着一张王牌。

  眼下,枫香村的换届选举到了产生候选人的关键时刻,更重要的是,村支书黄光明遇到了麻烦。审时度势,王贵文觉得,是该打出手里这张王牌的时候了。

  许多被戴了绿帽子的男人,自己都是最后才知道。王贵文呢,自然也不例外。当他察觉妻子枫香与江水的隐情后,作为血性男人,他愤怒、伤心、甚至绝望。除了把枫香狠狠地往死里打,他还提着菜刀,怒不可遏地要找江水拼命。

  这时,枫香一把抱住王贵文的双腿,哭喊着死也不松手。五岁的儿子,也懂事地站在他面前,一个劲儿抹眼泪。无奈,王贵文打掉牙齿带血吞,忍了。同时,枫香也诅咒发誓,不再理睬江水。可偷情这玩意儿,就像吸毒,一旦染上了,不但有了身瘾,而且还有心瘾,要彻底戒掉,是相当困难的。枫香嘴上说得蛮好听,江水一来,又骚得熬不住了。有几次,差点让王贵文撞了个正着。

  让王贵文大惑不解的是,为了这事儿,他可没少打枫香,乃至毒打。同时,也没少在床上卖力气,有时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性虐待的味道了。可越打,枫香似乎越迷恋江水。越在床上卖力气,枫香好像越感到乏味。搞到后来,自己也觉得没趣了。

  除了上面这两招,王贵文当然也想到了离婚。可一想到活泼可爱的儿子不是没妈,就是没爹,又下不了决心。况且,一旦离了,凭自己这矮墩墩的身材,不算富裕的家境,要再找个像枫香这样的媳妇,简直是白日做梦。他觉得,尽管自己嘴上很硬,骂得天摇地动的,可真要让枫香离去,心却很痛,痛得难以割舍。枫香这婆娘除了骚一点,可是百里挑一呢。当年,枫香是方圆百里花骨朵般的俏妹子,追求者成群结队,络绎不绝,自己可是下了死手,才搞到的。再说啦,因这事把江水惹恼了,这村委主任,还当不当?一旦丢了乌纱帽,自己还能在村里吃香喝辣吗?实话实说,江水这小子还算有点良心。占了枫香的便宜,对王贵文可没少关照。诸如水利工程、坡改梯、农业税减免什么的,但凡有利可图,有钱可赚,江水都让王贵文承包。王贵文粗略估摸了一下,江水前前后后给他的好处,咋说都在四位数以上,几乎接近了五位数。前不久,江水还花了一千多元给枫香买了套“神鹰”名牌时装。你别说,人是桩桩,全靠衣裳,枫香穿上那身衣服,还真是鲜亮多了。在县城的大街上那么一走,比城头的洋婆娘还扎眼。

  于是呢,无计可施的王贵文,也就装聋作哑。有时,甚至不经意地给江水创造时间和空间。不过,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能听到自己受伤的心,正淅淅沥沥地滴血。

  日子,就这么不阴不阳地耗着。

  昨天,王贵文意外地获得一个信息,村支书黄光明因侵吞公款,已被停职检查。

  这些年当村委主任,王贵文便宜虽没少占,但头上总压着支书黄光明这座山,憋闷得很。许多时候,黄光明把肥肉吃了,扔几根骨头给他啃啃。有时吃光了,王贵文连香气都没闻到。

  涉足官场,王贵文当然清楚。停职的结果,既可能官复原职,也可能就此拿下。现在,既然黄光明站在了悬崖上,何不趁机推他一把,取而代之?

  于是,王贵文决定来找江水。

  王贵文敲门的时候,江水正在屋里看一部爱情题材的电视连续剧。

  时下,此类题材的电视剧,大都是一个套路,并没有激起江水多大的兴趣,不过是消磨时光而已。可令他惊奇的是,这部电视剧中刚刚出道的女演员,长得跟枫香一模一样,就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所不同的是,剧中女演员的打扮,要比枫香时尚得多。

  睹剧思人。江水脑海里不时闪过与枫香如胶似漆的销魂画面,不禁意醉神迷,恨不得插翅飞到枫香村去,将温婉俏丽的枫香,一揽入怀。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谁呀?江水没挪窝,口气有点儿不耐烦。

  是我。王贵文说。

  你是谁呀?江水有点恼了,有事明天再来。

  哎呀!江大乡长。王贵文的口吻带了些嘲讽,连哥子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我是王贵文。

  王贵文?刹那间,江水的脑子有点散。这半夜三更的,他来干啥?莫非是事情败露,或者是枫香出什么事了。

  江水愣了愣,急忙站起身来,把门打开。哎呀!是王主任。江水满脸堆笑地说,你看我这耳朵,咋就没听出来?我以为是谁呢,稀客,稀客!

