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悦榕 || 旧木箱里的青春往事

前不久，回乡下老家看望了父母双亲。临走时，终于决定搬走了那箱尘封多年、承载了我过往青葱岁月的旧物件。

说来惭愧，这么多年一直居无定所，辗转搬迁，我所珍视的、这些被岁月烙下深刻印记、零零碎碎的旧物件，都长期保存在娘家木楼之上，被锁在一口朱红色的大木箱里（母亲说这个木箱还是我嫂子的嫁妆呢）。期间，我曾从外地回去过几次，每次都会向母亲要来那把锈迹斑驳的钥匙，独自爬上木楼，打开箱盖，轻轻翻看那些发黄的满是蛀虫啃噬痕迹的旧书、青涩年华时写下的日记以及和恋人友人来往的信笺……当然，还有不少的老照片。

那天，我把它们从箱子里拿出来，装了满满三个塑料袋，放在车后备箱带回了城里。回到家，把它们抖落在地板上时，空气中顿时弥漫了一股潮湿的霉味。这么多年锁在木箱里，好像往事也被锁起来了，定格在那四四方方密不透光的黑暗中，岁月沉淀，往事默默无语。我看着它们，不知为什么，心一阵紧缩：是时光的手，掐疼了我吗?我神色凝重心情紧张，好似即将面临一场审判，却不知道是谁将我告上了法庭。我怔在那里，好半天才蹲下身去。我想：不管怎样啊，是时候让它们吹吹风透透气了吧，破损的要修补，一些杂而散乱的日记、笔记、信件等等纸页，它们在时间的河流里拥挤纠缠了这么久，和我一样，被岁月的风催老了面容，因这些年我的疏于管理，它们也你推我攘地混乱排队了，看上去也早有了厌倦和疲乏之态。

我决定将它们整理归类，妥帖安置。

细数了一下，大大小小的笔记本、日记本有18个，40封来信，18本书，52张 照片，还有一个小收录机和几张影视明星画报等零碎小物件。

小收录机是金业牌的，约一尺多长大小，装在一个红绸布袋里，是高中毕业后二十岁生日时，几个同学东拼西凑的钱买来送给我的生日礼物 ，机子上面的快退键已不知去向，仅留下一个空洞，无辜地看着我，似乎在说：别妄想了，倒退已不可能。打开磁带室，里面安好地卡放着一盘龙飘飘的磁带，上面有百听不厌的“龙腔雅韵”经典曲目：《惜别的海岸》、《等你回航》、《成长的岁月》、《美酒加咖啡》和《等邮差》……这些歌 ，曾无数个夜晚在枕畔循环，深情缠绵浓郁而哀婉，如今它卡顿在那里，似乎时间就此戛然而止，只有旋律还依稀萦绕在脑海，我那几个可爱的同学这些年也散落在天涯各海角，各自为了生活忙乱，也许还有人会记得给我凑份子换来的收录机，也许大家都早已忘记。

打开麻绳缠着的几张画报，电影《庐山恋》里张瑜和达式常，日本电视剧《血疑》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电影《芙蓉镇》里刘晓庆和姜文，他们纷纷向我走来。当然，明星的队伍中还有潘虹，丛珊，那个年代的追星族如我这般的 ，困在农村穷乡僻野，梦想羞涩又绚烂，憧憬单纯又大胆 。从偶尔得到的电影画册里，从父亲自生产队（父亲多年担任生产队会计）领回来的报刊杂志里，从豆腐块样的黑白电视里，我看到了贫穷村庄外面的绚丽、万花筒样新奇的世界。

那些老照片，除了塑胶封闭的几张外，其余的均已褪色模糊。

几张照片里，我婴儿肥的面庞笑靥如花，在油菜田里的那张，穿了件胸口绣花的黄色毛衣，这件毛衣是我和姐姐用小小的铁榔头在河边砸了一车子碎石子，卖了二十元钱换来的。

初中毕业照那一张，端坐在我正前方的那位民办语文老师，在十年前的一次晨跑时突发心脏病，离世了。站在我旁边的那个叫英英的女同学，据说在二十三岁即将初为人母时，因难产大出血不幸早逝。

