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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河(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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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1-18 16:33

  文/施昱

  1

  三月,桃花正开时,山西籍的几名抗日国民党老兵,被当地相关部门宣布为“革命烈士”。与此相关的几位八九十岁的老人,被接到附近公园耍了一天,接受新闻记者的采访。

  红湖镇红湖村的人们在电视上看到这条新闻后,眉飞色舞地传递着这个消息。短短的几天时间,基本上传到了每家每户。红湖村虽只是一个小寨,文化人居多,尤其还有好几名在国民党部队当过兵的老前辈。其中的郭志清老人,原先在国民党部队中当炊事员,后又到朝鲜当过志愿兵,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耳又不聋,眼又不拙,还能下地干活呢。

  去年,花都市民政局慰问抗美援朝老兵,我们提着豆油、肉、大米等礼品来到郭志清家中。他很高兴地说:“孩子们,辛苦了,太破费了,年年都来,够了,够了。”我说:“老人家,谢谢您!托您老的福,寨子因您而骄傲,在外面名声大得很啦,来看望您是应该的啊!”

  除了慰问,县民政局和党史办的两名同志,为了收集材料,拜访郭志清老人,准备编撰一本书。他们和我们一起来,准备趁这个机会,采访他。

  听明白另外的来意后,郭志清老人猛吸了一口旱烟,乌木老巴烟斗火口上的烟火,红红的,亮堂了起来……

  2

  “我恨不得杀了王有顺和杨忠鼎!这两个狗日的,挨千刀的,还有那个杨保长的堂兄弟杨忠和小地主滥私儿。”老人的骂声虽不是很大,但我们大家都听得十分清楚,这让我有些不安。他是有点激动,我们都有些局促。

  缓了缓,郭志清似自我劝慰的说:“但是,他们早都死了,我还活着,我还拿工资,拿补助,市里还请我去游北京爬长城,我还得感谢他们呢。”我觉察得出,他老人家的内心是很复杂的。

  我们又惊讶又喜悦,认认真真地聆听——

  民国二十八年,我刚好十六岁。被杨忠鼎抓去当壮丁那天,除了我,父母、大姐都是在大硝麻窝收包谷。按照郭志清父亲的吩咐,在父亲背上背篓动身去撕包谷时,我也跨上背箩去苗营脚。刚出门,就遇上到苗营丫口买猫的王大伯。王大伯是一个聋子,左脚有点跛,背上经常跨着一根麻绳,打了一个圈,老远望,在他跛脚的走动中,似在滚铁环。王大伯走在路上,一群小孩子总是叽叽喳喳的跟在他后面,有时还吐口水淹没王大伯,王大伯呢因耳聋脚跛,也听不见,只是龇牙咧嘴地傻笑,然后惊叫一声,屁股后的小孩子们,在他的惊叫声中突然闪开,远远地指着他议论着。

  我跟在他后面走了一段小路,秋天,红湖村漫山都是红透的救济粮散落在山野。放猪的老人,把猪赶到救济粮刺蓬脚,拿一根长长的竹棍,使劲抽打着密密麻麻的救济粮颗粒,刺蓬的有些桠枝被打得翘翻翻的,刺蓬下是一大片红红的救济粮米粒,几头猪伸长嘴,美美的嘘嚼起来,为了集中吃好低凹处集中的那一块,最大的那头老公猪仰起头,嘴上乳红的两只鼻孔发出“嗯嗯……”的声音,旁边的几头猪不管老公猪怎么叫,他们依然低着头,使劲吃着。

  看着放牧的人悠闲自在,我放下背箩和大家坐下来玩耍,等到放牧的人们回家时,才记起今天要做的事儿——到苗营的安土目家借板斗和银灯的事儿。

  苗银安土目家,是红湖寨周围比较有名的土目。他家的旱地有一千多亩,保水田有二百多亩。每年的租子收来是吃不完的,安土目虽然收租子,但是,他不是一味的逼租,他总是根据佃户的实际情况,有的人家他是没有收租子的,又聋又跛的王大伯家,他从来都未收过。多余的吃不完的粮食,他拿兑换成银元,用土陶罐装好,藏在他家的土碉堡中。听说在解放后,他家被抄时,在土碉堡的底下,挖出四罐银元,在厢房中的中柱顶上的垭口槽中,收出两坨土鸦片。这些事,我当然是在多年之后才听说的。

  走进安土目家院坝的门口时,我有些紧张。过几天,他家要给过世多年的老祖公做大斋,先生说:“借安土目家的板斗和银灯用”。

  “安土目,安土目……”“安幺爷,安幺爷……”。郭志清站在院坝中大声喊。

  拴在正房左边厢房中的一条大花狗,汪汪的吼叫起来,把郭志清吓了一跳,那条大花狗把拴它的铁链子挣得嘎嘎直响。

  安土目家的管家刘麻子,提着一根四尺左右长的一根乌木烟杆走出来:“刚才,是那个在喊?”慢悠悠的,好像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

  看到刘麻子走出来,我以为是安土目,就赶紧走上前:“安幺爷,安幺爷。”刘麻子劈头盖脑的说:“哪个是安幺爷?你乱喊个球。”

  “反正,我爹就这样教我的。喊明安幺爷后,就说我是郭三火斑家的儿子,来借板斗和银灯的。我爹每年都要给安幺爷家犁地,安幺爷认得我爹郭三火斑。一喊郭三火斑,安幺爷就知道。”我嘴里嘟哝着。

  “球小伙,你拿得动板斗和银灯吗?”刘麻子问。

  “拿得动,我的背箩在院坝外,用布口袋装好银灯,塞在背箩底,球二哥也不知道银灯在底下。”

  刘麻子听后,直盯盯地望着我,自言自语道:“郭三火斑这个球二爷,真是歪拽骒马下(生)好儿。”

  “小子,去把你背箩拿进来,我去禀报。”刘麻子核实之后说。

  “好的,管家。”我返转身,就在院坝大门口顺手把背箩背好,走进安土目家正房的厅口。

  刘麻子放下乌木烟杆,走进土碉堡内。一会儿,便从土碉堡的厚厚木门走出来,朝院坝中的我直挥手。我先把麻布口袋拿出来,细心装好擦得亮闪闪的银灯,然后小心地装在背箩底,盖上一大把米草。再把板斗放在背箩中。轻轻地蹲下,背起背箩,脸挣得红胀。

  “管家,我走了。”

  “好,要小心。”刘麻子说。

  3

  苗营下,是一大片望不到边的黑松林。

  从安土目家出来,我背着板斗和银灯,走进黑松林中。松林中的路是一条山间毛路。因为走的人少,显得十分冷清,厚厚的松针铺在小路上,踩上去就像铺了一层海绵。一个人行走在丛林中,我十分孤单和寂寞。于是,扯开嗓子吼起了山歌,山歌穿过树林,飘过树梢,向蓝天白云里慢慢升腾。歌声中,我忘记了孤独。

  苗营森林西面出口,是经常有土匪出没的地方。

  我的心突然有些紧张起来。最担心在这个地方被抢。便机警地扫视着林中的每一棵树后,看看是否有人躲于树后,向他下黑手。只听到风吹树时,飒飒的声音,其它也未发现什么。于是,便放心地往前走,准备找个地方停下来休息一下,背中间的衣服全部湿透,额头上的头发全湿了,不知是一个人害怕,还是确实有些累?