  江水说的倒是真话。自他和枫香搭得有一腿,王贵文的确是第一次到他屋里来。

  哪样稀客,我是不请自来哩!面对江水的调侃,王贵文底气十足,并不怯火,习惯性地干咳一声,不卑不亢地说,哥子,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看你哥子说的,客气了。江水认真地品了品王贵文的话,觉得来者不善。想到有枫香的把柄攥在人家手里,不免有点儿心虚。于是一边沏茶,一边讪笑着说,哥们儿两个,又不是一天的交道,有哪样事,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的,决不含糊。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你江乡要办不到的,我也不会来麻烦你。王贵文抬起桌上泡得还不太好的茶,嘬起嘴,吹了吹杯面上飘着的几片茶叶,轻轻地喝了一口,说,有的事,不用哥子我点穿,你我都心知肚明。我今天来找你,就不用绕弯弯了,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顿了顿,又喝了口茶,接着说,我听说,黄支书落马了,想让江乡帮帮忙,让我也过几天支书的瘾,你看咋样?

  是有这么回事,但文件还没有发下去。江水摸清了王贵文的底牌,又恢复了乡长的底气,恶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噗”地喷出一长串圆圆的大大小小的烟圈,打着官腔说,不过,也说不上落马。停职嘛,也有可能恢复的。再说,支部换届,也没到时间嘛。

  你不用跟我打官腔。王贵文一看江水的神态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客气地说,停职有可能复职,但拿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倒也是。江水说,两可,两可。

  所以,就看你江乡的态度了。王贵文步步紧逼,咬住不放。现在,你是一乡之长,党政一肩挑,大权在握,个把村支书的任免,还不是小菜一碟?

  话也不能这么说,集中还要民主嘛!江水笑了笑,说,王主任,你也是官场中人,这个道理,你也是懂的。

  这个我懂。王贵文针锋相对,并不示弱,不过,民主了半天,还不是一把手一锤子砸下去完事。在我们枫香村,就是这样,黄光明说了算。我想,你们乡里,也不会有哪样新花样吧?

  这,这个……江水竟有些语塞。

  行了,江乡。王贵文正色说,一开头我就讲,我们不用弯弯绕,开门见山,可你偏偏找这么多故故来扯。明说了吧,枫香村的支书我非当不可,你看着办吧。当然,你可以对我的要求置之不理,甚至还可以想怎么搞就怎么搞。不过,明人不做暗事,我铁证在手,材料都写好了,只要往县纪委那么一送,撤你的乡长倒不敢说,整个把处分给你背倒还是有可能吧。这人在官场,哪个不眼巴巴地指望升迁,莫非你就不怕这事儿影响了你的前程?

  王贵文一通合情合理、绵里藏针的慷慨陈词,仿佛一阵连珠炮,把江水打哑了。

  是呀,为了一个女人影响仕途上的升迁,这玩笑开得也太大了。别看王贵文平常蔫哩巴叽,不吭不哈,兔子逼急眼了,也会咬人哩!节骨眼上,还他妈挺能嚼的,话都说到骨子里去了。宦海沉浮。谁他妈嫌官大了?谁不想当县长市长省长,甚至国家主席,党中央书记,想当的都大有人在。至于能不能当,那是另一码事。你总不能发一个通告禁令什么的,禁止人家想吧。说到底,犯不着为了这种破事儿,毁了自个儿锦绣前程。再说,日了人家枫香这么久,王贵文都忍气吞声,装作没看见,就是他不提出来,也是该还债的时候了。别的不说,自个儿求个心理平衡吧。

  江水沉思半晌,利害得失一权衡,拿定了主意。说千道万,这后院不能起火呢。

  这样吧,我答应你的要求。江水一脸决然,但这要分两步走。先明确由你代理支书,主持支部工作。然后,年底届满时,召开支部党员大会,正式选举。你看咋样?

