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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积俊 || 少年时的那件灯草呢衣服  ​散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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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7-06 05:56作者:高积俊来源:西南文学网网址:http://www.xnwenxue.com/

1970年,我十三岁。那是个秋季,正是稻子扬花,嫩包谷已经可以煮吃的时节。某天,太阳偏西的时候,我割草回来,轻轻地把背架歇在牛圈门口,嘴里大声地说着:“外婆,我回来了。”就往屋里走去。外婆说:“回来就好。我留了几个洋芋在锑锅头,你先吃了打个底,等你爸爸回来再吃晚饭。”

我捡了几个洋芋揣在衣裳口袋里,手里拿着一个,一边剥着皮,一边朝河边跑去。

河边有一排火把花蓬蓬,满树的火把花开得正旺。我割草回来的时候,看见好些小伴伴在火把花蓬蓬上嬉戏打闹。

按以往的习惯,我割草回来后,歇下背架,就要把草散在圈里的。这天,我之所以没有立即就把草散了,是因为这背草割得有点多,系得又好看,我是想留在那里,给父亲回来的时候看。希望父亲看到后给我一个夸赞。

在火把花蓬蓬上玩得正高兴,一个小伙伴突然对我说:“还不快回去,你爸爸来了。”

他们都知道我怕我父亲,在玩耍的时候,常常趁你正玩得起劲的时候,猛不防的,就会有谁突然冒出一句“你爸爸来了”来吓我。

我以为那个小伙伴又是说谎吓我玩的。但是,宁可信其有,我还是本能地我朝父亲下班回来的方向看去。小伙伴没有吓我,果然看见了父亲老远的身影。

立即,我就麻利地趖下树蓬蓬,飞煞地往屋头遛。归屋后,我的心里有些慌,因为我拿不准父亲是否看到我在火把花蓬蓬上玩,如果被他看到了,一顿镟切是躲不脱的。

进家必须要经过牛圈门口,经过牛圈门口,是一定看得到我歇在牛圈门口的草的。但是,很失望,父亲进屋后没有夸赞我,不过,他的脸色很和悦,隐隐地还有些高兴的样子。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看来,父亲刚才没有看见我在玩。虽然没有得到父亲的夸赞,只要不受他收拾也算是好事了。

父亲对我说:“去,你去打盆水把脸洗下。”父亲的语气难得地温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会关心起我洗脸这种事情来。

父亲的话我是从来不敢有抵触的,何况喊你洗脸,这是没有理由抵触的。割草回来,一脸的汗,一手的泥那是肯定的。于是我就去廊荫下水缸边洗脸了。洗完后,我向父亲回复:“爸爸,我洗好了。”

父亲说:“你过来。”

我忐忑着走到父亲身边。我不知道他喊我过去做什么。父亲常常都是把我喊在面前,突然揪住我的亲耳朵,就审问我这呀那的。我一直都有恐父症。

父亲在家神前八仙桌上打开他的提包,拿出一方折好的布料来,抖开。

我一看,是件衣服。灯草呢的,天蓝色,带拉锁的。父亲把衣服递给我,让我穿上。我穿上衣服,父亲前前后后地看了看说:“就是大了点。”

外婆也过来拉着衣服这里提提,那里扯扯的,然后笑着说:“抻展、抻展,我儿穿起这个衣服精神多了。大是大了点,不过小娃娃家肯长,多穿年把就合身了。人是桩桩,全靠衣裳啊,古老人哪句话是讲错的?”

听他们的口气,这件衣服好像是买给我的。但是我不敢相信,灯草呢的,那么贵的料子、那么好的衣服,我配得上?我爹会舍得买给我?要知道,在我爹的心目中,我就是糊不上墙的稀泥巴,就是一泡臭狗屎。

那个年头,灯草呢好贵、好难买,是稀缺物资,就是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我们农村,说媳妇,发大八字的时候,有六尺灯草呢拿去发八字,就俏翻得很了,在寨邻中就是美谈了。“农业学大寨”的时候,生产队上的干部外出去大寨参观学习,那些条件稍微好点的人家,就会凑钱凑布票请他们从山西、北京那边带灯草呢,给儿子说媳妇做预备。那些干部参观回来的时候,哪个都是大扛大扛的布料扛起回来,简直就是一个采购员。

但是,我还是抱着一种侥幸,兴奋而又胆怯地问外婆:“是买给我的?”我不敢问父亲。

外婆笑着在我脑门上戳了一指头说:“憨包,不是买给你的还会是买给哪个的嘛。”