  把背箩找个地方放好后,解开衣服,让凉风吹吹。一股清凉的风贯入背心,冰凉冰凉的,真舒服,于是大声地打起呕吼来,好像获得了自由,如脱缰的野马一样,这片天地是我的,森林、空气、清泉、小溪都是我的。

  “小子,你还真舒服咦!老子们在这儿等你好久了。”一个阴沉沉的声音传来。我的吼声凝滞了,伸出来的舌头,好像僵直了吓出一身冷汗。野岭中,突然间窜出人来,不用讲,是遇上土匪了。

  “听说你家下个礼拜为你老祖公做大斋,求财发富啊。”

  “我看,发什么财求什么福,做什么大斋,郭三火斑家遇到灾星了。”

  来的是两个人,一问一答,又似在自我调侃。我只好转过身去,面对说话的人。其中一个就是前年找我三姑妈去做二房的杨保长杨忠鼎,另一个是杨保长的堂兄弟小地主杨忠和。自从前年杨保长抢了三姑妈后,全族都很憎恨杨保长,但自从三姑妈生了孩子杨十银后,家族中的人们好像也并不是太恨杨保长了。三姑妈是许给官房头田幺爷家大儿子做媳妇的。接亲那天,杨保长带着一伙年轻力壮的家伙,手持马刀,头戴鬼面具,埋藏在索固大箐路旁的丛林中,等接亲花轿到时,杨保长一声口哨,早已做好准备的人,戴着鬼面具冲出来,早已把田家接亲的人吓得逃之夭夭。不费吹灰之力,杨保长就把三姑妈的轿子劫回了家,也不知是咋搞的,听说三姑妈的轿子被劫后,她并未惊惶失措、大惊失色,好像她巴不得杨保长早早把她劫去当媳妇。事后多年,我从部队返回家乡才知道,田幺爷家大儿子是一个癞头傻子。直到自己结婚生子时,癞头傻子都还是单身的老男人。

  这样算起来,杨保长还是我的三姑爹。三姑妈被抢去后,整个寨子中的人们,表面上装得很气愤,说杨保长太欺负人了,但是,郭家家族暗地里还窃喜:原因是,我家里穷,向田家借了不少利滚利的钱,还不起,只好用三姑妈嫁到田家,抵欠下的债钱。反正郭家是答应了这门亲事的,并且大操大办,把姑娘嫁给你田家了,被抢只怪你田家没有球本事;二来,三姑妈嫁给一个癞头傻子,像三姑妈这样水灵的姑娘,实在有点委曲她,嫁给杨保长,虽是二房,但杨保长是一个人才,故郭家家族间人人的心思,私下接受并认可了这门亲事。后来才知道,田家也不是不想要人,想!但是,一来杨保长有权有势斗不过;二来听说田幺爷家大儿子是一个软蛋,天生干不了女人那事,故卖了一个顺水人情,可田家人心里一直很难过的,很气愤,总想找机会报仇。

  “三姑爹,你们不是要抢我吧?”我麻起胆子问。

  这是我第一次喊杨保长为三姑爹,我的嘴生涩,干巴巴的,一点人情味也没有。

  “这龟儿子,嘴还挺甜的,他是郭家寨第一个叫你三姑爹的人。”杨保长的堂兄弟小地主说,“大哥,算了吧,这龟儿子听说才十五六岁!”小地主杨忠和接着说。

  “你懂个球,不叫他去,叫你去顶?”杨保长愤愤地说。

  我看到三姑爹也并不是真心要抢我。停了停,杨保长瞟了一下杨忠和:“还不快把绳子拿出来,把这小子的手先绑了!”

  杨忠和向来都是听他堂哥杨保长杨忠鼎的。他迅速把手中的麻绳拿出来,把郭志清的两个大手拇指结结实实地拴在一起,把手反背在背上,像押解犯人一样。

  面对这两个大男人,我只好束手就擒。

  “现在咋办呢?”小地主杨忠和问杨保长。

  “咋办,天马上擦黑了,你把他背箩里的东西,背到我家后,我们两个趁天黑前,把这龟儿子送到王乡长王有顺家交差,完成我保证征一名壮丁的任务。”

  这下我完全明白了。

  自己成了他们征丁的替罪羊,他们抓壮丁,是把我送去王乡长家,再送到国民党部队里去当兵的,我头一下热烘烘起来,从此,自己再见不到爹娘,也许将会死在战场上。

  老家的人们,一谈到抓壮丁,去当兵,总是有一去不复返的感觉,伤心而又害怕,但又无法挣脱这种现实。我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孩子,怎敌得过两个大人呢?无奈,泪水不自觉地从眼眶里溢出,又从眼角流到脸庞上,滴到脖颈中,打湿了自己的布衣领。我从来没有这么绝望和伤心!

  就是去年,杨保长家的大儿子因赌钱和我打架,被他打伤,鼻子流血,自己也没有这样伤心过,因为去年自己确实是输给了他,那小子也算义气,说只要从他胯下钻过,他就把输的钱还给我。太伤我的自尊了,我便趁他得意的大笑时,一拳筑到他脸上,但因用力过猛,脚下打滑,人没打着,一趔趄落到小沟中,反被他重重的捶了一顿。但我不伤心,那是我没有球本事。该着打,那是公平竞争。我心里虽然恨杨保长的儿子,但我们毕竟是儿童时代的伙伴,过不了几天,他还约我去帮他忙找媳妇,把我当成他的朋友。杨保长不像他儿子待我真诚,表面上对我蛮关心的,有时还叫他大儿子摘花红给我吃,但狗日的心却很坏,当地人说他很阴毒,今天我算是真正领教了。自从他找了我三姑妈当二房后,虽然我们郭家寨的人们都很恨他,可是,自从我三姑妈跟他生了一个胖儿子后,两家人的关系是表面憎恨,内心还是认可他的,只是面子上挂不下而已。

  听我爹说,三姑妈生孩子时,杨保长还亲自背上一坛酒,一只肥鸡,到爷爷家来报喜,爷爷板起一个卖牛肉的脸孔,话也未跟他说一句。但杨保长是一个聪明人,也非等闲之辈。一个劲的赔不是,一个劲的说好话。

  奶奶想:不结婚是两家,姑娘都是人家杨保长的人了,而且已经有孩子了,并且大礼也带来了,当人众面的认错,你不能老让姑爷站在门外,并且,常言道,伸手不打笑面人,人家堂堂皇皇的一保之长,有些人还攀不上,得罪不起。何况你得罪了他,自家姑娘可要遭罪了。于是赶紧说:“让人家进屋,哪有你这样待客的。”

  爷爷不说话。杨保长走进屋,把彩礼轻轻地放在靠墙的木柜子上,笑眯眯地说:“爹、娘,我们生了一个胖儿子,我是来给外家报喜的。”

  奶奶一听三姑妈生了一个胖儿子,高兴得骂爷爷:“你看你那个鬼样子,姑爷都给你认错了,你还不给姑爷打个招呼。”爷爷始终是男人,心里虽知这样做不对,也知道姑娘已经给杨家生了孩子,已是杨保长的媳妇了,但是男人始终是死要面子的。奶奶这样说时,他变为沉默,假装背过脸去,还是不给杨保长打招呼。

