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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高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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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2-22 10:16


  文/莫 言


  

  一九三九年古历八月初九,我父亲这个土匪种十四岁多一点。他跟着后来名满天下的传奇英雄余占鳌司令的队伍去胶平公路伏击日本人的汽车队。奶奶披着夹袄,送他们到村头。余司令说:“立住吧。”奶奶就立住了。奶奶对我父亲说:“豆官,听你干爹的话。”父亲没吱声,他看着奶奶高大的身躯,嗅着奶奶的夹袄里散出的热烘烘的香味,突然感到凉气逼人,他打了一个战,肚子咕噜噜响一阵。余司令拍了一下父亲的头,说:“走,干儿。”

  天地混沌,景物影影绰绰,队伍的杂沓脚步声已响出很远。父亲眼前挂着蓝白色的雾幔,挡住他的视线,只闻队伍脚步声,不见队伍形和影。父亲紧紧扯住余司令的衣角,双腿快速挪动。奶奶像岸愈离愈远,雾像海水愈近愈汹涌,父亲抓住余司令,就像抓住一条船舷。

  父亲就这样奔向了耸立在故乡通红的高粱地里属于他的那块无字的青石墓碑。他的坟头上已经枯草瑟瑟,曾经有一个光屁股的男孩牵着一只雪白的山羊来到这里,山羊不紧不忙地啃着坟头上的草,男孩子站在墓碑上,怒气冲冲地撒上一泡尿,然后放声高唱:高粱红了——日本来了——同胞们准备好——开始开炮——

  有人说这个放羊的男孩就是我,我不知道是不是我。我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热爱,曾经对高密东北乡极端仇恨,长大后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我终于悟到:高密东北乡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生存在这块土地上的我的父老乡亲们,喜食高粱,每年都大量种植。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洸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秋风苍凉,阳光很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高粱上滑动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的紫红色影子。一队队暗红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网,几十年如一日。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绌,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感到种的退化。

  出村之后,队伍在一条狭窄的土路上行进,人的脚步声中夹杂着路边碎草的窸窣声响。雾奇浓,活泼多变。我父亲的脸上,无数密集的小水点凝成大颗粒的水珠,他的一撮头发,粘在头皮上,从路两边高粱地里飘来的幽淡的薄荷气息和成熟高粱苦涩微甘的气味,我父亲早已闻惯,不新不奇。在这次雾中行军里,我父亲闻到了那种新奇的、黄红相间的腥甜气息。那味道从薄荷和高粱的味道中隐隐约约地透过来,唤起父亲心灵深处一种非常遥远的回忆。

  七天之后,八月十五日,中秋节。一轮明月冉冉升起,遍地高粱肃然默立,高粱穗子浸在月光里,像蘸过水银,汩汩生辉。我父亲在剪破的月影下,闻到了比现在强烈无数倍的腥甜气息。那时候,余司令牵着他的手在高粱地里行走,三百多个乡亲叠股枕臂、陈尸狼藉,流出的鲜血灌溉了一大片高粱,把高粱下的黑土浸泡成稀泥,使他们拔脚迟缓。腥甜的气味令人窒息,一群前来吃人肉的狗,坐在高粱地里,目光炯炯地盯着父亲和余司令。余司令掏出自来得手枪,甩手一响,两只狗眼灭了;又一甩手,灭了两只狗眼。群狗一哄而散,坐得远远的,呜呜地咆哮着,贪婪地望着死尸。腥甜味愈加强烈,余司令大喊一声:“日本狗!狗娘养的日本!”他对着那群狗打完了所有的子弹,狗跑得无影无踪。余司令对我父亲说:“走吧,儿子!”一老一小,便迎着月光,向高粱深处走去。那股弥漫田野的腥甜味浸透了我父亲的灵魂,在以后更加激烈更加残忍的岁月里,这股腥甜味一直伴随着他。

  高粱的茎叶在雾中滋滋乱叫,雾中缓慢地流淌着在这块低洼平原上穿行的墨河水明亮的喧哗,一阵强一阵弱,一阵远一阵近。赶上队伍了,父亲的身前身后响着踢踢蹋蹋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不知谁的枪托撞到另一个谁的枪托上了。不知谁的脚踩破了一个死人的骷髅什么的。父亲前边那个人吭吭地咳嗽起来,这个人的咳嗽声非常熟悉。父亲听着他咳嗽就想起他那两扇一激动就充血的大耳朵。透明单薄布满细血管的大耳朵是王文义头上引人注目的器官。他个子很小,一颗大头缩在耸起的双肩中。父亲努力看去,目光刺破浓雾,看到了王文义那颗一边咳一边颠动的大头。父亲想起王文义在演练场上挨打时,那颗大头颠成那般可怜模样。那时他刚参加余司令的队伍,任副官在演练场上对他也对其他队员喊:向右转——,王文义欢欢喜喜地跺着脚,不知转到哪里去了。任副官在他腚上打了一鞭子,他嘴咧开叫一声:孩子他娘!脸上表情不知是哭还是笑。围在短墙外看光景的孩子们都哈哈大笑。

  余司令飞去一脚,踢到王文义的屁股上。

  “咳什么?”

  “司令……”王文义忍着咳嗽说:“嗓子眼儿发痒……”

  “痒也别咳!暴露了目标我要你的脑袋!”

  “是,司令。”王文义答应着,又有一阵咳嗽冲口而出。

  父亲觉出余司令前跨了一大步,只手捺住了王文义的后颈皮。王文义口里咝咝地响着,随即不咳了。

  父亲觉得余司令的手从王文义的后颈皮上松开了,父亲还觉得王文义的脖子上留下两个熟葡萄一样的紫手印,王文义幽蓝色的惊惧不安的眼睛里,飞迸出几点感激与委屈。

  很快,队伍钻进了高粱地。我父亲本能地感觉到队伍是向着东南方向开进的。适才走过的这段土路是由村庄直接通向墨水河边的唯一的道路。这条狭窄的土路在白天颜色青白,路原是由乌油油的黑土筑成,但久经践踏,黑色都沉淀到底层,路上叠印过多少牛羊的花瓣蹄印和骡马毛驴的半圆蹄印,马骡驴粪像干萎的苹果,牛粪像虫蛀过的薄饼,羊粪稀拉拉像震落的黑豆。父亲常走这条路,后来他在日本炭窑中苦熬岁月时,眼前常常闪过这条路。父亲不知道我的奶奶在这条土路上主演过多少风流悲喜剧,我知道。父亲也不知道在高粱阴影遮掩着的黑土上,曾经躺过奶奶洁白如玉的光滑肉体,我也知道。

  拐进高粱地后,雾更显凝滞,质量加大,流动感少,在人的身体与人负载的物体碰撞高粱秸秆后,随着高粱嚓嚓啦啦的幽怨鸣声,一大滴一大滴的沉重水珠扑簌簌落下。水珠冰凉清爽,味道鲜美,我父亲仰脸时,一滴大水珠准确地打进他的嘴里。父亲看到舒缓的雾团里,晃动着高粱沉甸甸的头颅。高粱沾满了露水的柔韧叶片,锯着父亲的衣衫和面颊。高粱晃动激起的小风在父亲头顶上短促出击,墨水河的流水声愈来愈响。