  这两步走?王贵文说,时间长,会不会……

  没事,没事。江水笑了笑,说,坐倒亚军打冠军,你怕啥?再说,还有兄弟我在这里稳倒嘛。

  那好。王贵文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江水说。

  好,江乡!不打扰了。江水话刚说完,王贵文便适时地站起身来,拉开门,心满意足地走了。

  江水呆愣愣地伫立在门口,目送着王贵文矮矮的身子淹没在黑暗之中,心里倏然涌上一阵苦涩。

  翌日,在江水的催促下,坪地乡纪委关于枫香村支部书记黄光明停职审查的决定发了下去。

  接下来,就是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王贵文把屁股歪到支书的位子上,也就是先给他弄个代理,然后再扶他坐正。

  平心而论,王贵文一头一路的做做具体工作,干点实事还可以,但作为支书,为一个村领航掌舵,是还差那么点火候。

  然而,面对王贵文的要挟,江水别无选择。

  有时候,静下心来认真地想一想,江水倒也释然。而今目下,在用人问题上,有几个地方凭的是真本事?相反,有真才实学的人,往往被遗忘在官场的角落。倒是不少阿谀奉承,吹牛拍马,又跑又送的人,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事实上,许多领导在用某人的时候,看的不是他水平高低,适不适合,干不干得了这份工作,而是看他是不是自己这条线上的,放不放心。一旦看准了这一点,其余的,也就可以忽略不计了。既如此,用一个不算称职的王贵文,莫非枫香村的天,就塌下来了?站在台上,哪个都会唱,保不准,王贵文当了支书后,豁然开窍,比起被查处的支书黄光明来,还要干得好呢。

  于是,江水也就心安理得了。

  不过,说到枫香村支书黄光明的查处,还真费了些周折。

  坪地乡原有的二十一个村支书,黄光明算是比较棒的。这人脑子好用,能说会道,交际广。用村里人的话说,黄光明那张寡嘴,树上的麻雀也诓得下来。唯其如此,黄光明在支书的位子上,八面来风,干得有声有色,确实做了不少好事。譬如,从县里有关部门争取资金,改造水源,让村民喝上了清洁卫生的自来水。修整水泥村道,打水泥篮球场,建沼气池等等,看得见,摸得着,你想不服气都不行。这人一能干,感觉自然也就良好。日子长了,就在人们的喝彩声中,飘飘然了。

  黄光明当了两年支书后,村民们慢慢地发现,黄支书变了。碰到了人,爱答不理的,免不过跟谁打打招呼,也是哼鼻音,打官腔,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儿。村里的公益事情呢,也没前些年那么上心了。

  不过,大伙也仅仅是在背后嘀咕嘀咕,谁也没跟支书过不去。心想,你不答理我,我走开就是了,怕你还不行。都一个村里待着,早上不见晚上见,抬头不见低头见,没必要搞得红眉毛绿眼睛的。再说,支书的官儿再小,也算是一层天哩,惹急了眼,以后有你的好日子过?

  也有不信邪的。

  村里有个养鸡大户,名叫高大全。自费到市农校读书时,就入了党。在村里,也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叫雀。小伙子不仅为人精明,腰包也厚实。家里有多少存款,除了他老婆,只有天知道。对黄光明老子天下第一的做派,常常看不顺眼。一逮着茬儿,就跟黄光明叫板。几个回合下来,弄得黄光明挺不自在。黄光明嘴上说根本不把高大全当盘菜,心里却暗暗发憷。

  村民们看了不花钱的热闹,似乎觉得还不解馋,有人大发感慨,是啊!这一山不容二虎哩!

  这话传到黄支书的耳朵里,气得他破口大骂,扯鸡巴蛋,高大全那小子除了有几个卵钱,还有啥?他也算得上是只虎,能跟老子相提并论?