  杨保长从二老的答话中,心中是明白的,他已从奶奶的答话里听出,郭家认可了他与三姑妈的婚事。于是,杨保长很有礼貌地答谢爷爷奶奶后,心里甜滋滋的返回杨家的碉堡头,边走边抽大烟,哼着小调。回到家中的杨保长对丫环小菊大喊:“小菊,赶紧整荷包蛋给二奶奶吃,要不然我儿子没有奶水吃。”

  当时我还有些念想,既然我三姑妈已经是他夫人了,已给他生了一个孩子。求求他,他也许会把我放了的,尤其是我三姑妈是红湖一带的一方美人,自她被杨保长抢去当二房开始,三姑妈的水灵与高挑成熟的乳房,散发出的山间馨香,把杨保长迷得忘记了外出逼租子,收闲钱。甚至,我郭家寨中,有三户条件很差的人家的租子,他都是装聋作哑,好像不闻不问的,原来他是经常叫管家去收了的。但是,我的算盘打错了。

  “三姑爹!”我试着拉一下亲戚关系。

  我还未开口求他说出下文。杨保长不直接回答我,而是向杨忠和冷冷地说:“你磨蹭个球,还不赶快把他嘴给我堵上,等会儿,他一叫,把家里人引来了,我们还完得成任务?你放脱了,我就把你当任务送给王有顺。”杨忠和说:“哥,我马上,我马上。”边说边从兜中扯出一块破布,塞住了我的嘴。此时,我既说不了话,又跑不了。乖乖地被他们牵着,穿过王家塘阴森森的树林,向乡公所走去。

  4

  被杨保长抓壮丁抓走那天,我妈差点被气疯了,口吐白沫,好半天才苏醒过来。

  我爹娘打包谷回家吃饭时,我娘站在门前的石墩上,使劲喊我。不见我回来吃饭,我爹首先认为,我是去和那家姑娘对歌玩耍去了,因为父亲有一天在疯子岩时,发现我和邻村的一家姑娘在对情歌,慢慢的对完歌后,我们互相搂抱在一起,我把人家姑娘抱得紧紧的,虽然我只有十五六岁,但是,我是一个男人,我的下面膨胀而雄壮,它要去找释放的花蕊空间……

  这是我与异性的第一次水乳交融。

  我的父亲,当时他并未阻止我。甚至还有些放纵我,也许他认为我是男人,要学会这门本领,所以,他在看到我与邻村姑娘进行春天般的交融时,他在我看不到的地方给我站岗放哨,要不,在我与邻村姑娘天地合一、水乳交融后,他还在我们不远处的刘家龙井旁,把一大背篓草放在那儿休息,似在等我,当看到我们像做贼似的赶着牲口走出树林时,他背着草,已向家往回赶了。好像压根儿就不晓得我与姑娘发生了事一样。

  自那时起,父亲时不时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我。又好像在说:“我的儿子会做大人活路了。”当然,这事,也许他告诉了我母亲。所以,在我去安土目家借板斗和银灯,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她喊是喊,但还以为,我是春情激荡,又去寻找美丽的芳香。

  下半夜,我还是未回来。我娘有些睡不着了,秋收时节,下半夜有如冬天一样寒冷,我娘一直在咒骂我,一直在等待我回来,至于我借东西这事,对母亲来说,她作为一妇道人家,她是不太关心的。

  天亮了,我依然未回到家。

  第二天快黑了,也未见我的踪影。此时,我妈已开始骂我爹:“叫你去安土目家拿板斗,你说三儿子能拿的。安土目家树林头有豺,你却说秋天,不得事。”

  “你叫个球,不要跟老子吵人啊!”父亲开始有些焦躁不安。他提着乌木烟杆使劲咂烟,但是,打了几次火镰都未打燃,燃了一次,刚咂着火,又熄了。

  “我眼睛皮一天都在跳,三儿子不会出事吧!”母亲急促反复地念叨。从她话语中,她希望我不要出事,在希望、在祈祷。大哥阿蛮早已干活回来,他已出去两炷香的功夫,他带着郭家寨中的头十个小伙子,把郭家梁子,兔儿坡坡,大硝洞,王家山等,认为我有可能经常爱去玩耍的地方也都找了。

  阿蛮哥听到母亲这样一说,他觉得事情不对劲:“老爹,我再找几个人到安土目家这条路去问问。”我父亲不说话,使劲地点头表示答应。

  阿蛮哥带着几个男人,细仔地搜寻着来回安土目家的路。只有两个疑点,第一个是苗子塘丫口下面的赵家塘,这口塘若骑马围着塘的边沿走,要半天时间才走得完。更让人可怕的是,这口塘,每年都要死一两个人在里面,阴森森的,好像一个魔咒一样,所以,走在旁边的人,都默默的走路,不敢说话,偶尔听到声把鸟叫,都会把你的汗毛吓得炸起来。就在这个塘边,阿蛮哥他们发现了一只鞋子,但那只鞋子早已被雨水浸泡得罩上了一层绿色的青苔,大家都说,那有可能是我的。第二个是在安土目家树林头。也就是杨保长他们捆我的那个地方,发现了我爱玩的一个火口头,火口头就是我老爹把小烟杆上的把把拔下来,以方便去种地干活时好携带的那节火口管,那天,杨保长他们捆我时,从我裤兜中弄掉在路上的。

  阿蛮哥他们听安土目家的管家刘麻子说:“你家兄弟还用一个麻布口袋装银灯,我亲自看到他上山,走入箐林的。”是啊!确实老爹叫他拿上家中的麻布口袋的啊。

  找不到人,连尸骨也未找到,阿蛮哥只好把我掉在路上的烟杆火口拿回来,向老爹交差。

  把烟杆火口拿给老爹后,我老娘放声大哭,整个寨子都笼罩在她悲泣的哭声中。一两个月中,老娘就这样,蔫败瘦下去,有时站在我家门前的青坎上发呆,嘴角蠕动,目光呆滞,拿着一根破竹竿,在天空中比画,也不知她在诉苦,还是祈祷神灵保佑我平安,或者叫我赶快回来……最后,我娘半疯半痴,一会儿清醒,一会儿发呆,有时,还会在汤中放上几勺子灰或其他东西,寨子中的大人,个个都同情我娘,但小孩子们却不懂事,有时还吓唬她说:“你儿子在疯子岩,耍媳妇呢!”

  她痴痴的笑,又不争辩。一会儿她疯了一般地追上说话的孩子,拎着不放:“你还不回家?你这挨千刀的!”被抓住的孩子,大声哭起来,使劲用脚踢她的脚,她的脚浸白浸白的,她也不知道疼……

  黄昏时分,杨保长和“小地主”把我押送到王乡长王有顺家的大院中。此时我心想:“只有听天由命了!”