地面上，书页翻开的那本《普希金抒情诗》是我花了一块二毛钱在区供销社买来的，封底右下角的章印赫然可见。书中有两排写弹奏竖琴的女子：“以欢跃的手指/在那金弦上飞驰/仿佛春风流过花朵/”，被我用红笔划了横杠。还有一首写月亮：“你以你阴郁的面容/引动我悲哀的游思翱翔”，也被我画了波浪线。另一本《雨果诗选》是高二时历史老师送给我的，他是一位深情的文学爱好者，后来常在报刊上发表作品。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可能在某个年月的某一天读到第九十九章第1360页，折了一个小三角，书页间还有一枚树叶作的书签，这枚浪漫的时光书签 ，已干枯得像埃及法老的木乃伊了，实则叶已烂成了渣，只残存着叶脉经络，委屈地低吟着它过去挂在枝头时的妩媚身姿。还有泰戈尔的诗集散文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张爱玲的《倾城之恋》……这些书，像一道道光，曾照亮了我整个青春的精神世界，我沉浸在他们的文字里，情感随里面的人物起伏悲喜。我感到自己被这些文字慰籍和滋润，世界那么大，万物那么美好，我充满了好奇和敬畏，抬头望星辰，低头看大地，我似乎看到感觉到了足下无数细小蓬勃的生命，悲悯苍生的情怀竟然莫名而生。这些书渐渐祛除了我内心的空虚，我有了丰盈和充实之感。这段与书为伴的经历告诉我：对生活对世界所有的思想和感知，是可以通过文字来表达和倾诉的，这真是一件十分美好的事啊！

突然，从一个信封里飘落出一张巴掌大小的字条，那是初恋时第一次收到的约会字条，那个少年写到：星期六能来上晚自习吗?我送你回家。永远也忘不掉，当一个和他同院子的男同学把这纸条转交到我手中时，我那紧张慌乱的心跳，好像是战争年代收到的一份组织情报，一时间竟然找不到打开纸条的合适地方，记得最后还是跑到厕所去看的。可笑的是，那天放学回家走到一半路程时发现书包里的纸条不见了，又飞快跑回教室去寻找，扫地的同学已把垃圾堆了起来正准备铲进垃圾桶，我急切地在垃圾堆里扒拉，总算找到了那张纸条，尽管已满是泥灰，于我却是那般珍贵。几个同学面面相觑，一副愕然状。后来的那些日子，好几次放学后，我总偷偷地远远跟在那个斜挎军绿色书包的英俊少年的后面，怎么也忘不掉那个夕阳照抚的春日黄昏，习习的暖风和路边笑笑盈盈的野花，这样的画面生动了我整个懵懂纯情的少女时代，直到今天也让我无比的感叹和深深的怀念。我看着他哼着歌吹着口哨，脚步轻快矫健上了那个小山坡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坡上葱茏的灌木丛里，站在小路上，我的眼里满是失落和无法掩饰的怅然。后来的那些小河边牵手，月亮下甜蜜，榕树下流泪的时光都渐渐被记忆的风沙掩埋。那个少年后来去了遥远的大西北，再后来呢，村里的人说他走得太远   ，就再没有回来过。

日记本还是不打开了吧？往事究竟消失在了已逝的岁月里，还是仍被封存在那一行行青涩稚嫩的文字里？如果说已如青烟飘散，我不应该在它们面前如此凝重而长吁短叹吧，如果一切还低徊萦绕在字里行间，我的触碰会不会是一次惊扰和破坏呢？

我们在面对过去，追思缅怀，遗憾感伤而又无能为力时，常常会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理解为：一是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时光不可逆转；二是放下，我们唯有此刻当下。佛说：缘来则聚，缘去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一切都在聚散生灭中往复不断。

立夏，又一个万物繁茂的五月来到，母亲说趁大太阳把箱子晒一晒吧。盖子打开，我仿佛听见它如释重负般的一声叹息，这位老者，这些年用大把大把的时间洞悉了我所有青春往事的秘密，它止语少言，它知所有而不宣。我感谢它这二三十年的隐忍、宽厚和包容。从此，就让它装老母亲的换水衣服吧，老母亲的衣服上有爱有清风和阳光的味道。

接连用了一周时间，所有的旧物件都整理妥当，十八本书籍欢欢喜喜列队请进了书柜高高的最上层，日记本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摞起，用了一根红色围巾重新包裹，信件破损处修补好了 ，把皱褶的边边角角铺展平顺，按照信封邮戳上的年月日从高到低叠放起来，用一根黄丝带打绕成了一个蝴蝶结。照片呢？统统拿了出来，密密麻麻镶嵌进了我大书桌上的玻璃板下面。收录机就当古物一样收藏，未动那盒磁带，就让里面的歌曲停在当初吧。那一代影视演员的画报海报色彩已暗淡，我换了一根新麻绳重新绑好了 ，算是替他们保存一份过去银幕上的经典形象吧。

老母亲把那口旧木箱又重新合上了，而我则需要把心扉敞开，未来不可知啊，一定还有更多的人和事走进我的生命中来，不管怎样，走向我的，我都将起身前去，与之握手言欢。

作者简介：李悦榕，女，四川大竹人。诗歌文字爱好者。以文字表达思想情感，记录生活，已成为一种精神寄托和灵魂依附。愿在文字中不但能找到丢失的自己 ，还能遇见你！

（编辑审核：任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