  父亲在墨水河里玩过水,他的水性好象是天生的,奶奶说他见了水比见了亲娘还急。父亲五岁时,就像小鸭子一样潜水,粉红的屁眼儿朝着天,双脚高举。父亲知道,墨水河底的淤泥乌黑发亮,柔软得像油脂一样。河边潮湿的滩涂上,丛生着灰绿色的芦苇和鹅绿色车前草,还有贴地爬生的野葛蔓,支支直立的接骨草。滩涂的淤泥上,印满螃蟹纤细的爪迹。秋风起,天气凉,一群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一”字,一会儿排成个“人”字,等等。高粱红了,成群结队的、马蹄大小的螃蟹都在夜间爬上河滩,到草丛中觅食。螃蟹喜食新鲜牛屎和腐烂的动物的尸体。父亲听着河声,想着从前的秋天夜晚,跟着我家的老伙计刘罗汉大爷去河边捉螃蟹的情景。夜色灰葡萄,金风串河道,宝蓝色的天空深邃无边,绿色的星辰格外明亮。北斗勺子星——北斗主死,南斗簸箕星——南斗司生,八角玻璃井——缺了一块砖,焦灼的牛郎要上吊,忧愁的织女要跳河……都在头上悬着。刘罗汉大爷在我家工作了几十年,负责着我家烧酒作坊的全面工作,父亲跟着罗汉大爷脚前脚后地跑,就像跟着自己的爷爷一样。

  父亲被迷雾扰乱的心头亮起了一盏四块玻璃插成的罩子灯,洋油烟子从罩子灯上盖的铁皮、钻眼的铁皮上钻出来。灯光微弱,只能照亮五六米方圆的黑暗。河里的水流到灯影里,黄得像熟透的杏子一样可爱,但可爱一霎霎,就流过去了,黑暗中的河水倒映着一天星斗。父亲和罗汉大爷披着蓑衣,坐在罩子灯旁,听着河水的低沉呜咽——非常低沉的呜咽。河道两边无穷的高粱地不时响起寻偶狐狸的兴奋鸣叫。螃蟹趋光,正向灯影聚拢。父亲和罗汉大爷静坐着,恭听着天下的窃窃秘语,河底下淤泥的腥味,一股股泛上来。成群结队的螃蟹团团围上来,形成一个躁动不安的圆圈。父亲心里惶惶,跃跃欲起,被罗汉大爷按住了肩头。“别急!”大爷说,“心急喝不得热粘粥。”父亲强压住激动,不动。螃蟹爬到灯光里就停下来,首尾相衔,把地皮都盖住了。一片青色的蟹壳闪亮,一对对圆杆状的眼睛从凹陷的眼窝里打出来。隐在倾斜的脸面下的嘴里,吐出一串一串的五彩泡沫。螃蟹吐着彩沫向人类挑战,父亲身上披着大蓑衣长毛奓起。罗汉大爷说:“抓!”父亲应声弹起,与罗汉大爷抢过去,每人抓住一面早就铺在地上的密眼罗网的两角,把一块螃蟹抬起来,露出了螃蟹下的河滩涂地。父亲和罗汉大爷把网角系起扔在一边,又用同样的迅速和熟练抬起网片。每一网都是那么沉重,不知网住了几百几千只螃蟹。

  父亲跟着队伍进了高粱地后,由于心随螃蟹横行斜走,脚与腿不择空隙,撞得高粱棵子东倒西歪。他的手始终紧扯着余司令的衣角,一半是自己行走,一半是余司令牵拉着前进,他竟觉得有些瞌睡上来,脖子僵硬,眼珠子生涩呆板。父亲想,只要跟着罗汉大爷去墨水河,就没有空手回来的道理。父亲吃螃蟹吃腻了,奶奶也吃腻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罗汉大爷就用快刀把螃蟹斩成碎块,放到豆腐磨里研碎,加盐,装缸,制成蟹酱,成年累月地吃,吃不完就臭,臭了就喂罂粟。我听说奶奶会吸大烟但不上瘾,所以始终面如桃花,神清气爽。用螃蟹喂过的罂粟花朵肥硕壮大,粉、红、白三色交杂,香气扑鼻。故乡的黑土本来就是出奇的肥沃,所以物产丰饶,人种优良,民心高拔健迈,本是我故乡心态。墨水河盛产的白鳝鱼肥得像肉棍一样,从头至尾一根刺。它们呆头呆脑,见钩就吞。父亲想着的罗汉大爷去年就死了,死在胶平公路上。他的尸体被割得零零碎碎,扔得东一块西一块,躯干上的皮被剥了,肉跳,肉蹦,像只褪皮后的大青蛙。父亲一想起罗汉大爷的尸体,脊梁沟就发凉。父亲又想起大约七八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奶奶喝醉了酒,在我家烧酒作坊的院子里,有一个高粱叶子垛,奶奶倚在草垛上,搂住罗汉大爷的肩,呢呢喃喃地说:“大叔……你别走,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鱼面看水面,不看我的面子也看豆官的面子上,留下吧,你要我……我也给你……你就像我的爹一样……”父亲记得罗汉大爷把奶奶推到一边,晃晃荡荡走进骡棚,给骡子拌料去了。我家养着两头大黑骡子,开着烧高粱酒的作坊,是村子里的首富。罗汉大爷没走,一直在我家担任业务领导,直到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被日本人拉到胶平公路修筑工地上去使役为止。

  这时,从被父亲他们甩在身后的村子里,传来悠长的毛驴叫声。父亲精神一震,眼睛睁开,然而看到的,依然是半凝固半透明的雾气。高粱挺拔的秆子,排成密集的棚栏,模模糊糊地隐藏在气体的背后,穿过一排又一排,排排无尽头。走进高粱地多久了,父亲已经忘记,他的神思长久地滞留在远处那条喧响着的丰饶河流里,长久地滞留在往事的回忆里,竟不知这样匆匆忙忙拥拥挤挤地在如梦如海的高粱地里躜进是为了什么。父亲迷失了方位。他在前年有一次迷途高粱地的经验,但最后还是走出来了,是河声给他指引了方向。现在,父亲又谛听着河的启示,很快明白,队伍是向正东偏南开进,对着河的方向开进。方向辨清,父亲也就明白,这是去打伏击,打日本人,要杀人,像杀狗一样。他知道队伍一直往东南走,很快就要走到那条南北贯通,把偌大个低洼平原分成两半,把胶县平度县两座县城连在一起的胶平公路。这条公路,是日本人和他们的走狗用皮鞭和刺刀催逼着老百姓修成的。

  高粱的骚动因为人们的疲惫困乏而频繁激烈起来,积露连续落下,淋湿了每个人的头皮和脖颈。王文义咳嗽不断,虽连遭余司令辱骂也不改正。父亲感到公路就要到了,他的眼前昏昏黄黄地晃动着路的影子。不知不觉,连成一体的雾海中竟有些空洞出现,一穗一穗被露水打得精湿的高粱在雾洞里忧悒地注视着我父亲,父亲也虔诚地望着它们。父亲恍然大悟,明白了它们都是活生生的灵物。它们根扎黑土,受日精月华,得雨露滋润,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父亲从高粱的颜色上,猜到了太阳已经把被高粱遮挡着的地平线烧成一片可怜的艳红。

  忽然发生变故,父亲先是听到耳边一声尖利呼啸,接着听到前边发出什么东西被迸裂的声响。

  余司令大声吼叫:“谁开枪?小舅子,谁开的枪?”

