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积俊 || 刘邦本是孝顺人

在司马迁的笔下，刘邦在政治上虽然是个成功者，但其为人却被他刻画成一个自私透顶、无耻之极的无赖流氓形象，无论是作为庙堂之高的政治家角色，还是放放在江湖上，刘邦的所作所为，让他在人们心目中的印象，实在是一点都好不起来，用劣迹斑斑来形容，是一点都不过分的。比如在他做亭长的时候，沛县县令来了贵客，沛县的官员豪绅都去送礼贺拜（这个贵客后来成了他的老丈人），县令着萧何发下话来，送钱不满一千的就坐在堂下，不得入室，刘邦来在送礼登记处，向记账的人大声地说“我送贺钱一万。”然而却是个画饼，一文都没送，赊着——送礼玩赊账汉高祖是开先例第一人，只是没有后继者；做了汉王后，蹲着厕所接见来拜访的人；摘下来访儒生的帽子来接尿；因为一顿饭的成见，就对大嫂怀恨在心，做了皇帝后，遍封所有亲属，就是不封她的儿子，被他老爹逼着没办法，勉强封了侄儿一个爵位，叫做“羹颉侯”，羹颉者，就是拿起锅铲把锅铲得嘎嘎响的意思，这个侯位，与其说是对亲侄子的赏赐，毋宁说是对长嫂的羞辱；罗织罪名诛杀那些为他夺取天下的功臣；连亲生儿女都不顾，在受到项羽追杀的途中，几次三番地把儿子女儿推下车去，只顾自己逃命等等。这些不说，最让人诟病的是项羽因为彭越反梁地，绝楚粮道，陷入危境的时候，为逼他退兵，拿他老爹来做人质要挟他，说是如果他不退兵，就要把他爹拿了来熬汤喝，他却大不以为然，说是和项羽是拜把兄弟，因此他爹就是项羽的爹，项羽杀他爹，就是杀自己的爹，要杀就杀，无所谓，真的要杀来熬了汤，最好是希望也分他一杯来喝喝。诚然，项羽被困，从天下之争的大势这个角度说，那是剪灭项羽的最佳时机，稍纵即逝。江山固然重要，可那是自己的亲爹呀。国人最重孝道的，为了天下江山，连自己亲爹的性命都视如蔽履，所以，世人因此认为天下没有比刘邦更卑鄙无耻的人了。

其实不然，这“分一杯羹”的事，不是我们想象当中那样，是刘邦的自私冷血，为了天下江上，就不念父恩，就把骨肉至亲抛到了九霄云外，就是不孝了。

当然，寻常人等，遇着寻常绑匪，绑架了自己的老爹，勒要赎金，视钱财比他爹的命都重要，如刘邦的这个态度，自然是大不孝，简直就该千刀万剐了，就是绑匪开出的价钱是江山，视江山比他爹的命重要，也是当杀。然而，绑架刘老爹的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绑匪，而是项羽。

是项羽又如何？

你是知道的，项羽和他刘邦那是结拜的弟兄。刘邦心头有数，因为项羽和他是结拜弟兄，所以，他算定项羽是不会就把他爹拿了来烹羹汤喝的。你也许会说，这个理由一点都站不住脚，就是个不要脸的借口。因为世间绑架亲爹娘亲儿女索要赎金未果而撕票的是大有人在的。不错，的确如此。但是，你这个话用在别人身上也许是对的，用在刘邦和项羽身上却是错了。因为你不了解刘邦，你也不了解项羽。即便你对项羽有所了解，也绝没有刘邦了解。可以说这个世上没有谁比刘邦更了解项羽了。以刘邦对项羽的了解，按项羽的人格，他算定项羽绝不会置他爹于死地的。刘邦不是拿他爹做赌注，不是抱侥幸心理，不是走险。项羽是怎样的人格？在刘邦的眼里，项羽的人格是英雄人格，项羽是个英雄，是个军事家，仅此而已，却是个胸怀天下的政治家。项羽投身于问鼎逐鹿夺天下的大潮，是被当时汹涌潮流大势的挟裹，而不是自觉。不错，项羽有一统天下，唯我独尊的英雄豪气，但是他没有政治家的胸襟。一统天下，仅有英雄气概是远远不够的。

英雄人格的项羽，他的为人风格，与其说是一个王者，毋宁说是一个英雄侠士。他为人善良，重感情、讲义气、顾面子。项羽的重感情、讲义气、顾面子，是天下古今无人能及的。这种人格，作为英雄，是可贵的，是值得歌赞的，但是，这种人格的人，去做政治家、去问鼎逐鹿，就无异于飞蛾扑火。《史记·项羽本纪》写项羽在灞上摆鸿门宴一段的时候，项羽人善良，心太软，竟未听范增之言，不忍心杀刘邦，司马老爹其实就已经向我们透露出项羽终于成不了大事的消息来了。你再看四面楚歌，大势都要去了的时候，他竟把大事抛在一边，置胜败存亡于不顾，而是与红颜知己虞姬缠绵悱恻；穷途末路在乌江边，本是可以回到江东，卷土重来的，他竟以当初是那样的辉煌、那样的轰轰烈烈，弄成如今这般的样子，没有脸去见江东父老，竟放弃“彼可取而代之”的宏图大志，居然就草率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就足以证明项羽的英雄人格。“江东健儿多豪俊，卷土重来未可知”，这一点项羽不是不懂，但是，他放不下这个面子，丢不起这个人。英雄人格其实就是悲剧人格。以项羽这种英雄人格的人，怎么会去杀害自己结拜兄弟的父亲。结拜兄弟就是亲兄弟；结拜兄弟的父亲就如自己的亲爹，这是项羽以及项羽一样的英雄所共有的义气