  打这以后,黄光明像一个被激怒的猎人,双手端着威力无比的双管猎枪,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对手,寻找着击发的时机。

  他终于看出了破绽。

  高大全结婚后,生的是个女孩。按计生政策规定,他可以生第二胎,但必须间隔四年。高大全因为腰包鼓胀,家道殷实,传宗接代的事儿,看得很重,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女儿刚满两岁,又让老婆怀上了。妊娠四个月后,他偷偷地把老婆带到城里,花了不菲的代价,找人做了B超。医生确定无误地告诉他,是个带把的。

  高大全高兴得差点晕了过去。

  尽管高大全的妻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抱母鸡似的窝在家里,但隔墙有耳,他老婆身怀有孕的消息,还是漏了出去。

  支书黄光明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心花怒放。

  黄光明背着双手,一脸喜气地在自家堂屋里转圈圈。好啊!敢跟老子作对,你小子嫩了点。就算你高大全是他妈的孙猴子,也跳不出我如来佛的掌心。老子一出手,就要斩草除根,让你狗日的绝后,看你能不能把钞票带到棺材里去。

  于是乎,黄光明缓缓地抬起手中的双管猎枪,屏息凝神地瞄准,缺口、准星、目标,三点一线,就差勾动板机了。

  蓦地,黄光明慢慢放下手中的枪,他想,这时候就开火,太便宜高大全这小子了。老子要让他刻骨铭心,痛彻心肺。

  黄光明一反常态,对高大全妻子怀孕的事充耳不闻。

  有时,听到村民议论,黄光明还给高大全打马虎眼。

  你们可不要乱讲哟!大全是党员,养鸡大户,又是县里的劳动模范,这个政策他还不懂?乱嚼舌根,要负责的呢。

  碰到高大全,黄光明拉下架子,笑着打招呼,大全!吃了?

  吃……吃了。高大全没想到黄光明会主动跟自己打招呼,愣了愣,随口问,支书去哪儿?

  没事!黄光明依旧一脸灿烂,说,随便转转。

  高大全绷紧的心弦,松了下来。

  想想也是这么个理,冤家宜解不宜结。都一个村里待着,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就言来语去的,几句口水话吗?既然黄光明姿态较高,待儿子生了出来,顺便摆上几桌满月酒,请他撮上一顿,喝上两杯,话明气散,也就过去了。

  转眼又是三四个月,高大全妻子的肚子鼓定定的,眼看就要爆炸了。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黄光明带着乡里的计生突击队,悄悄地摸进村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高大全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瓮中捉鳖。

  高大全和妻子谁也没跑脱,全傻眼了。

  黄光明兴高采烈地叫来村里的一台嘣嘣车,连夜将高大全的妻子送到县计生指导站引产。

  引下来的果然是个胖乎乎的男婴。

  高大全悲愤交加,肠子都悔青了。早知今日,当初何不毅然地加入超生游击队,一走了之。

  据说,由于助产士动作迟缓了些,等在产房外的高大全还听到了儿子清脆的一声啼哭。刹那间,产房外的高大全和产床上的妻子,都不约而同地晕了过去。村支书黄光明听说打掉的是个男婴,一口气灌了瓶“枫香大曲”,醉了两天两夜才醒过来。

  公报私仇。这一招的确够狠的。

  此后,黄光明和高大全的积怨日益深重,几乎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

  看着乡纪委关于黄光明停职检查的决定,高大全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儿都有。

  按理说,扳倒了黄光明,高大全应该高兴才是。可一阵短暂的喜悦之后,他却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是的,黄光明是扳倒了,成了死老虎。但黄光明下了台,张光明李光明马光明就要上台,那支书的宝座,是见不得空的。按时下不成文的规矩,村主任就可能当支书。也就是说,枫香村支书的宝座,有可能姓王。

  王贵文与黄光明相比,要厚道些,也能干点事情。可现在的人,一阔脸就变。一旦当了支书,谁敢保证他仍原汁原味。何况,他老婆枫香与乡长江水搭有一腿。乡党委书记吴洪高就后,江水有可能当书记。届时,王贵文背靠江水这棵大树,能不为所欲为,一手遮天?到头来,说不定还像黄光明一样,照旧是压在自己头上的一座大山。

  痛定思痛,高大全觉得自己之所以在关键时刻输给黄光明,就因为手里没权。倘若他与黄光明站在同一擂台上,公平、公正地斗智斗勇,他决不会输掉那关键的一分。

  几经思量,高大全大彻大悟,这人生在世,只有钱不行,还得有权。平头百姓一个,关键时刻,势必吃亏。有钱能使鬼推磨,固然不假。但特定条件下,有权能使磨推鬼。只有权钱双拥,才是两全其美至真至善的境界。既然费气扒力地扳倒了黄光明,为什么让别人坐收渔利呢?身为党员,这支书的宝座别人能坐,我高大全为什么就不能坐?党章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但凡党员,都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哩!