  我手一直被拴着,被反背着。因血液不流畅,手麻到了极点。再加上我此时又累又饿,所以,我使劲的“嗯、嗯……”的叫着,用脚使劲踢着王乡长家的院坝大门,大门“嘟嘟”的响,王乡长听到杨保长的报告声,他从正房左边三楼碉堡的垛口中,早就看到了我们三人的到来,只不过他是在认真的观察动静而已。

  王有顺看到我们的到来,他并没有亲自接待我们。

  杨保长叫小地主和我站在院坝里的马桩旁,他蹑手蹑脚地去到王乡长办公的碉堡下,弯着脚,像狗一样从门缝中看,并朝里头喊:“王乡长,王乡长,红湖村的壮丁我抓来了。”里面半天才有一个声音传了出来:“等一下。”杨保长听到声音,没有人出来,他只好干站在碉堡一楼的石梯子上等。

  一会儿,王乡长的家丁,就是他的助手,常常给他拿枪的马明才打开门。

  今天,我们把马明这样的人叫秘书。民国时,在红湖乡这样的边远偏僻之地,是不设秘书的。马明这样的人,既可以叫家丁,也可以叫打手,老百姓把他比做王有顺的“跑狗”。这样的叫法,实际上是因为马明经常陪伴着王有顺办公,叫他打人他就打人,叫他断案他就断案,叫他给王有顺收租他就收租,这些事他只好听从吩咐了。

  我听父辈说,王有顺在红湖片区,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乡绅,写得一手好书法,县里写标语或誊抄大部头文稿、公告,都喊他,因他办公的碉堡,离县城只隔一个丫口,五公里多路。骑马到县城只要半个时辰就到了。

  马明打开石碉堡的大门后说:“王乡长讲,杨忠鼎和杨忠和你们现在可以回去了,但是,暂时不能公开告诉乡人。”

  杨忠鼎唯喏喏地说:“好,谢谢王乡长厚爱,我可以回去啦!我可以回家啦!”

  马明说:“还啰嗦什么,叫你回去你就回去,还嚷什么啊!”

  杨保长和“小地主”像干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样,放下千斤包袱,屁颠屁颠的离开了王有顺家。杨保长带着“小地主”在王有顺家石碉堡后面的花鱼龙井旁坐下来,歇了一小会儿后,猛喝了一顿井水,缓解饥饿和疲劳。

  “小地主”杨忠和说:“哥,我肚子饿了。”

  杨忠鼎说:“饿,饿,饿个球!还不赶快回家,等天黑了,摩俄森林里面的死娃儿又多,还有豺狗出没,你饿?”

  杨忠和一听一想,又好像不饿了。

  5

  我被王乡长和他的助手马明等人送到了县里。

  王乡长是骑马来的,我和其他八个壮丁,被一根长长的绳索,一个挨一个串起来,拴起来。马明肩上跨着一杆锃亮金黄的铜管枪,听说这是王有顺用五十担租子换来的。这条枪已经要了好几条人的命了,也含一匹摩俄森林中一条豺狗的命,那条豺狗(狼)被击中时,还跑出三丈开外才倒地。

  马明走在王乡长骑的马屁股后面,还把王有顺的文明棒高高扛起,很是威风。他后面是被绳索拴着的九个壮丁。大家都知道跑不脱了,也不敢跑,前面有马明要了几条人命的铜管枪,听了肉皮都有些发麻。尤其是最后面,也就是我后面的那块横肉——刘麻子,也就是安土目的家丁。这狗日的一面讨好安土目,一面跟了王乡长,自从跟了王乡长后,连安土目都要敬他三分。听安土目寨子中的人传,他还睡了安土目家堂兄弟媳妇和其他几个黄花闺女,安土目还在寨子中与他单挑,被他打倒后,才勉强定下和约,井水不犯河水。

  你看他又在打人了。他在打黄二狗。

  走在我前面的黄二狗黄大哥,是一个独生子,据说是为了顶租才来当壮丁的。他妈快四十岁了,才生下他,有人说,不知道是不是他爹的种,寨子中有人乱议论。因为他妈和黄二狗的爹结婚二十年来,都未生过孩子,后来,听他寨子中人传,黄二狗家幺叔有一段日子,经常来他家,一来他家,黄二狗的父亲就牵着牛,背上花篓,外出放牛割草,天黑了都还不见回来,等他回来后,黄二狗的幺叔早已回到家中,坐在他家门前的石坎上拉二胡唱歌,看着黄二狗家门缝里闪出的土油灯光,窃窃的偷笑,有时笑得他家狗都仰起头,两只黑豆似的狗眼,瞪着审视他……

  黄二狗是个独生子,他妈特别疼爱他,一周至少打两个荷包蛋给他吃,连他经常干重活的爹也没得吃。在他吃鸡蛋时,他的父亲破妈破娘的乱骂,有时指着他家狗骂:“你这个狗日的,野狗!”

  当他这样骂时,黄二狗的妈轻轻的,小声的应道:“瘟狗,软狗,叭耳狗。”当黄二狗妈这样一骂时,他爹愤愤的又傻傻的,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挂在眼角,不骂了,浸着头,呆坐在房子的阴暗角落,良久都未喘过气来。

  二狗哥是这样一个人。当他离开娘去当兵,他说:“从此,吃不上娘做的荷包蛋了,从此,再也看不到娘了。”

  他一念叨。一身横肉的刘麻子,就给他一脚踢过去,踢得他脚杆都翻起一块皮子,浸出血来。

  被打了,黄二狗哥始终想他娘,还在边哭边喊。刘麻子火了。

  这样打不解恨。狗日的刘麻子,仗着他为王乡长多挡了几颗枪子,出过蛮力,垫过上马背。长期的压抑,刘麻子无处发泄,只有把这些火,泼洒在他押送的壮丁身上。

  偏偏这个二狗哥,死脑筋一个。甚至他还顶刘麻子的嘴:“你还不是一条狗!”他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刘麻子和马明听到这话,内心是十分难过的,但是,马明是很有心计的人,听到黄二狗的骂声。他向刘麻子努努嘴,指向路边的耐火麻,这是一种有毒的植物,片身是毛茸茸的刺,只要拈上肉体,皮肉发肿发痒,钻心疼痛,有人传,日本人打到贵阳旁的独山时,老百姓用这些耐火麻献给日本人,解大手时用来揩屁眼时,许多日本人上了大当。

  刘麻子把耐火麻折断,用草包着火麻杆,捏在手中抽打黄二狗的脚杆,二狗疼得眼泪汪汪,泪涕满面。其他兄弟们,敢怒而不敢言,只是把恨和苦装在肚子中,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王乡长走在前面,他只想把壮丁带到县长面前,办好差是他的第一要务,他戴上墨镜,假装没有看到,没有听到。

  赶到县城时,天完全黑了。

  所有壮丁,都被集中在兵役局的一大间通间屋子中,没有窗子,窗子是用大块木条封死,钉紧的。大家只听到外面荷花塘中秋天的蝉鸣和蛙鼓,偶有县城的几声犬吠外,剩下的是室内壮丁兄弟们的焦躁、愤怒、哀怨。

  半夜里,还听到有的兄弟惊叫的声音,磨牙的声音,呆笑的声音,打呼噜的声音,梦中喊娘的声音,交织成一曲复杂的多声部协奏曲,在这个小小的县城上空扩散。

  此时,我已无力反抗,只有顺其自然了,甚至,我还想,大不了是一个死,不是说去打日本吗?我反而激动起来。昨天县长在接待会上,义愤填膺,振振有词:“还我河山,把日本强盗赶出中国!”