  父亲听到子弹钻破浓雾,穿过高粱叶子高粱秆,一颗高粱头颅落地。一时间众人都屏气息声。那粒子弹一路尖叫着,不知落到哪里去了。芳香的硝烟迷散进雾。王文义惨叫一声:“司令——我没有头啦——司令——我没有头啦——”

  余司令一愣神,踢了王文义一脚,说:“你娘个蛋!没有头还会说话!”

  余司令撇下我父亲,到队伍前头去了。王文义还在哀嚎。父亲凑上前去,看清了王文义奇形怪状的脸。他的腮上,有一股深蓝色的东西在流动。父亲伸手摸去,触了一手粘腻发烫的液体。父亲闻到了跟墨水河淤泥差不多、但比墨水河淤泥要新鲜得多的腥气。它压倒了薄荷的幽香,压倒了高粱的甘苦,它唤醒了父亲那越来越迫近的记忆,一线穿珠般地把墨水河淤泥、把高粱下黑土、把永远死不了的过去和永远留不住的现在连系在一起,有时候,万物都会吐出人血的味道。

  “大叔,”父亲说,“大叔,你挂彩了。”

  “豆官,你是豆官吧,你看看大叔的头还在脖子上长着吗?”

  “在,大叔,长得好好的,就是耳朵流血啦。”

  

  王文义伸手摸耳朵,摸到一手血,一阵尖叫后,他就瘫了:“司令,我挂彩啦!我挂彩啦,我挂彩啦。”

  余司令从前边回来,蹲下,捏着王文义的脖子,压低嗓门说:“别叫,再叫我就毙了你!”

  王文义不敢叫了。

  “伤着哪儿啦?”余司令问。

  “耳朵……”王文义哭着说。

  余司令从腰里抽出一块包袱皮样的白布,嚓一声撕成两半,递给王文义,说:“先捂着,别出声,跟着走,到了路上再包扎。”

  余司令又叫:“豆官。”父亲应了,余司令就牵着他的手走。王文义哼哼唧唧地跟在后边。

  适才那一枪,是扛着一盘耙在头前开路的大个子哑巴,不慎摔倒,背上的长枪走了火。哑巴是余司令的老朋友,一同在高粱地里吃过“拤饼”的草莽英雄,他的一只脚因在母腹中受过伤,走起来一颠一颠,但非常快。父亲有些怕他。

  黎明前后这场大雾,终于在余司令的队伍跨上胶平公路时溃散下去。故乡八月,是多雾的季节,也许是地势低洼土壤潮湿所致吧。走上公路后,父亲顿时感到身体灵巧轻便,脚板利索有劲,他松开了抓住余司令衣角的手。王文义用白布捂着血耳朵,满脸哭相。余司令给他粗手粗脚包扎耳朵,连半个头也包住了。王文义痛得龇牙咧嘴。

  余司令说:“你好大的命!”

  王文义说:“我的血流光了,我不能去啦!”

  余司令说:“屁,蚊子咬了一口也不过这样,忘了你那三个儿子啦吧!”

  王文义垂下头,嘟嘟哝哝说:“没忘,没忘。”

  他背着一支长筒子鸟枪,枪托儿血红色。装火药的扁铁盒斜吊在他的屁股上。

  那些残存的雾都退到高粱地里去了。大路上铺着一层粗砂,没有牛马脚踪,更无人的脚印。相对着路两侧茂密的高粱,公路荒凉,荒唐,令人感到不祥。父亲早就知道余司令的队伍连聋带哑连瘸带拐不过四十人,但这些人住在村里时,搅得鸡飞狗跳,仿佛满村是兵。队伍摆在大路上,三十多人缩成一团,像一条冻僵了的蛇。枪支七长八短,土炮、鸟枪、老汉阳,方六方七兄弟俩抬着一门能把小秤砣打出去的大抬杆子。哑巴扛着一盘长方形的平整土地用的、周遭二十六根铁尖齿的耙。另有三个队员扛着一盘。父亲当时还不知道打伏击是怎么一回事,更不知道打伏击为什么还要扛上四盘铁齿耙。

  为了为我的家族树碑立传,我曾经跑回高密东北乡,进行了大量的调查,调查的重点,就是这场我父亲参加过的、在墨水河边打死鬼子少将的着名战斗。我们村里一个九十二岁的老太太对我说:“东北乡,人万千,阵势列在墨河边。余司令,阵前站,一举手炮声连环。东洋鬼子魂儿散,纷纷落在地平川。女中魁首戴凤莲,花容月貌巧机关,调来铁耙摆连环,挡住鬼子不能前……”老太婆头顶秃得像一个陶罐,面孔都朽了,干手上凸着一条条丝瓜瓤子一样的筋。她是三九年八月中秋节那场大屠杀的幸存者,那时她因脚上生疮跑不动,被丈夫塞进地瓜窖子里藏起来,天凑地巧活了下来。老太婆所唱快板中的戴凤莲,就是我奶奶的大号。听到这里,我兴奋异常。这说明,用铁耙挡住鬼子汽车退路的计谋竟是我奶奶这个女流想出来的。我奶奶也应该是抗日的先锋,民族的英雄。

  提起我的奶奶,老太太话就多了。她的话破碎零乱,像一群随风遍地滚的树叶。她说起我奶奶的脚,是全村最小的脚。我们家的烧酒后劲好大。说到胶平公路时,她的话连贯起来:“路修到咱这地盘时哪……高粱齐腰深了……鬼子把能干活的人都赶去了……打毛子工,都偷懒磨滑……你们家里那两头大黑骡子也给拉去了……鬼子在墨水河上架石桥……罗汉,你们家那个老长工……他和你奶奶不大清白咧,人家都这么说……呵呀呀,你奶奶年轻时花花事儿多着咧……你爹多能干,十五岁就杀人,杂种出好汉,十有九个都不善……罗汉去铲骡子腿……被捉住零刀子剐啦……鬼子糟害人呢,在锅里拉屎,盆里撒尿。那年,去挑水,挑上来一个什么呀,一个人头呀,扎着大辫子……”

  刘罗汉大爷是我们家历史上的一个重要的人物。关于他与我奶奶之间是否有染,现已无法查清,诚然,从心里说,我不愿承认这是事实。

  道理虽懂,但陶罐头老太太的话还是让我感到难堪。我想,既然罗汉大爷对待我父亲像对待亲孙子一样,那他就像我的曾祖父一样;假如这位曾祖父竟与我奶奶有过风流事,岂不是乱伦吗?这其实是胡想,因为我奶奶并不是罗汉大爷的儿媳而是他的东家,罗汉与我的家族只有经济上的联系而无血缘上的联系,他像一个忠实的老家人点缀着我家的历史而且确凿无疑地为我们家的历史增添了光彩。我奶奶是否爱过他,他是否上过我奶奶的炕,都与伦理无关。爱过又怎么样?我深信,我奶奶什么事都敢干,只要她愿意。她老人家不仅仅是抗日英雄,也是个性解放的先驱,妇女自立的典范。

  我查阅过县志,县志载:民国二十七年,日军捉高密、平度、胶县民夫累计四十万人次,修筑胶平公路。毁稼禾无数。公路两侧村庄中骡马被劫掠一空。农民刘罗汉,乘夜潜入,用铁锹铲伤骡蹄马腿无数,被捉获。翌日,日军在拴马桩上将刘罗汉剥皮零割示众。刘面无惧色,骂不绝口,至死方休。

