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某生活在离我很近的城中村，这里曾经是一个世外桃源。在四面稻田的包围下，村子里散落的石峦、竹木与稀疏人家把小村衬托得宁静自然，一条可供马车过的毛路，恍若小村经脉，连接着散居人户；火棘丛把毛路与两旁田地隔开后，茅屋和瓦舍成了点缀小村的风景，毛桃树继而又变成了居所们的陪衬。春天花开时节，桃花白里透红，在阳光下灿若云霞，如遇流雾，花凝甘露，摇摇欲坠，让人莫名地升起一份怀春的情绪；春雨连绵里，花片飘落泥泞，伤春情绪爬上心头，愁绪还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吗？自然，桃花飘坠也有让人心醉的时刻，这就是当春风柔柔地吹来，片片桃花在春阳里如雨般洒落人身，竹林和灌丛披红挂彩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诗意就会让人感到别有怀抱了。

郭某儿时就居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打小认识他的时候，他家的茅草房前有一个院坝，正中固定着一个用来喂猪的简易石槽，他的身影只会在父母于院子里忙活时才出现。初见郭某我非常惊诧，他的左脚很跛，时刻横在左腰前僵直的左手手指，仿佛在张开要抓飞鸟似的。他踮脚走路时，右肩高，左肩低；跑起来时，人影高低起伏、错落不定。小小年纪就要面临如此大的人生苦难，让我深为他的未来感到一阵阵彻骨的悲凉。

村民的善良，是一眼清凉甘冽的井水。郭某虽然身体有严重缺陷，可父母对他的疼爱，纵是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也让人好生羡慕和嫉妒。每当从他家门前走过，不时会看到他的父母拉来一张小木凳，让他坐在那里吃零食，或让他站在一旁了解农活。到了夏末秋初毛桃红了的时候，这些不仅甜，而且皅（音pa，软和之意），密密麻麻地压弯树枝，站在毛路边、扯着树枝就能摘到的果实，郭某也没有少享受，我们也没少沾光，村民经济观念薄弱，很少有人摘桃子上街买，但凡是自家房前屋后出产的，大多都可以见者有份，甚至还可看见落到院子里的桃子，时常被扫在一起，撮到石槽里喂猪，有时还故意把猪放出来，让它自由自在地在树下觅食。这样的日子在后来发生了突变，当他家的茅草房变成瓦房之际，先是过去的田坝被大道割裂，然后是良田为一幢幢高楼让路，寨子里的桃树不知什么时候被砍伐殆尽；郭某成年后，父母“远去”，兄弟姊妹们该出客的出客(出嫁之意)，该分家的分家，只有孤残的他在岁月空寂里独守老屋，度着清寒日子。一个人的老屋，一个人的生活，说简单也简单，人们时常会看到一跛一踮的他于正午时分，靠在寨中某个小卖部柜台，一块钱打一杯散酒静静地喝，这酒中人生究竟是香、是辣、是苦、是涩，恐怕也只有他才能真正品尝出滋味···。

有时候，我常常会暗自认为，我在村庄里看到的这种隐痛，既是村庄的，也是群体的，它的存在，不仅是一种现象，而且确实值得人们和社会给予更大的关注、关心和爱护。在见到另一个同样有生理残疾的村民时，我的这种想法就更加强烈了。

这位村民大约是姓胥，曾和我有在一个学校就读小学的缘分。胥某也是左脚跛，但绝没有郭某那么严重。他与郭某不同的地方是：天生身材矮小，头却很大，鼻子平，嘴极瘪，下巴凸出，乍看有点像大猩猩。这种长相如果命运好一点，做个特型演员，演一个《封神演义》里土行孙似的人物是完全可以的，甚而可以以丑星身份闻名过上正常人家过的那种生活。我在寨子里与他重逢的时候，只见其面容布满了沧桑，头顶已经没有多少毛发，身上系着一个皮围腰，正踮着脚抬盆洗衣服。我猜想他已经成了家，尽管我不知道他的妻子是谁，然而，从他的勤劳上便可作如此推断。在这世界，人活着总要生存下去，不管日子怎样艰难，胥某可能对此的体会更深。有时我甚至在想，生活的苦难对于他们来说，可能还算不上什么，精神的苦难，可能才是最致命的。时代发展到现在，我们的社会能不能在物质和精神上给予他们一些丰厚的援助？能不能给予他们更人性化一些的关爱？能不能早些让它们从村庄隐痛中彻底解放出来？

答案令人费尽猜想。

村庄，村庄，这曾经养活大众的地方，它的痛苦留给人太多思考，它的隐伤让还有一点良心、并在关注着它的人彻夜难眠······

作者简介：吴学良，1965年生，贵州水城人。系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六盘水市文联副主席，曾任贵州省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贵州省文艺理论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散文诗集一本，报告文学集一本，散文集六本，文艺论集三本，长篇纪实文学一部（合著），长卷散文一部，文学理论专著两部，文化学专著两部，合篆《六盘水市志·文学艺术志》一部，曾三次获贵州省政府奖，市“五个一”工程奖，六盘水市首届政府文艺奖，被评为六盘水市首届“十佳文艺家”。

（编辑审核：赵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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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分类：散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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