  多年后,我听说当晚有三名兄弟,家里悄悄拿银元给县长,第二天说他们逃跑了,没有抓着,有一名被打死在山沟中,喂狼了。

  这样一想,我反而增添了力量,很快我就倒在二狗哥的把腿上进入了梦乡:“我在一片大草原上,追赶着头发长长的日本鬼子,狗日的日本兵很是狡猾,他把我和二狗哥引到一片树木中,埋伏起来,几个鬼子把我和二狗哥当猴耍。”

  我火了,二狗哥和我抬起枪,扣动扳机,我看到树后面的一名鬼子被击中,像安土目家林子里,被击中的豺狗一样,脖子上冒出血来,跑了二步不到,就倒下了。

  “啊!打中了,打中了!”梦中的我惊叫着醒来,二狗哥使劲扯我的手说:“郭志清,郭志清,你是不是发烧说糊话?”说着,他又摸摸我的额头。

  “没有呀!正常的,你叫什么呢!”他又自言自语。

  我半睡半醒地说:“打仗,打仗!”实际此时我还什么都不懂,梦中乱说话。

  民国三十三年古历二月,我和二狗哥,已在一大片满是干燥黄沙土的墓地上,背着大锅,随着黄团长的部队向北移。

  抬头望着天空,瓦蓝瓦蓝的,深邃得把我们装了进去似的。

  二狗哥说:“郭志清,看上去,你小球很不想家吗?但是你背着大锅还比我跑得快!”二狗哥,经过五六个月的部队生活,他不念娘了,好像还开朗了起来,有时还唱句把家乡的民歌。他在唱民歌时,我会想起,与我在疯子岩做爱的邻村姑娘周小花。一想她,我裤裆中的小兄弟,总是雄壮的争气起来,我又想到家乡草原上的热闹景象……

  我情不自禁的流泪了,但我怕别人看到,怕他们笑话。

  “二狗哥,你想跑不快吗?黄团长跑不见了,跑远了,你找谁?这是哪里?”我认真地说。

  黄二狗说:“真的是,志清,我们俩都不识字,现在只有认真的跟在黄团长的后面,把做饭的锅背好,把饭做好,就不用愁黄团长把我们忘掉!”

  “二狗哥,你终于开窍了。你想,黄团长不可能不吃饭吧!吃饭时,大兵们都笑眯眯的看着我们,他们都希望我们多打一勺子放到自己的碗里。尤其是你做的荷包蛋,黄团长吃了直舔嘴,他还夸奖你哩。”我这样说时,二狗哥直盯盯地望着我,很得意,也很自豪的样子。

  我这样夸二狗哥,有两层意,一是我一个云南人,在我们班只有他一个老乡,我怕他逃跑遭罪,遭毒打,被乱抢打死。我看到有一名战士逃跑时,被灌木丛绊下山崖,不知死活,滚到半山腰时,像一团草。行进中,班长向那团草一样翻滚的人,开了一枪后,也不管打没打中,迅速地追赶部队去了。二是我想他与我做伴,好有个照应,二狗哥这个人虽然软弱,但心好、善良,我因力气比他小,他经常帮我背锅。有一天,我把别人的饭打完后,我连半口饭也没有弄到口,两天急行军后,我累得趴下了。此时,他把事先藏在裤裆中的窝窝头,在没有外人看到时,偷偷拿出来给我吃,要不,那次我可能被饿个半死,内心里,我很感激他。发自内心的感激,我早已把他当成兄长了,当亲哥哥了。这就叫老乡情战友情,生死兄弟!

  在我当兵时,感觉到很奇怪的事。

  我们经常急行军,也很少打硬仗,有时,也看到有伤员被抬回来。二狗哥有时端荷包蛋给团长吃时,偶尔憨憨的问句把:“团长,我们团怎么没有看见过日本鬼子!是不是鬼子怕我们啊!”

  黄团长诡秘一笑:“打啊,前方不是炮声连连吗?”

  此时,黄团长的贴身副官插话说:“团长啊是执行蒋委员长的战略部署,这叫保存实力,日本拖都要被拖垮了,马上就要投降了!”

  “哦,打垮就好,打垮就好,打垮小日本,我们就可以回家了!”二狗悄悄地说。他学乖了,这句话,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黄二狗和我,对当时黄团长的贴身副官说的话,是听不明白其中含义的。

  但是,二狗哥和我也知道,认真当好我们的后勤兵,背好我们背的大锅,掌好我们的手中的大勺子,做好我们的饭。不让我们的弟兄饿肚子,要让大家好好活着,把到我们中国土地上来欺负老百姓的小日本鬼子,全部打死。

  我们一定要好好的把饭整好,就是吃野菜,也不让黄团长和弟兄们饿肚子。

  我还多少认识一些简单的字,黄二狗连扁担大的字都不认识。像我们这样的人,在国军队伍中有不少。

  黄二狗表面软弱,但时间待长了,他也学得聪明了,他知道,只要把锅背好,把粮食帮弟兄们随时管好,这是一道护身符,尤其是把黄团长服侍好,谁人也不敢欺负我,我做的荷包蛋是一绝,黄团长说过的,谁人也比不上。这样我只要护好粮,做好饭,弟兄们有饭吃,就值得高兴。班长有时还给黄二狗点烟,他也讪讪一笑说:“不客气,你是班长,应该我给你点燃烟才对。”

  班长说:“辛苦了,黄二狗,没有你,我们连肚皮都瘪了,你还冒着生命危险,去抢粮食,我们是亲眼看见的。”

  是的,傻人有傻人的可爱和福气。黄二狗有一天为了抢日本兵的一袋大米,两名日本兵远远的向他放枪,把他的左耳朵打丢了,浸血浸血的,从此,他永远没有了左耳。

  被兄弟们看到后,几个兄弟奋力围过去,与两名鬼子互相瞄准对打起来,鬼子被击中倒下,国军也有二名兄弟当场被打得脑袋开了花。为了一袋粮食,死了二名战友,一名受伤,没有了左耳。这是我和二狗亲眼所见。尤其是有一名兄弟子弹从他肚子穿过,肠子花花绿绿的漏了出来,牺牲时,他的手里都还拿着一节肠子。黄二狗那时看到自己的战友被打成这个样子,他不知是从哪来的勇气,提起战友的枪,亡命的冲向鬼子兵,他的左耳朵虽然被打没有了,流血染红了他的左肩衣服,但他全然不顾,力气从来没有那么大过,他也从来没有这样勇敢过,等战友们把他强硬拖下来时,他用刺刀捅鬼子兵的血喷出来,把他的脸和衣服也染红了。

  要不是我们人多,那天抢粮时,他一定是被鬼子兵打死或者刺死的。

  自那以后,战友们都很喜欢他,班长说:“黄二狗,你是我们班的英雄,还敢跟鬼子抢粮食,还捅死一个鬼子,老子从心底佩服你。”

  也该佩服二狗,那时,我们有三天没有粮食吃了。他抢来的粮救了大家。所以,班长说的是真心话。

  团长还在大会上表扬他,表扬我们炊事班的全体战士。为了大家,炊事班在没有枪支的情况下,还去找粮食,居然还敢抢鬼子的粮食,还捅死一个鬼子,他们是真正的英雄。

  当我们没有粮食吃时,黄二狗还能找到荷包蛋,做给团长吃,所以,团长说他的鼻子能闻到粮食和鸡蛋,团长也是在真心的夸二狗。好多天了,黄二狗脸上都还挂着笑容,嘴里时常唱着家乡动听的歌谣,引来许多战士坐在他旁边听,一听他的民歌,大家就来了精神,还经常打胜仗。所以他的歌谣,被文书编为《向往》,在班里传唱,成为班歌。

  6

  腊月间,是在大雪纷飞的晚上。我们炊事班的成员,在一个小山坳中闲聊时才发现,我是稀里糊涂的与黄团长他们走散了。

  当时,我们是在后面做饭。

  有人通知下来说,日本早已被打败,投降了。

  日本人早已向全世界宣布无条件投降,早已向国军、共产党的部队,在不同地点缴械,被赶出了中国大地。

  我们炊事班的弟兄,还在挖的土坑中边做饭,边议论:“这日本人,不经玩嘛!我们只得打几枪咦!”