  确实是这样,胶平公路修筑到我们这里时,遍野的高粱只长到齐人腰高。长七十里宽六十里的低洼平原上,除了点缀着几十个村庄,纵横着两条河流,曲折着几十条乡间土路外,绿浪般招展着的全是高粱。平原北边的白马山上,那块白色的马状巨石,在我们村头上看得清清楚楚。锄高粱的农民们抬头见白马,低头见黑土,汗滴禾下土,心中好痛苦!风传着日本人要在平原修路,村里人早就惶惶不安,焦急地等待着大祸降临。

  日本人说来就来。

  日本鬼子带着伪军到我们村里抓民夫拉骡马时,我父亲还在睡觉。他是被烧酒作坊那边的吵闹声惊醒的。奶奶拉着父亲的手,颠着两只笋尖般的小脚,跑到烧酒作坊院里去。当时,我家烧酒作坊院子里,摆着十几口大瓮,瓮里满装着优质白酒,酒香飘遍全村。两个穿黄衣的日本人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院子里站着。两个穿黑衣的中国人肩背着枪,正要解栓在揪树上的两头大黑骡子。罗汉大爷一次一次地扑向那个解缰绳的小个子伪军,但一次一次地都被那个大个子伪军用枪筒子戳退。初夏天气,罗汉大爷只穿一件单衫,袒露的胸膛上布满被枪口戳出的紫红圆圈。

  罗汉大爷说:“弟兄们,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大个子伪军说:“老畜生,滚到一边去。”

  罗汉大爷说:“这是东家的牲口,不能拉。”

  伪军说:“再吵嚷就毙了你个小舅子!”

  日本兵端着枪,像泥神一样。

  奶奶和我父亲一进院,罗汉大爷就说:“他们要拉咱的骡子。”

  奶奶说:“先生,我们是良民。”

  日本兵眯着眼睛对奶奶笑。

  小个子伪军把骡子解开,用力牵扯,骡子倔强地高昂着头,死死不肯移步。大个子伪军上去用枪戳骡子屁股,骡子愤怒起蹄,明亮的蹄铁趵起泥土,溅了伪军一脸。

  大个子伪军拉了一下枪栓,用枪指着罗汉大爷,大叫:“老混蛋,你来牵,牵到工地上去。”

  罗汉大爷蹲在地上,一气不吭。

  一个日本兵端着枪,在罗汉大爷眼前晃着,鬼子说:“呜哩哇啦哑啦哩呜!”罗汉大爷看着在眼前乱晃的贼亮的刺刀,一屁股坐在地上。鬼子兵把枪往前一送,锋快的刺刀下刃在罗汉大爷光溜溜的头皮上豁开一条白口子。

  奶奶哆嗦成一团,说:“大叔,你,给他们牵去吧。”

  一个鬼子兵慢慢向奶奶面前靠。父亲看到这个鬼子兵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两只大眼睛漆黑发亮,笑的时候,嘴唇上翻,露出一只黄牙。奶奶跌跌撞撞地往罗汉大爷身后退。罗汉大爷头上的白口子里流出了血,满头挂色。两个日本兵笑着靠上来。奶奶在罗汉大爷的血头上按了两巴掌,随即往脸上两抹,又一把撕散头发,张大嘴巴,疯疯颠颠地跳起来。奶奶的模样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日本兵愕然止步。小个子伪军说:“太君,这个女人,大大的疯了的有。”

  鬼子兵咕噜着,对着我奶奶的头上开了一枪。奶奶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

  大个子伪军把罗汉大爷用枪逼起来。罗汉大爷从小个子伪军手里接过骡子缰绳。骡子昂着头,腿抖着,跟着罗汉大爷走出院子。街上乱纷纷跑着骡马牛羊。

  奶奶没疯。鬼子和伪军刚一出院,奶奶就揭开一只瓮的木盖子,在平静如镜面的高粱烧酒里,看到一张骇人的血脸。父亲看到泪水在奶奶腮上流过,就变红了。奶奶用烧酒洗了脸,把一瓮酒都洗红了。

  罗汉大爷跟骡子一起,被押上了工地。高粱地里,已开出一截路胎子。墨水河南边的公路已差不多修好,大车小车从新修好的路上挤过来,车上载着石头黄沙,都卸在河南岸。河上只有一座小木桥,日本人要在河上架一座大石桥。公路两侧,宽大的两片高粱都被踩平,地上像铺了层绿毡。河北的高粱地里,在刚用黑土弄出个模样的路两边,有几十匹骡马拉着碌碡,从海一样高粱地里,压出两大片平坦的空地,破坏着与工地紧密相连的青纱帐。骡马都有人牵着,在高粱地里来来回回地走。鲜嫩的高粱在铁蹄下断裂、倒伏,倒伏断裂的高粱又被带棱槽的碌碡和不带棱槽的石滚子反复镇压。各色的碌碡和滚子都变成了深绿色,高粱的汁液把它们湿透了。一股浓烈的青苗子味道笼罩着工地。

  罗汉大爷被赶到河南往河北搬运石头。他极不情愿地把骡子缰绳交给了一个烂眼圈的老头子。小木桥摇摇晃晃,好象随时要塌。罗汉大爷过了桥,站在河南,一个工头模样的中国人,用手中持着的紫红色藤条,轻轻戳戳罗汉大爷的头,说:“去,往河北搬石头。”罗汉大爷抹一把眼睛——头上流下的血把眉毛都浸湿了。他搬着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从河南到河北。那个接骡的老头还未走,罗汉大爷对他说:“你珍贵着使唤,这两头骡子,是俺东家的。”老头儿麻木地垂着头,牵着骡子,走进开辟信道的骡马大队。黑骡子光滑的屁股上反映阳光点点。头上还在流血,罗汉大爷蹲下,抓起一把黑土,按在伤口上。头顶上沉重的钝痛一直传导到十个脚趾,他觉得头裂成了两半。

  工地的边缘上稀疏地站着持枪的鬼子和伪军。手持藤条的监工,像鬼魂一样在工地上转来转去,罗汉大爷在工地上走,民夫们看着他血泥模糊的头,吃惊得眼珠乱颤。罗汉大爷搬起一块桥石,刚走了几步,就听到背后响起一阵利飕的小风,随即有一道长长的灼痛落到他的背上。他扔下桥石,见那个监工正对着他笑。罗汉大爷说:“长官,有话好说,你怎么举手就打人?”

  监工微笑不语,举起藤条又横着抽了一下他的腰。罗汉大爷感到这一藤条几乎把自己打成两半,两股热辣辣的泪水从眼窝里凸出来。血冲头顶,那块血与土凝成的嘎痂,在头上崩崩乱跳,似乎要迸裂。

  罗汉大爷喊:“长官!”

  长官又给了他一藤条。

  罗汉大爷说:“长官,打俺是为了啥?”