  高大全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就把支书的位子搞过来,过一把官瘾。但怎么才能坐上这把交椅呢?高大全冥思苦想,绞尽了脑汁。

  要当上枫香村支部书记,关键取决于坪地乡党委。眼下,乡党委书记吴洪外出镀金,乡长江水代理书记,主持乡党委的全盘工作,江水的态度,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就是他一句话。因此,首先必须打通这一关。转念一想,高大全又觉得不妥。江水和王贵文的老婆共枕同眠,这种美差,他能不给王贵文?即便江水有所不愿,王贵文让枫香吹一阵枕头风,江水肯定骨头骨节都酥了,还有什么党性和原则可言。

  乡里无路可走,高大全把视线挪到了县里。如果有县里的大头猫给江水打打招呼,施加点压力,他肯定乖乖买账。

  蓦然间,高大全想到了县里的一位重要人物。去年“五一”,县里召开劳动模范表彰大会,这位领导亲自给他发奖,戴大红花。之后,曾有过几次交道,看上去蛮随和的。

  对!就去找他,高大全兴奋地锁定了目标。

  现在,时兴钱权交易,买官卖官。只要找准了路子,事情就成功了一半。说到底,大不了花上几个钱。我高大全别的一无所有,就是不差钱,刚好可以取长补短。

  高大全挑了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兜里揣了张“龙卡”,西装革履地进了县城。凭这些年的经验,他觉得人的心情与气候密切相关,天气好,人的心情也好。这样的日子里找人办事,成功的概率要高得多。

  高大全在县城里怎么活动,找没找到那个大头猫?是别人引荐,还是独自深入,他怎么游说,大头猫如何许诺,不得而知。枫香村人可以感受到的是,高大全在城里潇洒了几天回来,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精气神儿,全都大不一样了。

  县里两办联合行文,对全县各乡镇财政税收督查情况进行通报。全县二十一个乡镇中,坪地乡仅完成年任务的百分之四十八点七,排名倒数第三,差一点吆了鸭子。通报最后强调,希望后进乡镇奋起直追,迎头赶上,圆满完成任务。否则,年终评比时,将酌情给予经济处罚。

  形势确实严峻。

  倘若真的实行经济制裁,减少财政拨款,坪地乡的干部职工就可能要饿肚子。

  江水坐不住了。

  有一天,江水正在办公室里绞尽脑汁地思谋对策,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

  喂!江水迟疑片刻,拎起话筒,口吻很有点儿不耐烦,哪里呀?我坪地乡。

  坪地乡吗?电话里的声音有点耳熟,明显地打着官腔,啊,给我找一找江水。

  我是江水!江水说,请问哪位?

  是小江呀!我张北方。顿了顿,又打趣道,怎么,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

  哦,是张书记啊!江水愣了愣,定了定神,热情洋溢地说,我是觉得声音有点儿熟哩!张书记,有什么指示啊?

  其实啊,小江,没听出来,不是你的责任。张副书记顾左右而言他,打着哈哈说,这说明我官僚,下乡镇的时间少啊!顿了顿,说,前不久家父去世,承蒙前来吊唁,感谢了啊!小江。

  江水一听,舒坦至极,连声说,应该的,应该的。转念一想,张副书记正儿八经地打电话,该不会只是为了说一声谢谢吧。

  小江啊!江水还没回过神来,张北方便转了话题,枫香村的支书出了问题,你是怎么考虑的?

  这个嘛!江水不知道张副书记的问意何在,怔了怔,照实说,我们准备让村主任王贵文代理支书,条件成熟后,再进行选举。

  哦!是吗?张北方又打了个官腔,这才漏出打电话的本意,我听说枫香村有个养鸡大户,叫高什么来着?哦!是的是的,你看我这记性。对!叫高大全。这小伙子,我看不错的嘛!年轻党员、专业户、劳动模范,是吧?我还给他披过红,戴过花呢。再说啦,小伙子觉悟蛮高的嘛!黄光明的问题,还是他举报的,功不可没呀!是不是?