那一分钟,我简直是高兴了!转身就往外跑,去向小伙伴们炫耀去了。

“你要小心点,不要把衣服整脏了,不要着刺窠挂坏了。”外婆的声音追着身后的风撵进我的耳朵。

疯了一趟回来,外婆就叫我把衣服脱下来,她接过去,折好,拿进房间头,放到箱子去了。外婆和我讲,放着,吃酒压席的时候再穿、去说媳妇的时候再穿。

父亲在公社信用社工作。父亲讲,上面分给公社一件灯草呢衣服的指标,其他干部嫌价钱贵,一个都不要,他咬咬牙,忍着痛买了下来。父亲说,这件衣服,是他半个月的工资。

以父亲对我一贯的“臭狗屎”的态度,我实在想不通,我爹为什么会舍得买这么贵的衣服给我。灯草呢的衣服,还是带拉锁的那种,好洋气?在我们全公社,绝对没有第二件,我还从来没有看见谁穿过呢!

那个时候的生活有多艰苦?好些人家七八岁的小男孩都还在在打精屁股,至于打赤脚板,更是普遍情况。有些人去说媳妇都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没办法,就向隔壁邻舍借一件来撑面子。说媳妇,你总不能穿得破破烂烂地上人家的门啊。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连自己都穿不起一件好衣服,如何养得起一个媳妇,人家怎么肯把姑娘嫁给你。

我家人口多,劳动力少,外婆年纪大了,出工少,主要劳力就只继母一人。劳动力少,分得的口粮就少,不够吃,年年都要买黑市粮来补贴。黑市上的苞谷籽要卖五、六角钱一斤,父亲一个月的工资还买不到五十斤。因此,父亲虽然拿着工资,我家的条件也是很拮据的。

后来才知道,原本不是很宽裕,而且一向节俭,对我又是视如臭狗屎的父亲,他之所以肯花大价钱买一件昂贵的衣服给我,要慷慨地在我身上玩一把奢侈,是出于把我武装起来,凭那件衣服,在去说媳妇的时候,补我其他方面的短板,占一个装备上的优势的考虑。

父亲之所以要给我补“短板”,是因为我在说媳妇这件事情上,是个“常败将军”。

在我十岁的时候,父亲就请媒人为我说媳妇了。这个年龄说媳妇,在寨子里不算小,也不算大。女孩是街上人,媒人是我的表姐,女孩就住在她家对面,相隔十来米的一条街。女孩家只有比我大一岁的,她是个小孩,其余的都是成年人。我跟着表姐去她家,呆了一会,嫌不好玩,就回到表姐家去玩了。吃饭的时候被喊去她家吃了饭,待了一会就离开了。后来,稀里糊涂地,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就去过那一次,这事就过去了。故事很短,也很模糊,就仅仅开了个头,再也没有了下文。

第二战是十二岁的时候,去了女方家一趟,吃了她家一顿饷午,是冻米稀饭,放油的,就没有后话了。媒人告诉我爹说,人家讲,小伙干筋骨瘦的一小个,看样子就是出不起力的那种,怕今后苦不到一碗饭吃。

十三岁那年,我第三次出征。和媒人去女孩家,在他家吃了一顿午饭,也是一个回合,就落败了,而且,还留下了一个话把。媒人来给我父亲回话的时候,把我落败的原因扼要地归纳为三点:一是我在人家那里伸头缩脑的,闷声不捣气地,就像个哑巴,话都不会讲一句;二是老谱谱地坐在个角落头,动都不会动一下,就像个树骨桩、雷嚇痴;三是吃个饭憨吃傻胀的,认不得点饱足。前两点我认,是自己无出息,至于“憨吃傻胀”,那就有点何患无辞了。不过就是吃了她家五小碗饭而已。那个年头,清汤寡水的,菜又少,像我那个岁数的人,哪个不是一顿六、七碗饭。吃了她家那五小碗饭,我肚子还空着大半截呢!