  长官抖着手里的藤条,笑眯眯地说:“让你长长眼色,狗娘养的。”

  罗汉大爷气噎咽喉,泪眼模糊,从石堆里搬起一块大石头,踉踉跄跄地往小桥上走。他的脑袋膨胀,眼前白花花一片。石头尖硬的棱角刺着他的肚腹和肋骨,他都觉不出痛了。

  监工拄着藤条原地不动,罗汉大爷搬着石头,胆战心惊地从他眼前走过。监工在罗汉大爷脖子上抽了一藤条。大爷一个前爬,抱着大石,跪倒在地上。石头砸破了他的双手,他的下巴在石头上碰得血肉模糊。大爷被打得六神无主,像孩子一样胡胡涂涂地哭起来。这时,一股紫红色的火苗,也在他空白的脑子里缓缓地亮起来。

  他费力地从石头下抽出手,站起来,腰半弓着,像一只发威的老瘦猫。

  一个约有四十岁出头的中年人,满脸堆着笑,走到监工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捏出一支,敬到监工嘴边。监工张嘴叼了烟,又等着那人替他点燃。

  中年人说:“您老,犯不着跟这根糟木头生气。”

  监工把烟雾从鼻孔里喷出来,一句话也不说。大爷看到他握藤条的焦黄手指在紧急地扭动。

  中年人把那盒烟装进监工口袋里。监工好象全无觉察,哼了一声,用手掌压压口袋,转身走了。

  “老哥,你是新来的吧?”中年人问。

  罗汉大爷说是。

  他问:“你没送他点见面礼?”

  罗汉大爷说:“不讲理,狗!不讲理,他们硬抓我来的。”

  中年人说:“送他点钱,送他盒烟都行,不打勤的,不打懒的,单打不长眼的。”

  中年人扬长进入民夫队伍。

  

  整整一个上午,罗汉大爷就跟没魂一样,死命地搬着石头。头上的血痂遭阳光晒着,干硬干硬地痛。手上血肉模糊。下巴上的骨头受了伤,口水不断流出来。那股紫红色的火苗时强时弱地在他脑子里燃着,一直没有熄灭。

  中午,从前边那段修得勉强可以行车的公路上,颠颠簸簸地驶来一辆土黄色的汽车。他恍惚听到一阵尖利的哨响,眼见着半死不活的民工们摇摇摆摆地向汽车走过去。他坐在地上,什么念头也没有,也不想知道那汽车到来是怎么一回事。只有那簇紫红的火苗子灼热地跳跃着,冲击着他的双耳里嗡嗡地响。

  中年人过来,拉他一把,说:“老哥,走吧,开饭啦,去尝尝东洋大米吧!”

  大爷站起来,跟着中年人走。

  从汽车上抬下了几大桶雪白的米饭,抬下了一个盛着蓝花白底洋瓷碗的大筐。桶边站着一个瘦中国人,操着一柄黄铜勺子;筐边站着一个胖中国人,端着一摞碗。来一个人他发给一个碗,黄铜勺子同时往这碗里扣进米饭。众人在汽车周围狼吞虎咽,没有筷子,一律用手抓。

  那个监工又转过来,提着藤条,脸上还带着那种冷静的笑容。罗汉大爷脑子里的火苗腾一声燃旺了,火苗把他丢去的记忆照耀得清清楚楚,他记起半天来噩梦般的遭际。持枪站岗的日本兵和伪军也聚拢过来,围着一只白铁皮桶吃饭。一只削耳长脸的狼狗坐在桶后,伸着舌头看着这边的民夫。

  大爷数了数围着桶吃饭的十几个鬼子和十几个伪军,心里荫生了跑的念头。跑,只要钻到了高粱地里,狗日的就抓不到了。他的脚心里热乎乎地流出了汗。自从跑的念头萌动之后,他的心就焦躁不安。持藤监工冷静的笑脸后仿佛隐藏着什么?罗汉大爷一见这笑脸,脑子立刻就胡涂了。

  民夫们都没吃饱。胖子中国人收回洋碗。民夫们舔着嘴唇,眼巴巴地盯着那几只空桶里残存的米粒,但没人敢去动。河北岸有一头骡子嘶哑地叫起来。罗汉大爷听出来了,是我家的黑骡子在叫。在那片新开辟出的空地上。骡马都拴在碌碡或石滚子上。高粱尸横遍野。骡马无精打采地叼吃着被揉烂压扁的高粱茎叶。

  下午,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瞅着监工不注意,飞一般蹿向高粱地,一颗子弹追上了他。他趴在高粱边缘上,一动也不动。

  太阳平西,那辆土黄色的汽车又来了。罗汉大爷吃完了那勺米饭。他吃惯了高粱米饭的肠胃,对这种充满霉气的白米进行着坚决的排斥。但他还是强忍着喉咙的痉挛把它吃了。跑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他惦记着十几里外的村子里,属于他的那个酒香扑鼻的院落。日本人来,烧酒的伙伴们都跑了,热气腾腾的烧酒大锅冷了。他更惦记着我奶奶和我父亲。奶奶在高粱叶子垛边给他的温暖令他终生难忘。

  吃过晚饭,民夫们都被赶到一个用杉木杆子夹成的大栅栏里。栅栏上罩着几块篷布。杉木杆子都用绿豆粗的铁丝联成一体。栅栏门是用半把粗的铁棍焊成的。鬼子和伪军分住两个帐篷,帐篷离栅栏几十步远。那条狗拴在鬼子的帐篷门口。栅栏门口,栽着一根高竿,竿上吊着两盏桅灯。鬼子和伪军轮流着站岗移动。骡马都集中地拴在栅栏西边那片高粱的废墟上。那里栽了几十根拴马桩。

  栅栏里臭气熏天,有人在打呼噜,有人往栅栏边角上那个铁皮水桶里撒尿,尿打桶壁如珠落玉盘。桅灯的光暗淡地透进栅栏。游动哨的长影子不时在灯影里晃动。

  夜渐深了,栅栏里凉气逼人。罗汉大爷无法入睡。他还是想跑。岗哨的脚步声绕着栅栏响。大爷躺着不敢动,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梦中觉得头上扎着尖刀,手里握着烙铁。醒来,遍体汗湿,裤子尿得湿漉漉的。从遥远的村庄里传来一声尖细的鸡啼。骡马弹蹄吹鼻。破篷布上,漏出几颗鬼鬼祟祟的星辰。

  白天帮助过罗汉大爷的那个中年人悄悄坐起来。虽然在幽暗中,大爷还是看到了他那两颗火球般的眼睛。大爷知道中年人来历不凡,静躺着看他的动静。

  中年人跪在栅栏门口,两臂扬起,动作非常慢。大爷看着他的背,看着他带着神秘色彩的头。中年人运了一回气,猛一侧面,像开弓射箭一样抓住两根铁棍。他的眼里射出墨绿色的光芒,碰到物体,似乎还窸窣有声。那两根铁棍无声无息地张开了。更多的灯光和星光从栅栏门外射进来,照着不知谁的一只张嘴的破鞋。游动哨转过来了。大爷看到一条黑影飞出栅栏,鬼子哨兵咯了一声,便在中年人铁臂的扶持下无声倒地。中年人拎起鬼子的步枪,轻悄悄地消逝了。

  大爷好半响才明白了眼前发生了什么事。中年人原来是个武艺高强的英雄。英雄为他开辟了道路,跑吧!大爷小心翼翼地从那个洞里爬出去。那个死鬼子仰面躺着,一条腿还在抽抽答答地颤动。

  大爷爬进了高粱地,直起腰来,顺着垄沟,尽量躲避着高粱,不发出响动,走上墨水河堤。三星正晌,黎明前的黑暗降临。墨水河里星斗灿烂。局促地站在河堤上,罗汉大爷彻骨寒冷,牙齿频繁打击,下巴骨的痛疼扩散到腮上、耳朵上,与头顶上一鼓一鼓的化脓般的疼痛连成一气。清冷的掺杂着高粱汁液的自由空气进入他的鼻孔、肺叶、肠胃,那两盏鬼火般的桅灯在雾中亮着,杉木栅栏黑幢幢的,像个巨大的坟墓。罗汉大爷几乎不敢相信,这么容易就逃出来了。他的脚把他带上了那座腐朽的小木桥,鱼儿在水中翻花,流水潺潺有声,流星亮破一线天。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呀,什么也没有发生。本来,罗汉大爷就可以逃回村子,藏起来,躲起来,养好伤,继续生活。可是,当他走在木桥上时,听到在河南岸,有个不安生的骡子嘶哑地叫了一声。罗汉大爷为了骡子重新返回,酿出了一出壮烈的悲剧。