  是的,是的!张副书记对高大全一通没遮没拦的表扬,其意已昭然若揭。江水在官场摔打多年,就是再傻,也品出味儿来了。尽管他的想法与张副书记有异,可鼻子压倒嘴,只有连声称是的份儿。张书记,我们研究一下。

  怎么?张副书记穷追不舍,你一个准书记,这么个事儿还拍不了板?

  好!好!江水被逼无路,连声说。

  那行,张副书记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准备收线。那我等你的准信。末了,意味深长地又甩了一句,小江啊,届末事多,吴书记又不在,你担子不轻啊!

  谢谢书记关心,江水毕恭毕敬地说。

  接完电话,江水像虚脱了似的,浑身冒汗,脑袋也不转圈了。

  江水最近烦透了。

  原以为乡党委书记吴洪外出,自己党政一把抓,大权在握,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干,就怎么干。身临其境了,才知道并不是这么回事。有时候,他感到自己仿佛一只扎进蛛网的苍蝇,被一张密密匝匝的大网罩着,虽能蹦那么几下,手脚却不怎么利索。

  就说桃溪村村委主任人选吧。平心而论,应当首选肖保国。可杨大林出了大血,又掺和了王胖的关系,就有些难办了。江水向来奉行得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游戏规则,于是,决定抑肖扶杨,进行“海选”。可谁敢保证杨大林就稳拿盒子叼烟。到时候,村民梗着脖子,不画圈圈,你咬他屁股两口?倘若杨大林败北,倒也可以黑下心来,抹抹脸不认账,可王胖那里怎么交待?

  王贵文的支部书记呢,就更棘手了。如果没有张北方插一杠子,看在枫香的情分上,拉他一把,也是天经地义的。一板拍下去,也就成了。可高大全这小子,居然搭上了张副书记,志在必得。张副书记呢,为了一个村里的破支书,居然赤膊上阵,正经八百地给他打招呼,其间的奥妙,就可想而知了。

  江水倏然明白,在枫香村支书这架天平上,一边是情感,一边是权力,都是让人向往的东西。舍去了枫香,江水感到心痛,得罪了张副书记,他还算光明的仕途,就暗淡了。然而,鱼和熊掌不能得兼,他面临的只能有一种选择,孰轻孰重,就不言而喻了。

  于是,江水改变初衷,准备将枫香村代理支书的乌纱帽抛给高大全,先稳住张副书记,看看情况再说。至于杨大林,只能听天由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然而,江水的策划还没来得及实施,乡党委书记吴洪回来了。

  吴洪是提前回来的。

  市里的中青班培训结束后,按教学计划,要组织学员到沿海地区考察半个月。说白了,也就是名正言顺地出去游山玩水,让“关”了两个多月的后备干部们,放松放松。钞票呢,自然由学员所在单位掏,每人交八千元。

  这样的美差,吴洪当然不会放过。可就在出发前三天,张北方副书记打电话给他,说,学习完了,就回来吧!考察嘛,以后机会多的是,乡里村委换届很压头,江水担子很重,两个人分着挑,总是要轻一点嘛。

  张副书记用的是商量的口吻,可这也正是领导的高明之处,或者说领导艺术。明明是命令你回来,却又说得很委婉。让你听起来很受用,甚至有点儿受宠若惊,自然也就诺诺连声了。

  于是,张副书记打电话的第二天,吴洪就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回桂县,向张副书记报了到。高兴得张副书记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连声说,好!好!

  更重要的是,从张副书记打电话的语气中,吴洪隐隐地嗅到了一股味,那就是张副书记对江水的不满情绪。心想,这小子怎么就得罪了张副书记,这不是自找没趣吗?