  班长说:“不要站着说话腰杆不疼,你们在后面做炊、送饭,当然不知道什么叫惨烈。”

  缓了缓他又说:“我们炊事班,是黄团长保护你们的,要不你们早都白骨见天了。前方牺牲了不知多少人,老百姓都牺牲了不少,数都数不完。你妈的,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班长说完后,大家一片沉默。

  只有火苗哧哧的声音。大山跟死了一样寂静。

  一阵风吹过来,遍地是黄沙漫天。

  班长说:“给老子蹲下。”大家都听他的,蹲下来,抬头望望山头,一群鸟儿突然窜向天空,叽叽喳喳地飞走了。

  鸟儿飞不见了。

  班长说:“好像有人的声响。”

  “班长,哪有声音,是你听错了。”我说。

  班长原来是一个猎人。他当然一点也未听错。

  确实我们已被解放军包围了。

  二十多名穿着黄色军服的解放军,手端明晃晃的枪,把我们围在核心。一名高个子,脸型英俊修长,满脸全是胡子的解放军问:“你们是哪个部队的,你们的主力呢?”

  说话的解放军,并不显得凶神恶煞,语气很平和,但说话斩钉截铁,没有一丁点儿拖泥带水。

  我们都把目光投向班长。

  班长早已习惯了这些问话,他一个年近五十的老兵了,要是不打仗,他都是抱孙子当爷爷的人了。

  他上前一步,一边解开破烂油腻的皮围腰一边说:“长官,我们是国军七十二师黄团长的部下,我们是一个炊事班,总计九名战士。”

  “噢,你们还不知道,黄团长逃跑了!”

  班长、我和其他战士都傻眼了,黄团长不是叫我们把饭做好等他们吗?已经快一天时间了。

  大家面面相觑,一句话也不说。

  班长把手中的缺口大勺子使劲挖向沙土中,一阵干沙灰“蓬”的一声跳起来。他喃喃地念道:“狗日的,没有骨气,他们逃了,怎么会逃呢?”

  大家一脸的茫然与无奈。

  良久。我和大家都瘫坐在地上。

  “起来,起来,谁叫你们坐下的?”一名持枪的解放军威严地喝问。我们迅速地站起来。

  此时,我们已经没有了尊严,像被遗弃的孤儿一样,显得十分的无助!

  天天都说国军强大。日本兵都是被国军打败的,但是,今天怎么又会落到这步田地呢,真他妈的很窝囊。

  黄团长还说:“打败日本兵,都是靠我们国军。”当时我们炊事班还欢呼云雀,因为没有亲自在一线作战,听到战友们,把日本强盗赶出中国的土地,这当然是令大家高兴的事儿啊!

  可是,我们只知道共军刚打过长江天险,我们这么快就成了俘虏?

  当手中握着枪的解放军包围了我们时,我们都放下枪,举起了手,投降了。

  胡子解放军开腔了:“我们解放军有政策,你们愿意留下的请站出来,跟我们走,想回家的,到后边去领路费。”

  我心中十分忐忑,心都快跳出来了,多么想回家啊!

  可是,现在是在哪个地方,黄二狗和我一样一无所知,很无奈,一脸的无奈。其余的除班长外的六名战友,都战战兢兢的,呆头呆脑的望着胡子解放军,好像在乞求或者在观望?

  胡子解放军说:“还怀疑吗?这是政策,确实要回家的,去领路费吧!”于是,有的领上路费走了,等他们走远时,班长说:“我早已没有了家,参军时,我爹娘早已死了,我是代别人顶壮丁的,我只想有一口饭吃,就满足了,我已无牵无挂,跟着解放军走吧!郭志清、黄二狗,你们呢?”

  听到班长这样说时,我是想回家的,但是,打到这里,我根本找不着家在何方了?

  于是,我和二狗哥都说:“班长,我们和你一样,我们仍然跟你,跟着解放军走吧!”

  编入解放军序列后不久,二狗哥在一次事故中牺牲了,我和班长去看时,他已被埋葬在一片烈士墓群的林子中。

  我扑在他的土坟包包上,哭成了一个泪人。

  我边哭边想和他相处的往事,想他那软弱的憨憨的样子,想他从鬼子中抢粮的英勇事迹……

  班长说:“志清,走吧!哪有革命不死人的道理?这几年的仗打下来,不知我们国家牺牲了好多人,现在我们是要好好的活才对。”

  班长说得对,要好好的活。

  “也许,我命中注定是吃随军这一口饭的,至少,我有这个缘分。”在报名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军时,我折扣都不打,就报了名,心里很坦然,很坚定。

  打完仗,再回家,正是我为国出力的好时光。说实在的,从国民党兵,被俘虏编入解放军部队后,我的亲身经历告诉我,这是一支很光荣的部队。首长与同志们亲如兄弟,干什么事儿,都很团结,有困难抢着干,抢着上,连头发白了一半的“老班长”也一样。有时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

  在解放军部队中,我享受到从未有过的待遇。

  首长听说我不识字,他叫文书不厌其烦的教我,后来我基本会写简单的书信回家。从书信中,家乡寨子里的乡亲,知道我还活着,从国军中被俘后成为解放军中的一名战士,都说我家祖上有德,祖坟冒青烟了。腰板突然硬朗起来,我在梦中看到母亲高兴得笑出眼泪。睡梦中,我看到了与我做爱的姑娘在花山上,笑得如映山红一样灿烂,正在呼喊着我的名字——郭志清。

  朝鲜的战争打得十分艰苦,和我一同去的大多牺牲了,毛泽东的儿子毛岸英,也光荣地牺牲在朝鲜的土地上。

  老班长是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夜晚,被雪凝冻死的。冻死时,他竹篮里还装着送给战友们的馒头,一个也没有动过,他是送给战友们吃的,但是,他被冻死时,却死得很安详,脸上没有一丝痛苦和扭曲。这是埋葬他的战友们含泪说的。因为我一直与炊事工作有缘,大家都喜欢吃我做的菜饭,于是,大家推举我为炊事班长,继任老班长的事业。因为老班长的关心与付出,我们班一直被评为优秀炊事班,还得到彭德怀老总的口头表扬。

  一个农民的后代,几经生死,跟随部队作战,奖励是否得到,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得到大家的肯定与尊重,这远远超过物质方面的奖励。

  我们炊事班的战友,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去做的。也许,老班长因送馒头而被冻死时,脸上的安详,是因为他心中装着自己出生入死的战友兄弟!