  骡马拴在离栅栏不远处的几十根木桩上,它们的身下,漾溢着尿臊屎臭,马打着响鼻,骡子啃着木桩;马嚼着高粱秸子,骡子拉着稀屎。罗汉大爷一步三跌,闯进骡马群。他嗅到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亲切的味道,他看到了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熟悉的身影。他扑上去,想去解救自己的患难的伙伴。骡子,这不通理论的畜生,竟疾速地调转屁股,飞起双蹄。罗汉大爷喃喃地说:“黑骡,黑骡,咱一起跑了吧!”骡子暴怒地左旋右转,保护着自己的领地。它们竟然认不出主人啦,罗汉大爷不知道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的血腥味,自己身上新鲜的陈旧的伤痕,已经把自己改变了。罗汉大爷心中烦乱,一步跨进去,骡子飞起一个蹄子,打在了他的胯骨上。老头子侧身飞去,躺在地上,半边身子都麻木不仁。骡子还在撅着屁股打蹄,蹄铁像残月一样闪烁。罗汉大爷胯骨灼热胀大,有沉重的累赘感。他爬起来,歪倒了,歪倒了又爬起来。村里的那只嗓音单薄的公鸡又叫了一声。黑暗逐渐消退,三星愈加辉煌耀目,也辉耀着那亮晶晶的骡子屁股和眼球。

  “好两个畜生!”

  罗汉大爷,心头火起,一歪一斜地转着,想寻找一件利器。在开挖引水渠的工地上,他找到一柄锋利的铁锹。他毫无拘禁地走,叫骂,忘了百步之外的人与狗。他自由自在,不自由都是因为怕。东方那团渐渐上升的红晕在上升时同时散射,黎明前的高粱地里,静寂得随时都会爆炸。罗汉大爷迎着朝霞,向那两头大黑骡子走去。他对黑骡恨之入骨。骡子静立着不动,罗汉大爷把铁锹端平,对准一头黑骡的一条后腿,猛力铲过去。一道凉凉的阴影落到骡子的后腿上。骡子歪斜了两下,立即挺住,从骡头那儿,响了粗犷豪烈惊愕愤怒的嘶鸣。随即,受伤的骡子把屁股高高扬起,一溜热血抛洒,像雨点一样,淅淅沥沥淋了大爷满脸。大爷瞅准空当,又铲中了骡子的另一条后腿,黑骡叹息了一声,屁股逐渐堕落,猛然坐在地上,两条前腿还立着,脖子被缰绳吊直,嘴巴朝着已是灰蓝色的苍天呼吁。铁锹被骡子沉重的屁股压住,大爷也蹲了窝。他用尽全力,把铁锹抽出。他感觉到铁锹刃儿牢牢地嵌在骡子的腿骨里。另一头黑骡,傻愣愣地看着瘫倒的同伴,像哭一样,像求饶一样哀鸣着。

  大爷平托铁锹,向它逼过去,它用力后退着,缰绳几乎被拉断,木桩哔哔叭叭地响,它拳大的双眼里,流着暗蓝的光。

  “你怕了吗?畜生!你的威风呢?畜生!你这个忘恩负义吃里扒外的混帐东西!你这个里通外国的狗杂种!”

  罗汉大爷怒骂着,对着黑骡长方形的板脸铲出一锹。铁锹铲在木桩上,他上下左右晃动着锹柄,才把锹刃拔出。黑骡挣扎着,后腿曲成弓箭,秃尾巴扫地嚓啦有声。大爷瞄准骡脸,啦地一响,铁锹正中骡子宽广的脑门,坚固的头骨与锹刃相撞,一阵震颤,通过锹柄传导,使罗汉大爷双臂酸麻。黑骡闭口无言,蹄腿乱动,交叉杂错,到底撑不住。呼隆一声倒下,像倒了一堵厚墙壁。缰绳被顿断,半截在木桩上垂着,半截在骡脸边曲着。大爷垂手默立。光滑的锹柄在骡头上斜立指着天。那边狗叫人喧,天亮了,从东边的高粱地里,露出了一弧血红的朝阳,阳光正正地照着罗汉大爷半张着的黑洞洞的嘴。

  队伍走上河堤,一字儿排开,刚从雾里挣扎出来的红太阳照耀着他们。我父亲和大家一样都半边脸红半边脸绿,和他们一起观看着墨水河面上残破的雾团。把河南河北的公路连接起来的是跨越墨水河的十四孔大石桥。原来的小木桥在石桥西侧,桥面早断了三五截,几根棕色的桩子兀立在河水中,无可奈何地挡起一簇簇青白的浪花。破雾中的河面,红红绿绿,严肃恐怖。站在河堤上,抬眼就见到堤南无垠的高粱平整如板砥的穗面。它们都纹丝不动。每穗高粱都是一个深红的成熟的面孔。所有的高粱合成一个壮大的集体,形成一个大度的思想。——我父亲那时还小,想不到这些花言巧语,这是我想的。

  高粱与人一起等待着时间的花朵结出果实。

  公路笔直地往南通去,愈远愈窄,最后被高粱淹没。那最远的地方,与铁青色的穹隆边缘连结着的高粱上,也同样地,呈现出日出时动人的凄婉悲壮情景。

  我父亲有几分好奇地看着痴呆呆的游击队员们,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到哪里去?为什么要来打伏击?打了伏击以后还打什么?静穆中,断桥激起的水声节奏更加分明,声音更加清脆入耳。雾被阳光纷纷打落在河水中。墨河水由暗红渐渐燃烧成金红。满河流光溢彩。水边有棵孤独的水荇,黄叶低垂,曾经赫过的蚕虫状花序枯萎苍白地挂在叶杈间。又是抓螃蟹的节令了!父亲想,秋风起,天气凉,一群大雁往南飞……罗汉大爷说,抓、豆官……抓!螃蟹纤巧的脚爪把细软的河泥印满花纹。父亲从河水中闻到了螃蟹特有的那种淡雅的腥气。我家在抗战前种植的罂粟花用蟹酱喂过,花朵肥大,色彩斑斓,香气扑鼻。

  余司令说:“都下堤藏好。哑巴放耙。”

  哑巴从肩上摘下几圈铁丝,把四盘耙绑在一起。他啊了两声,招呼着几个队员,把连环耙抬到公路与石桥相接处。

  余司令:“弟兄们,藏好,等鬼子汽车上了桥,等冷支队的人把退路封住,听我的口号一齐开火,把畜生们打到河里去喂白鳝喂蟹子。”

  余司令对哑巴打了几个手势,哑巴点点头,带着一半人枪,到路西边的高粱地里埋伏。王文义跟着哑巴往西走,被哑巴推了回来。余司令说:“你别过去,你跟着我。害怕吗?”

  王文义连连点头,说:“不怕……不怕……”

  余司令让方家兄弟把那尊大抬杆在河堤上架好。又对提着一只大喇叭的刘吹手说:“老刘,接上火,你什么都别管,可着劲儿给我吹喇叭,鬼子怕响器,你听到了吗?”