  吴洪比江水长几岁,刚过不惑之年。虽然年龄不算大,已在乡镇摸爬滚打十多年,算是桂县屈指可数的老乡镇了。

  公正地说,吴洪这人思路明晰,胆子大,很有魄力,遇事敢于拍板。乡镇工作什么季节干什么活儿,把握得丝丝入扣,心里那把小九九,绝不会出错儿。

  人无完人。

  如果说吴洪有什么性格弱点,那就是有点儿霸。桂县俗话叫做“码”。霸气、霸道、称王称霸,在他眼里,天是王大,他就是王二,在桂县,除了县委王书记、陶县长、张副书记他还买账。其他的,就是一副敷衍塞责的嘴脸了。至于科(局)级干部,没几个他看得上眼的。

  因此,吴洪待了好几个乡镇,工作能力没的说的,可就是搞不好团结。班子里,要么拍桌子打板凳地与之硬抗,要么阳奉阴违地与他软磨,总也尿不到一个壶里。有人大发感慨,吴洪当乡长,就是没有书记的乡长。当书记呢,就是没有乡长的书记。

  如此做派,工作最终受到影响自不消说,甚至还危及到了吴洪的仕途。

  有一年,吴洪还在香溪镇当镇长的时候,县里准备推荐他作为副县长的人选,得到了市里的认可。市委组织部专门派人前来桂县,按照现行干部管理条例的要求,在副县级以上在职干部、离退休干部、县直科(局)级干部、乡镇党政一把手的范围内,民主测评,也就是通常说的画圈圈。桂县组织部为此专门召开会议,参加会议的百多号人,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屋子。可是弄了半天,吴洪只得了一二十个圈。既不过半,也形不成规模,倒让别人趁机拱了出来。吴洪因圈圈太少,成不了气候,想帮他的人也爱莫能助,眼睁睁地失去了一次高升的机会。

  兴许有高人指点,吴洪从香溪调到坪地乡任书记后,尽管骨子里还是那副德性,表面上,霸气却有所收敛,不再一个人码干吃净了。因此,与乡长江水还算协调,班子里反映也不错。用一句时尚的话说,人气指数较高。于是,他又抓到了一次高升的机会,参加了市委组织部举办的中青班。倘若不出意外,戴上一顶副县级的乌纱帽,就只是早晚的事了。

  镀了一层金的吴洪回到乡里,举手投足间,似乎就已有些副县级的味道。

  然而,吴洪提前而归,却搞得江水措手不及。他对杨大林、高大全的许诺,对肖保国、王贵文的善后安抚,全都是空头支票。

  吴洪一回来,江水无形中就觉得矮了半截。

  为了争取主动,吴洪回来的第二天,江水就向他汇报工作。江水按部就班地把这段时间的各项工作谈了谈。然后,重点汇报眼下就要进行的村委换届,将全乡九个村的选举安排和村委候选人的推选,作了重点强调。然后,谈了枫香村支书黄光明停职检查的事,并建议由高大全代理枫香村党支部书记。

  吴洪仰坐在老板桌后面的高靠背转椅上,两眼微眯,气定神闲,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一缕缕烟雾,从他牙齿泛黄的嘴里冒出来,弥漫在长长的马脸上,显得扑朔迷离,莫测高深。

  让江水吃惊的是,吴洪离开乡里近三个月,但乡里的情况依然了如指掌。不时地在他的汇报中插上那么一两句,准确无误,切中肯綮。

  谁暗里经常给他汇报工作?

  江水汇报完毕,吴洪没有马上发话,只是一个劲儿抽烟。眼看静场差不多了,这才说,好,这很好!这一段你们干得不错。作为书记,我挂名不出力,应该感谢你们。其他的工作嘛,我们以后慢慢合计。村委换届的事儿,迫在眉睫,是应该好好研究一下。

  吴书!江水接茬说,这事我刚才说了,乡党委已经研究了,下星期全乡一起铺开,进行选举。

  这我知道。吴洪脸上闪过一丝不快,说,你们定的九个村全部海选,想法原本不错,民主意识增强了嘛,可是,江乡,你想过没有,这种选法,谁能保证选举圆满成功?