  老班长早已把炊事班的工作,当成一份神圣的职业,当成他生命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当我带着大红花,从朝鲜战场上返回时,我才知道,这场战争取得了圆满胜利。车上的战友们虽然衣服洞洞眼眼的,但特别的精神,从大家喜悦的脸膛看出,所有人们都是发自内心的喜悦。

  7

  我回到县城时,一路的锣鼓喧天,把我包围起来,胸前的勋章和大红花告诉人们,我是抗美援朝光荣退伍的一名志愿军战士。

  县欢迎会后,乡里牵马把我接回红湖村,我害羞不想骑马,但是,村里的人们,都把我按在鞍子上,不准下来,恭恭敬敬把我送到家里。

  我被解放军收编后,成为一名真正的解放军战士,一心想让首长和战友们吃上可口的饭菜。我多少认识一些文字后,便向家里捎去那封信。因为想爹妈,我把太想家的想法告诉亲人,把部队的一些情况告诉亲人。我的首长是一位很有办法教导士兵的领导,他笑眯眯的当着大家的面说:“郭志清是一个十分好学上进的好战士,他认真做好饭菜,让大家吃得舒服的同时,他还抽时间学习文化知识。”缓了缓又说,“他现在已经会给家里写信了。”这对于我来说比奖励了我几头牛还要高兴。说完后,大家热烈的掌声把我都搞晕了。

  我望着他这样真心夸我,心里田滋滋的,暗暗的想,把高兴劲用在认真做好饭菜的工作上。要让大家吃好可口的饭菜,好好的工作。

  我更不会知道,信件被转送老家后,发生的一切。

  那夜,我睡在爹的脚边,听他整夜的在咳嗽着诉说,自我被杨保长和小地主他们抓壮丁送走后,家里的人都认为我丢失了。我娘疯疯癫癫的,我爹的腰好像驼了,矮了大半截。

  当家中收到县里转送到的信件时,整个村子炸开了锅。当时,家乡正在分田分地,分牛羊,挖浮财……我的信全然改变了整个村子。

  杨保长他们首先是观望的,然邻村里的现实,真真切切地告诉了他——杨保长。这样他被吓得魂都丢了,但他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再加上他是你三姑爹,他就带上你三姑妈,还有三姑妈生的儿子杨十银。赶到家给你爷爷赔不是的同时,他给我跪下了。这一直成为红湖村的爆炸新闻,我一个劲地哭,泪流满面,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也不知是怨恨还是满足,不理睬地上跪着的三姑爹。

  我家乡的人是很实诚,相对来说是很没有心计的人。

  全家老小看到三姑爹跪在地上,心也软了。父老乡亲就是朴实,伸手不打笑面人,父亲虽然心中巴不得把他给杀了才解气。但是,他放下了仇恨。披上他的长衫,理也不理地上跪着的三姑爹,提着他的乌木烟杆,走出了家门,一个人走向我家对面的老王山顶,朝我去的方向放声大哭,山风也跟着他忧伤和高兴。此时的父亲心里亮堂起来,腰板也似乎挺直了,我娘在门前,就是干重活时,脸都是挂着笑的。

  三姑爹虽然被父亲宽容了,但是红湖大队的支书和大队长们可饶不了他。支书德安带上一伙人,收了他家的碉堡,用来办公,平分了他家的财产,他家的牛、猪和羊已被分给了村中的贫民,连他心爱的红棉木太师椅也被大队拿去办公了。

  三姑爹聪明的是,他不但未与大队里的人争辩,他还主动把家让出来,给大家办公,端茶送水,服侍大家。但是,他内心是备受折磨的,在背着大家时,他把大队长的样子,画在一张纸上,用针一针针地刺,刺得画像的纸变成满是眼眼的“千洞纸”。他在对付外面人的同时,把他的堂兄弟杨忠和“小地主”推向了火坑。因为他的所有财产,几乎被分光,家和碉堡也主动拿出来办公,县和大队的领导都说他改造十分彻底。尤其是在看到大队长他们把杨忠和斗得死去活来时,便巧妙地把自己漂亮的妻子,我的三姑妈,当成礼物送给大队长。大队长因贪得财色都达到了目的,他就把杨忠和当成了斗争改造对象,放过了杨忠鼎,就是斗争改造,也只是象征性的做一个形式而已。

  有一天在苗营的赵家塘,杨忠和跟杨忠鼎说:“哥,我不想活了,我实在挨不起了,尤其是加猴儿搬桩时,我的手指骨已被夹折了,手指中都被挤压出血来。”

  杨忠和说:“兄弟忍着点吧,忍一忍,就过去了,可能他们的这一手也快结束了吧!你看,为了我们俩,我的全部家当没有了,甚至,你大嫂都是人家的玩物了,这你是完全知道的吧?”

  过了一会儿,杨忠鼎试探着说:“兄弟,我是全部都交代了,我现在已经是一无所有的人了,连女人也是别人的,都交公了。你呢,还可以再忍一下,你看,你家楼上的大木柜装着那么多粮食,两年你家都吃不完。”

  杨忠和确实被他诱进了胡同,“是啊,哥,我家大木柜里的粮食,差不多够吃两年,中柱顶上还有两包鸦片,这不假,但是,我不想要了,供出来算了,我只想保命要紧了。”

  杨忠鼎急了说:“兄弟,昨晚我听大队长给你大嫂说,这个批斗会快结束了,乡里有人说,再斗也斗不出一个名堂来,我们家条件差,哪个心里不清楚?还有,忠和,你再想一下,要不,我兄弟媳妇是有身孕的,您看这些狗日的,尤其是那个大队长,色得很,凶得很,他正想打你媳妇的主意,是你大嫂七哄八骗,才让你媳妇免遭蹂躏的。”

  杨忠鼎狡诈的分析,让他的堂兄弟“小地主”不寒而栗。

  为了她媳妇肚中的孩子。他忍了,有一天,他被斗昏死后,连裤裆中都是挤压出来的大便。

  醒来时,他一个人慢慢的爬回家。

  连续的折磨,杨忠和已变了人形。

  好几次,他的媳妇都说:“忠和,为了保你的命,我还是顺从吧。”

  “不行,绝对不行,为了你和孩子,我还是能忍受的。”杨忠和声嘶力竭的哭喊着说。

  中秋节那天,杨忠和与媳妇吃完饭后,他轻轻地抚摸着媳妇鼓鼓的肚子,眼泪汪汪地说:“媳妇,以后你要好好的教育孩子,做一个正常人,平凡人,不要多的土地,不要太好的房子,不要再收别人的租子。”

  杨忠和的话,把他媳妇的心撕得粉碎,但是,他们无奈。那晚下半夜,圆月冷清,杨忠和一个人偷偷地趁媳妇睡着时,从苗营最高处的城墙上,跳下了绝壁。第二天,苗营脚的人发现他时,他粉身碎骨,已死了,他平时,喜欢戴的羊毛毡帽,还死死的拽在摔断了的手中。