  刘吹手是余司令早年的伙伴,那时,司令是轿夫,刘是吹鼓手,他双手攥着喇叭筒子,像握着一杆枪。

  余司令对大家说:“丑话说到前头,到时候谁要草鸡了,我就崩了他。咱要打出个样子来给冷支队看看,那些王八蛋,仗着旗号吓唬人。老子不吃他的,他想改编我?我还想改编他呢!”

  众人围坐在高粱地里,方六拿出烟袋装烟,摸出火镰火石打火。火镰乌黑,火石褚红,跟煮熟的鸡肝一样。火镰打击火石嚓嚓地响。火星飞迸,每一个火星都很大。一个大火星溅到方六用食指和无名指捏住的高粱秆芯上,方六嘬口吹气,火绒上冒出一缕白烟,红了。方六点燃烟袋,吸一口烟余司令吐一口气,抽抽鼻子,说:“把烟磕了,鬼子闻到烟味还会上桥?”

  方六紧着吸了两口,把烟袋磕了,把烟包装好。余司令说:“都到河堤漫坡上趴着,省得鬼子来了措手不及。”

  大家都有些紧张,卧在河堤上,手抱着枪,如临大敌。父亲趴在余司令身边。余司令问:“你怕不怕?”父亲:“不怕!”

  余司令说:“好样的,是你干爹的种!你是我的传令兵,打起来别离开我,有什么命令我就给你说,你就给我往西边传。”

  红高粱

  父亲点点头。他眼馋地盯着余司令腰里那两支枪。一支大,一支小。

  大的是德国造自来得匣子枪,小的是法国造勃郎宁手枪。这两支枪各有来历。

  父亲嘴里迸出一个字:“枪!”

  余司令说:“你要枪?”

  父亲点点头,说:“枪。”

  余司令说:“你会使吗?”

  “会!”父亲说。

  余司令从腰里抽出勃郎宁手枪,在手里掂量着。手枪已老,烧蓝退尽。余司令拉动枪机,弹仓里跳出一颗黄铜壳的圆头子弹。他把子弹扔了一个高,伸手接住,又压进枪里。

  “给你!”余司令说,“就像老子一样用它。”

  父亲把枪抓了过来。父亲握着枪,想起前天晚上,余司令就用这支枪打碎了一个酒盅子。

  那时候眉月初升,低低地压着枯树枝桠。父亲抱着一个酒坛子,捏着一柄铜钥匙,遵照奶奶的命令,到烧酒作坊里去盛酒。父亲拧开大门,院落里静悄悄的,骡棚里黑洞洞的,作坊里发散着腐烂酒糟的浊气。父亲揭开一个瓮盖子,借着星月光辉,看到清平的酒面上,自己干瘦的脸。父亲眉毛短促,嘴唇单薄,他觉得自己很丑。他把酒坛子按到瓮里,酒咕嘟咕嘟灌进坛。提坛出瓮时,坛上的酒滴滴答答落入瓮内。父亲改变了主意,他把坛里的酒倒进瓮里。父亲想起了奶奶洗过血脸的那瓮酒。奶奶在家里陪着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喝酒,奶奶和余司令都是大量,冷支队长却有些醉了。父亲走到那瓮酒前,见木制的瓮盖上压着一扇石磨。他放下酒坛,用尽全力把石磨掀掉。石磨在地上滚了两圈,撞到另一只酒瓮上,在瓮壁上撞出一个大洞,高粱酒滋滋地窜出来,父亲不去管它。父亲揭开瓮盖,闻到了罗汉大爷的血腥气。他想起了罗汉大爷的血头和娘的血脸。罗汉大爷的脸和娘的脸在瓮里层出不穷。父亲把坛子按到瓮里,装满血酒,双手捧着,回到家中。

  八仙桌上,明烛高悬,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气。奶奶站在他们二人当中,奶奶左手按着冷支队长的左轮枪,右手按着余司令的勃郎宁手枪。

  父亲听到奶奶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么,这不是动刀动枪的地方,有本事对着日本人使去。”

  余司令怒冲冲地骂:“舅子,你打出王旅的旗号也吓不住我。老子就是这地盘上的王,吃了十年拤饼,还在乎王大爪子那个驴日的!”

  冷支队长冷冷一笑,说:“占鳌兄,兄弟也是为你好,王旅长也是为你好,只要你把杆子拉过来,给你个营长干。枪饷由王旅长发给,强似你当土匪。”

  “谁是土匪?谁不是土匪?能打日本就是中国的大英雄。老子去年摸了三个日本岗哨,得了三支大盖子枪。你冷支队不是土匪,杀了几个鬼子?鬼子毛也没揪下一根。”

  冷支队长坐下,抽出一支烟点燃。

  趁着机会,父亲捧着酒坛上去。奶奶接过酒坛,脸色陡变,狠狠地看了父亲一眼。奶奶往三个碗里倒酒,每个碗都倒得冒尖。

  奶奶说:“这酒里有罗汉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鬼子汽车打了,然后你们就鸡走鸡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余司令端起酒,一仰脖灌了。

  冷支队长端起酒,喝了半碗。放下碗,他说:“余司令,兄弟不胜酒力,告辞啦!”

  奶奶按着左轮手枪,问:“打不打?”

  余司令气哄哄地说:“你甭求他,他不打,老子打!”

  冷支队说:“打。”

  奶奶松开手,冷支队长把左轮手枪抓过去,挂在腰带上。

  冷支队长白净面皮,鼻子周围有十几颗黑痦子。他的腰带上别着一大圈子弹,挂上枪后,腰带垂成一轮下钩月。

  奶奶说:“占鳌,我把豆官交给你了,后日你带着他去。”

  余司令看看我父亲,笑着问:“干儿子,有种吗?”

  父亲轻蔑地看着余司令双唇间露出的土黄色坚固牙齿,一句话也不说。

  余司令拿过一只酒盅,放在我父亲头顶上,让我父亲退到门口站定。他抄起勃郎宁手枪,走向墙角。

  父亲看着余司令往墙角前跨了三步,每一步都那么大、那么缓慢。奶奶脸色苍白。冷支队长嘴角上竖着两根嘲弄的笑纹。

  余司令走到墙角后,立定,猛一个急转身,父亲看到他的胳膊平举,眼睛黑得出红光,勃郎宁枪口吐出一缕烟。父亲头上一声巨响,酒盅炸成碎片。一块小瓷片掉在父亲的脖子上,父亲一耸头,那块瓷片就滑到了裤腰里。父亲什么也没说。奶奶的脸色更加苍白。冷支队长一屁股坐在板凳上,半晌才说:“好枪法。”

  余司令说:“好小子!”

  父亲握着勃郎宁手枪,感到它出奇地沉重。

  余司令说:“不用我教你,你知道该怎么打。传我的令给哑巴,让他们准备好!”

  父亲提着手枪,钻进高粱地,跨过公路,走到哑巴面前。哑巴盘腿大坐,用一块绿油油的石头磨着一把修长的腰刀。其它队员坐的躺的都有。

  父亲对哑巴说:“让你们准备好。”

  哑巴斜了父亲一眼,继续磨刀。磨一阵,他撕了几个高粱叶子,把刀口上的石沫子擦掉,又拔了一棵细草,试着刀锋。小草一碰上刀刃就悄悄地断了。

  父亲又说:“让你们准备好!”