  这个……江水一听,愣住了。是啊!谁能保证万无一失?万一不成功呢?稍顷,强调说,我在县里开会的时候,县领导特别强调,这次换届要充分发扬民主,实施“海选”。

  县里的八十九号文件我看过了。吴洪说,实际上,“海选”只是一种办法,另一种办法是,可以先确定村委班子的候选人。当然,按文件要求,应由选民一人一票推选确定。正式候选人应多于应选名额。既可按村民提名得票多少,确定候选人,也可以通过候选确定。预选名额应多于正式候选名额。吴洪顿了顿,抽了口烟,接着说,因此,结合坪地乡的实际,考虑到我们民主进程相对滞后,我的意见是,采用首先确定候选人的办法,进行选举。也就是说,全乡九个行政村,暂不实行“海选”。至于候选人的确定,一方面,我们要充分尊重村民的民主权力。另一方面呢,我们要善于引导,按以往换届的套话来说,就是多做工作,实现组织意图。你说是不是?江乡!

  吴洪一通引经据典的宏论,外柔内刚,既完全推翻了江水的计划,又让他无话可说,就是硬着头皮争辩几句,也无济于事。睁片刻,江水不冷不热地说,吴书记已经考虑成熟了,就按你的意见办吧。

  那好,吴洪当仁不让,说,明天开个党委会,把原来的方案调整一下,就按我们今天商量的意见办,你说呢,江乡!

  行!江水站起身来,准备告辞。陡然间,他感到有点悲哀。尽管吴洪口口声声让他说,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儿,但那不过是官场上的一种客套,一种姿态。就算他厚着脸皮说了,也没有用的。

  噢,就在江水将要出门的当口,吴洪仿佛刚刚想起来似的,轻描淡写地说,枫香村支书的事儿,我同意你的意见,就定高大全吧!不过,就不分两步走了,干脆一步到位。我们意见统一了,也在明天的乡党委会上议一议。你说呢,江乡!

  江水点了点头,没吱声。

  走出吴洪办公室,江水倏然明白过来,吴洪之所以同意高大全当支书,表面上是给他面子,实际上是秉承了张北方副书记的旨意。或者说,张副书记为了让高大全尽快坐上枫香村支书的宝座,不惜牺牲吴洪游山玩水的美差,把他提前召了回来。不知不觉间,吴洪就在张副书记面前,立了一大功。可自己呢,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到头来真是割卵子敬神,神不高兴,人也残废,失去了讨好卖乖的大好时机。

  江水沮丧极了。

  坪地乡的村委换届尘埃落定。

  全乡九个行政村,七个选举圆满成功,选出村委班子成员三十五人。其中,村民委员会主任七人,实现了组织意图。

  桃溪村村委主任空缺。

  肖保国和杨大林,打了个平手。肖保国得票一千零八十五票,杨大林一千三百二十八票,均未过半。按有关规定,待条件成熟后,在两个月内进行补选。

  王贵文提名为枫香村村委主任人选,选举结果却当选文书。未获提名的村民胡恒,出人意料地从票箱里跳将出来,以超过半数的选票,当选村委主任。

  在此之前,养鸡大户高大全,如愿以偿地登上了枫香村支书的宝座。

  在桂县召开的全县村民委员会地域调整暨村委换届总结表彰大会上,坪地乡因村委换届未能圆满成功,受到县领导的批评,乡长江水作为直接责任人,被处以罚款三百元。

  此后不久,坪地乡领导班子届末考察调整也有了结果。

  乡长江水调任马关镇党委副书记,提名为镇长人选。能否当选,难以意料。

  让江水感到意外的是,拟任坪地乡乡长的,是他的铁哥们儿王胖,也就是桂县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王平。

  乡党委书记吴洪,暂时未动。

  据民间组织部长透露,吴洪暂时未动的原因有二,一是保持坪地乡乡领导班子的相对稳定,待政府换届结束后再作安排;二是吴洪的竞争对手,黔中镇镇长宋云飞省里有背景,可能取代吴洪,作为副县长的候选人,参加县里的换届选举。

  不过,官场莫测。

  到底鹿死谁手,眼下谁也说不清楚。


  作者简介:刘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六枝人。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在《蓝盾》、《人民公安报》、《山花》、《长城》、《安徽文学》、《朔方》、《小说林》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报告文学近百万字。中篇小说集《都市鸟》获首届中国凉都文学奖。2008年9月,荣获贵州省写作学会“中青年十佳着作人”荣誉称号。系贵州文学院、《中国作家·纪实 》签约作家。


文章分类: 短篇小说
分享到:
阅读后您觉得本站文章怎么样?
非常棒!
还不错
一般
极差
投票
查看结果
会员登录
登录
我的资料
留言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