项羽以一个英雄的身份性格来玩政治，就注定了他必将是以悲剧而谢幕的结局。

固然，刘邦行事做人的确是卑鄙无耻，但是，无疑，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出色的大政治家。以一个政治上的外行而跟刘邦这个大政治家玩政治，项羽那是在鲁班门前弄大斧了。

项羽作为一个英雄的性格，刘邦是洞若观火的，他看得很准，丝毫都不会走眼。所以，刘邦有绝对的把握，项羽是不会杀他爹的。项羽不会杀他爹，刘邦是胸有成竹的，绝没有赌一把的冒险心理。事实证明，项羽终于是没有把他爹烹了来汆汤喝。所以，你不能因为“分一杯羹”这回事情就给人家刘邦下一个不孝的结论。

要说刘邦是天下至孝的人，倒不敢，但是，能像他那样的孝父的人我敢说也不是很多。比如那封“羹颉侯”的事，以刘邦这般无情无义睚眦必报的人，如何肯愿意，可是，最后到底还是封了。虽然是个“羹颉”的侯，也是依顺了老爹的意思，看了老爹的面子，这便是刘邦的孝。还有那“作新丰”的事情，更能说明刘邦的孝。《西京杂记》卷二《作新丰移旧社》说：刘邦做了皇帝后，尊他爹为“太上皇”后，并把太上皇从故乡丰县被接到长安来，住在豪华气派的深宫大殿里，尽享尊荣。可是，刘老爹住在皇宫里，心里反倒凄凉悲楚，闷闷不乐，郁闷得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刘邦弄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心头很是不安，于是就派身边的人去暗中打探老爷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原来，老爷子平生喜欢交结的，都是些屠夫商贩，酤酒卖饼的年轻人，爱好的是那斗鸡踢球之类。所乐尽在其中，而现在住在深宫里，这些乐子完全都没有了，不习惯，一点乐趣都没有了，所以不高兴。一句话，就是思念故乡了。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刘邦心就落下来了，于是，刘邦就营建了一个和老家丰邑的大街小巷，房屋店铺，风物景色一模一样丝毫不差的新丰，并且把丰县的那些居民、牲畜通通的也给迁了过来。那些从丰县迁来的人，一进入新丰，男女老幼，到了路口，不用问，都很自然地认得自己的家在哪里，把狗羊鸡鸭放到大路上，也都居然顺利的找得到各自的家。于是乎，老爷子就笑逐颜开起来了。

如此这般，这便是刘邦的孝。或者有人会说，刘邦他富有天下的人，为他爹造一座城算不得个什么，他有这个条件，不能就说是孝。当然。不过，作为一国之主，那是日理万机，有处理不完的军国大事，刘邦他却把他爹为什么不开心、要如何才能使老头子开心当成一回事情放在心头，并且去做，做得又是那样地认真完美，你说他孝不孝顺他爹？刘邦对他爹，不只是“能养”，给他吃好穿好，为他祝个寿，或者设个什么节在那天为他爹过个节就算了，而是想着要让他老人家开心，你说他孝不孝？有很多的人，富了贵了，对爹妈，也不过只是“能养”而已，并没有把他们活得开不开心放在自己的心上，以为能养就不错了，就是孝了。虽然“至于犬马，皆能养也”，但是，能养，也是难能可贵可圈可点的了，有的乍富乍贵并且是小富小贵起来的，以为自己就有身份了，就嫌爹妈土气，嫌他们的土气辱没了自己的身份，竟连爹妈都不认的人不是没有，刘邦和这些人比起来，不仅是孝，而且是大孝。所以，问题不在有没有孝条件，而是在于有没有孝的那个心。

孝，是不论条件，只论心的。所谓“百善孝为先，原心不原迹，原迹寒门无孝子。”

最能说明刘邦孝的，是尊他爹刘太公为“太上皇”这回事。虽然尊父亲为太上皇刘邦不是第一人，前头还有秦始皇，尊他的父亲庄襄王为太上皇，但那是“追尊”，不在世的了。在世和不在世是大不一样的，皇帝是天子，天下第一尊的人，“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横空冒出一个人来，不但不是“王臣”，王还要称之为太上皇，比皇帝还“上”，皇帝还要尊。，那不在世了的，不再你眼前、也不在众人眼前，尊他只是个象征意义，形式上的尊也不过就是在庙祭的时候，没什么原则上的影响，可是，这活着的就不然，要时时尊他，本是天下至尊的第一人，却屈居第二了，至高无上的权威，就不“至高”而有“上”了，皇权就降格了。尊在世的父亲为太上皇，自己的皇权便会降格，刘邦不是不懂，但那人是自己的父亲，自己至高无上，也只是在别人那里至高无上，在他面前他是上，自己是下，本来就低一格，理当尊他、敬他、听他、顺他，这是做儿子的本分，在天下人面前，自己是皇帝，在他面前，自己是儿子。刘邦能做到这一点，而且是自己主动地尊，不是迫于什么祖制、什么舆论，你说他孝不孝？刘邦对他爹刘太公尊他、敬他、听他、顺他，不是玩嘴上功夫，那是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一点都不假，不是做个样子给人看的。以刘邦的个性，他犯不着做给别人看，也不屑别人看。

一国之君，尊父顺父如刘邦者，无人能及。你看唐太宗李世民、唐肃宗李亨，是如何对待他们的爹的，便见出刘邦的孝来。

“三孝不如一顺。”封大哥的儿子的事，刘邦是一百二十万个不情愿，但是，老爹不得，于是，刘邦听爹的，就封了。你说，刘邦对他爹有多顺？

于父母，能顺，始为孝。

作者简介：高积俊，贵州省盘州市红果双龙潭人，，著有电视连续剧本《高磊山的故事》、散文集《灯下闲笔》。

（编辑审核:杨   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