  哑巴把腰刀入鞘,放在身旁。他的脸上绽开狰狞的笑容。他抬起一只大手,对着父亲招着。

  “唔!唔!”哑巴说。

  父亲蹑手蹑脚地走上前,离哑巴一步远停住。哑巴一探身,扯住了父亲的衣襟,用力一带,父亲伏在哑巴怀里。哑巴拧住父亲的耳朵,父亲的嘴咧到了腮上。父亲用勃郎宁手枪,戳着哑巴的脊粱骨。哑巴又按住了父亲的鼻子,用力一揿,父亲的眼泪噗噗冒出。哑巴怪声怪气地笑起来。

  散坐在哑巴周围的队员们齐声哄笑。

  “像不像余司令?”

  “是余司令下的种子。”

  “豆官,我想你娘。”

  “豆官,我要吃你娘那两个插枣饽饽。”

  父亲老羞成怒,举手手枪,对准那个妄想吃插枣饽饽的就搂了火。勃郎宁手枪里啪哒一响。子弹没有出膛。

  那人脸色灰黄,快速跳起,来夺父亲的手枪。父亲怒火冲天,扑到那人身上,连踢带咬。

  哑巴立起来,扯着父亲的脖子用力一摔,父亲的身体离地飘行,下落时砸断了几株高粱。父亲打了一个滚爬起来,破口大骂着,扑倒哑巴面前。哑巴唔唔两声。父亲看着他铁青的脸,被镇在那儿。哑巴拿去勃郎宁手枪,拉动枪机,一粒子弹落到他的手里。他捏着子弹头,看着子弹屁股门上被撞针击出的小孔,对着父亲比划了几下。哑巴把枪插到父亲腰里,拍了拍父亲的头。

  “你在那边闹什么?”余司令问。

  父亲委屈地说:“他们……要和俺娘困觉。”

  余司令板着脸,问:“你怎么说?”

  父亲抬起胳膊擦擦眼,说:“我给了他一枪!”

  “你开枪了?”

  “枪没响。”父亲把那粒金灿灿的臭火递给余司令。

  余司令接过子弹,看看,轻松地甩出,子弹滑着漂亮的弧线,落到河里。

  余司令说:“好样的!枪子儿先向日本人身上打,打完日本人,谁要是再敢说要和你娘困觉,你就对着他的小肚子开枪。别打他的头,也别打他的胸,记住,打他的小肚子。”

  父亲伏在余司令身边。他的右边是方家弟兄。大抬杆子架在河堤上,枪口对着石桥。枪口堵着一团破棉絮。抬杆的后部翘出一根引信。方七的身边,放着一把高粱秆芯制成的火绒,有一根正在燃烧。方六身边放着一个药葫芦,一个盛铁豆子的铁盒。

  余司令左边是王文义。他双手攥着长笛子鸟枪,身体抖成一团。他的伤耳已经和白布凝结在一起。

  太阳一竿子高了,雪白的核心外还镶着一圈浅淡的红。河水亮晶晶的,一群野鸭子从高粱上空飞来。盘旋三个圈,大部分斜刺里扑到河滩的草丛中,小部分落到河里,随着河水漂流。河水中的野鸭子身体稳住不动,只把灵活的头颈转来转去。父亲身上暖洋洋的。被露水打湿的衣服彻底干了。又趴了一会,父亲感到有一粒石子硌得胸痛,便起身坐起,头和胸高出堤面。余司令说:“趴下。”父亲又不情愿地趴下。方家老六鼻子里吹出鼾声。余司令抠起一块坷垃,投到方六的脸上。方六懵懵懂懂地坐起来,打了一个哈欠,挤出两滴细小的泪珠。

  “鬼子来了吗?”方六大声说。

  “操你亲娘!”余司令说:“不许困觉。”

  河南河北寂静无声,宽阔的公路死气沉沉地躺在高粱丛中。河上的大石桥那么漂亮。无边的高粱迎着更高更亮的太阳,脸庞鲜红,不胜娇羞。野鸭子在浅水边,用扁嘴搜索着什么,发出一片呱呱唧唧的响声。父亲的目光停在野鸭子上,瞄着鸭子平坦的背。他几乎要勾动扳机了。余司令按住他的手,说:“小鳖羔子,你想干什么?”

  父亲感到烦躁不安了,公路还是枯死地躺着。高粱更加鲜红。

  “冷麻子这个畜生,他要是胆敢耍弄老子!”余司令狠狠地说。河南无声无息,冷支队连个影儿都不见。父亲知道鬼子汽车从这儿路过的情报是冷支队长得到的,冷支队长怕一家打不了,才来联合余司令的队伍。

  父亲紧张了一会,又渐渐懈怠。他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被野鸭吸引。他想起跟着罗汉大爷打鸭子的事。罗汉大爷有一只鸟枪,乌红的托子,牛皮的枪带。这支鸟枪正被王文义攥着。

  父亲的眼里蒙着眼水,但不到流出眶外的数量。就像去年那天一样。在温暖的阳光里,父亲感到有一阵扎人的寒冷在全身扩散。

  罗汉大爷和两头骡子一起被鬼子和伪军捉走,奶奶在酒瓮里洗净了满脸的血。奶奶满脸酒香,皮肤赤红,眼皮有些肿,月白色洋布褂子前胸被酒和血渍湿。奶奶伫立在瓮边,凝视着瓮里的酒。酒里映着奶奶的脸。父亲记得,奶奶扑地跪倒,对着酒瓮磕了三个头。然后,她站起来,双手掬起一捧酒喝了。奶奶满脸的红润,都集中到双腮上,额头和下巴却苍白无色。

  “跪下!”奶奶命令父亲,“磕头。”

  父亲跪下磕头。

  “捧一口酒喝!”

  父亲捧了酒喝下。

  一道道血丝像线一样,垂直地往瓮底下沉着。瓮里飘着一朵小小的白云,并摆着奶奶和父亲的庄严面孔。奶奶两只细长的眼睛里射出灼人的光,父亲不敢看。父亲的心咚咚跳着,又伸出手,从瓮里掬上一捧酒,酒从指缝下落,打破了青天白云大脸小脸。父亲又喝了一口酒,一般血腥味死死粘在舌上。血丝都沉到瓮底,在凸起的瓮底中间集合成一个拳头大小的混浊的团体。父亲和奶奶看了它好久。奶奶拉上瓮盖,从墙角那儿把一扇磨盘滚过来,用力搬起,压在瓮盖上。

  “你不要动它。”奶奶说。

  父亲看着磨盘凹槽里潮湿的泥土和蠕蠕爬动的灰绿色的潮湿虫,惊恐不安地点了点头。

  这一夜,父亲躺在他的小床上,听着奶奶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奶奶格登格登的脚步声和田野里的高粱綷縩,编织着父亲纷乱的梦境。父亲在梦中听到我家那两头秀丽的大黑骡子在鸣叫。

  平明时分,父亲醒了一次。他赤着身体跑到院子里去撒尿,见奶奶还立在院子里望着天空发呆。父亲叫了一声娘,奶奶没答腔。父亲撒完尿,扯着奶奶的手往屋里拉。奶奶软疲疲地随着父亲转身进屋。刚刚进屋,就听到从东南方向传来一阵浪潮般的喧闹,紧接着响了一枪,枪声非常尖锐,像一柄利刃,把挺括的绸缎豁破了。


文章分类: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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