同不同意,是她家的自由,何必列那么多的理由呢,不同意,谁还敢去兴师问罪,要你说个所以然!为这事我丢了一辈子的笑话,成了寨子头几代人的谈资。事后不久的一天,在生产队干活,是在寨子门前的河边割麦子,我大声八气地和人说着笑,恰巧遇父亲下班回来,被他听到了,就恶言恫语、劈头盖脑地把我一顿臭骂:“平时么你就是破锅煮猪食,嘣咚嘣咚的,只听得你一张声,去说媳妇么你生阻嗓癀了,屁都放不出一个来!”直到现在,寨上的人在一起打嘴巴仗的时候,如果有谁一时语塞,就会有人来一句:“你生阻嗓癀了,屁都放不出一个来?”大家都逗了笑得前仰后合的。

我有一件灯草呢衣服这件事,很快就在我们队上传开了,于是,那些半大人,比如福生哥、吉云哥、小挺等等的,去说媳妇的时候都来我家借了穿起去绷脸面。它很荣幸地陪着好几个小伙伴登过说媳妇的场呢。

买来那件拉锁衣服后不久,父亲请媒人给我说了第四个媳妇。女方家就在我家楼门口,从小一起长大的,她属羊,大我两岁,在姊妹中是老三,我喊她三梅姐。出乎我第一料,一说就说成了。

三梅姐瘦瘦的、瓜子脸,高高的,很水灵的模样,比起以前我说的那几个小姑娘长得好看多了。

三梅姐成了我未过门的媳妇,我依然喊她三梅姐。在人前我一喊她“三梅姐”,大家就笑我,尤其是那些嫂嫂们。嫂嫂些笑归笑,却很仗义,她们一玩二笑地说我:“小伙家,莫屙脓咂血的,喊什么姐姐,喊名字!莫把规矩兴坏掉!媳妇就是大你一百岁,也要喊名字!就喊她的名字,她会把你吃掉?赌她!你不拿出点态度来,二天她欺死你!”大家一笑话,我就害羞,她也害羞。我也知道喊姐姐不合适,但是喊了十多年的姐姐,喊惯了,改不过口来。

三梅姐家肯把她给我做媳妇,我怀疑她家不是看上我这个小伙,而是因为我的那件带拉链的灯草呢衣服。因为,三梅姐的人才比那些小姑娘们可是强多了,人家那些小姑娘都看不上我,三梅姐家会看得上我?

说成了三梅姐一年多,在1972年初,刚过了年没几天,我家遭遇了一场火灾,房子烧了,我爹花了大价钱买给我的那件灯草呢衣服,未能幸免,也烧了。可惜了,除了吃酒压席、逢年过节和媒人带着我正式上三梅姐家的门之外,那件灯草呢衣服,我都没有穿过一天呢。

这年春季开学的时候,我复学去读五年级。因为“文化大革命”,四年级还没读完,我就辍学了。秋季,接着到区上读初中。中学离家远,要住校,三梅姐家送了我一只箱子,木箱,漆的红洋漆,带花的,很好看。上初中大概一个多月吧,有一个周末回家,听说三梅姐家除了她小哥家,一家人都走掉了,是在一个夜里走的,走得悄无声息,走得不知去向。三梅姐的大哥和队上的一个人有仇,大家都说她家是怕人家寻仇,避难去了。

我站在楼门口,朝三梅姐家看去,她家大门紧闭,门口冷冷清清的,没有人影,连鸡都不见一只。

三梅姐家一走,自然,我的第四个媳妇又黄了。

三梅姐家走了,我很自卑,我感觉自己太不如人了。我想,肯定是因为我的那件灯草呢衣服没有了,她家就看不上我了。避难,不过是一个悔婚的借口罢了。跟人家有仇的是她大哥,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小哥家不是就没走么?

再见三梅姐,是在去年,她小哥的葬礼上,中间相隔了满满的四十九年,都六十多岁的人了,我已看不出她来了。她二姐看到我,就喊着我的小名,指着一个人开我的玩笑说:“你媳妇在那边,你就不去和她打个招呼?”她二姐是我的堂嫂。叔嫂之间是可以随便开玩笑的。仔细地看,三梅姐依稀还有少女时候的影子。

依旧,我喊她三梅姐,她喊我的小名。我和她坐在一根条凳上叙着往事,她还提到了我的那件灯草呢衣服。

我很想问三梅姐当初她不辞而别,是不是因为我的那件灯草呢衣服被火烧了,就看不起我了,但是,话都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地咽回去了。都半截入土的人了,问了又有什么意思?她如果说果然是看不上我,那有多尴尬,我尴尬,她也尴尬,何况,她当真是看不上我,也未必就肯实说,人之常情,照实说了不怕我难堪?就算她说原本是看得上我,喜欢我的,背井离乡,是情不得已的事情。就算真的也是这么回事,那又如何呢?

三梅姐还记得那件衣服,就是记得我,我很感动,心里暖暖的,虽然她早就成了别人的媳妇。



作者简介:高积俊,贵州省盘州市红果双龙潭人,,著有电视连续剧本《高磊山的故事》、散文集《灯下闲笔》。



(编辑审核:杨 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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