  杨忠鼎把他安葬后,这场斗争已告结束,保全了“小地主”的媳妇,变相也救了杨忠鼎的一家。

  因为杨忠和的死亡,乡里叫停了红湖大队的阶级斗争。从此,山乡也平静了下来。

  8

  我是不想关心大队与杨忠鼎他们斗争的事情的。

  回到家,我们一家人团圆了,我爹娘十分高兴。

  因为我是朝鲜退伍回来的军人,在部队上干得不错,就被安排当了民兵连长。但我在部队干惯了后勤工作,再者,当过兵,我从心底就看不惯家乡这些人,拿着一支长枪背起来,耀武扬威的“形象”。于是,我向乡党委申请,做一名食堂管理员!党委书记是一名北方人,很有教养,他在会上说:“郭志清这样的同志,不愧是部队培养的又红又专的军人,他是好同志,我们要学习他这种不争功、不自傲的优秀品质。”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台下响起了口哨声和热烈的掌声。我呆呆地坐到会场后面的黑板脚,生怕他再点我的名,叫我搞点表态发言。听到我不想当民兵连长,族长骂我“是一头猪,没有球本事,不给家庭争光,煮熟的鸡都飞了。”

  父亲说:“这样好,志清这个儿,我了解他,他不是当民兵连长的料,过平淡点好。我是把他当作死了的人了,今天捡了一条命回来,还成了食堂管理员,公家人,吃皇粮,这好事我想都没想过。满足了,族长!”

  到乡里上班后,我经常往疯子岩跑。

  我爹问:“你一天班不好好上,经常去疯子岩瞎跑,那是个不干净的地方,你去找死!”

  我爹这样说时,我还以为他知道我与水灵姑娘周小花的事,所以他那样说。

  但是,他哪里知道我心里的想法呢?

  有一天,他给我说:“志清,疯子岩这个地方,以后不要去了,安安心心的工作。那地方不吉利。”

  我问:“爹,疯子岩大山,森林多,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空气新鲜,野生的磨菇,采来你都吃不完,岩脚的天生塘,像面镜子,把整个大青山映照在里面,像仙境一样,多美啊!”

  这样说,我是故意找借口,去寻梦的,去寻找我第一次的鱼水苟合,去借机遇一遇我第一次水乳鱼欢的姑娘的。

  但是,我反复去了三个多月,也未遇到她。

  我很失望。

  有一天,我从乡里下班回家,还想去天生塘时,父亲说:“在我去参军的年头里,天生塘里淹死了一头牛,淹死了三个人,其中有两个是洗澡泡死的。”

  缓了缓,他用锥子似的目光看着我说:“那塘自死了一头牛,两条人命后,阴森森的,非常吓人。在你被抓壮丁去了六七个月左右,周大步家水灵姑娘周小花也被泡死在里面。有人说她是自己投塘子死的。又有人说,第三天漂起来,安埋时,发现她怀了一个至少已经有五六个月的娃娃。”

  “一个大姑娘,连婚都没有结,哪来的孩子?”人们议论纷纷……

  这个消息真像一把锋利的刀子,重重地扎进了我的心脏,我的心在滴血。我虽然不知道周小花是否真的有孕,但认真推想,也有可能。周小花是我害死的!我在内心诅咒自己,犯下了十恶不赦的罪恶。把我抓去当壮丁,受苦难,罪有应得。缘由,只有我一人知道,当然我爹也许是知道的。

  我回来经常去疯子岩和天生塘,我是十分相信周小花姑娘的。她是我心仪的姑娘,假如她不投湖自尽,我是要把她娶回家当媳妇的,但这永远是我心中的秘密,也永远是我的一块心病。打听到周小花的安葬处后,趁夜深人静时,我跑到她的土坟包包上,长跪不起,向她忏悔,向天地忏悔!我敢对天发誓:假如我不被杨保长抓去当壮丁,周小花一定是我的媳妇,一定会是这样的!

  9

  杨忠和从苗营高墙投崖自尽的那个星期,王有顺也服毒自尽了。

  王有顺本可以不死的,王有顺是远近闻名的乡绅,在我从国民党国军中被解放军俘虏后,从一名战友的口中得知,1944年,他的二儿子王虎,被他通过一些渠道送到抗日前线,改名换姓参加了共产党,当了八路军,参加了抗日。王虎因得益于他父亲的教育,文字功夫不错。尤其是古文功底不俗,书法更是比他爹高出许多。所以王虎参军后,在部队当文职人员,宣传工作干得十分出色,还得到部队的嘉奖。

  但是,王虎一直未敢公开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在部队他化名杨小草。这是一个比较通俗而又谦卑的名字。可是部队首长却说:“杨小草这个名字,取得好,有韧劲,有生机,有一种春天般的力量,春风吹又生嘛!”

  杨小草心中自然知道,首长是一个很有文化的人,有水平的人,要不然,仅“杨小草”这么一个普通的名字,在他的谈笑和引经据典中,显得那么有生机,有希望,杨小草不是普通人。

  可是杨小草的父亲王有顺有个死交代。叫他任何时候都不要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王有顺是一个有深谋远虑的人。他这样做,是为了保全他儿子王虎的小命。因为,在他与县里人工作的私下交往中,相处中,他早已预料到,社会事态将来的发展方向和主流。尤其是他在县里的工作会议中,他已感觉到共产党无穷的生机与强大的生命力,这位国民党时期的乡长,相信自己的判断力。王有顺家是本地有名气有影响的人家,除了他自己用文化影响自己的孩子和乡人外,他还出资修建了拉巴河上的一座石拱桥,被乡邻把事迹刻在拉巴河北面桥头的功德碑上,远近传扬。

  听我老表说:“杨忠鼎家被没收所有住房和碉堡时,王有顺说这也是自己的下场,活不了几天了。得知杨忠和跳崖自尽后,他再也没有与任何人说过一句话。”

  王有顺也许是自己吓自己!严格说起来,他应该是我们乡每一场都要被斗争的对象。但是,他恰恰不是第一个被斗的人,而是其他人。有人这样议论:“也许他修桥有功做了善事,还用自己的文化教化了乡邻,就没有斗他。”也人有这样说:“他儿子是部队有名的功臣,政府宽容了他。”

  ……

  这些议论,可以说他是全都听到了,只是他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从不向任何人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因而,在杨忠和跳崖自尽后,王有顺到他出资修建的拉巴河石拱桥上,呆了一天,痴痴地,一个劲地望着王虎去参军的方向。晚上,他回到家后,他一个人把石碉堡的大门关闭上,服下半斤鸦片,服毒自尽了,等家人发现时,王有顺早已僵硬,直挺挺的躺在床板上。在他原来办公的木桌瓷笔架上,放上一支填得饱满的毛笔,砚台中的墨汁都还未干。但是,白纸上只剩下一滴已干的墨迹,如一滴黑色的梅花,开在白纸的中央。其他什么也没有写,不要说一句话,就是半个字也没有写上……

  白纸上的那一滴干了的墨汁梅花,就是他死时留在拉巴河畔的文字,就是他留给家里人的思考和想法……

  10

  “喝点开水吧,老人家,您累了。”

  民政局的小王手都记麻木了,郭志清老人从中午一直到天黑,时而激动,时而愤恨,时而感叹,时而欣慰,深情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没事的,我早就习惯了。”老人慢慢的喝了几口水,悠悠地说,“一辈子不容易啊,就是这样过日子。许多人死去好多年了,我还好好的活着,快九十岁了!”

  仰望天空中的星河,我们是否该在自己的心河泅渡呢?

文章分类: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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