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兴明 || 一双草鞋

一天夜里，我躺在铺上辗转反侧、思绪万千、胡思乱想。想起儿时的一双草鞋。想起了它，就使我想起了三十年前一个飘雪的冬日黄昏，一个衣着褴褛却心地善良的背煤人的身影——那是我的父亲。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在十三岁那年的寒假里，便和父亲一道去十余里外的山里吹聋冲头背煤，背到附近的村寨卖了交学费。背煤这活路两天跑一趟，且两头不见天，很苦很累只能换回几毛钱。但这终归比不能上学的痛苦要轻松些。那年冬，天气格外冷，背煤生意格外红火，煤价涨得比人都跑得快！也许是少年气盛的缘故，也许是那几毛钱利润的刺激？和父亲一连跑了十余趟的我，竟乐此不疲。

看到那一毛一毛钱积攒起来的学费，我兴奋得好多夜都睡不着。父亲怕我瘦削稚嫩的肩头吃不消，就心痛地劝我甭去了，不够的部分他来凑齐。可生性倔强的我，深知父亲那每一分钱都要去为全家六口人换口粮，便执意由自己来挣。母亲见此，心酸地流了好几次泪呢！

那天，公鸡刚叫过两遍，我便和父亲揣着洋芋，去了上山的路，一边走着路一边吃洋芋。由于天上的风很大，地上的雪又厚，为了安全起见，父亲撑根拐棍探路，我跟在父亲后面走，就这，待到了煤洞一瞧，浑身上下摔得紫一块青一块地痛呢。父亲说：“这两天雪特大，煤价一定暴涨，咱们多装些。”

由于背的煤重路又赶得紧，我的脚板比平时沉重了几倍。才走了不到二十里路，脚上的草鞋便开始有些沉不住气了，终于在翻过两个山头，下完一道长长的陡坡后，一对大拇指相继争抢着从鞋里磨断鞋带露出小脑袋。不久，脚板也与冰凉的雪地亲上了嘴。

为能早点赶回家，我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咬着牙强忍着钻心的刺痛朝前挪。随之渐渐地麻木以至双脚双腿都变得僵硬起来。父亲瞥见我与他的距离越拉越远，以为我走累了，便在一个山洼洼里放了担子，折转来接我，当他看到我一双已冻得绯红的赤脚和一瘸一跛沉重的步履时，竟情不自禁地转过身去撩起衣襟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泪。

这鬼天气！父亲一边跺着脚发着牢骚，一边扶我坐下，将那双已快失去知觉的双脚毫不犹豫地塞到他的破棉袄里。因为不愿给母亲加重负担，我和父亲每次上山都没有带备用草鞋。雪越下越大，由于我和父亲都穿得单薄，坐久了浑身上下冻得直哆嗦。

也许真应了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吧，正在我们父子俩为在这荒山野岭之中，前不着村后不挨店急得六神无主之时，透过漫天飞舞的雪空，我突然瞥见从对面山梁梁上慢慢滚下来几个雪球。走近一瞧，原来是本寨的一位背煤的大叔，浑身上下全落满了雪花，难怪认不出来呢！他头戴一顶破棉帽，上身穿着一件褪色的黄棉袄，腰间束着的草绳上斜插着一根约六寸长的旱烟斗。虽然下身只穿了一条旧麻布裤（用好几层碎布块缝合在一起），但这一身短打看起来煞是精神。脸上的胡子好久没有刮过，脏兮兮的四十多岁人看上去倒有六十开外。

大叔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边喘着粗气和父亲高声打招呼。当他看清了面前的一切，只是默默地深吸了几口烟，然后沉重地“哎”了一声，右手向后腰探去，拿出一双崭新的草鞋往父亲怀里一塞，然后站起身来，把烟斗在树干上磕了几磕，往腰带上一别说：“快给娃子穿上，咱们这把老骨头还能撑上一阵子，可孩子还小，细皮嫩肉的，甭叫冻坏了。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推让，大叔似乎有些生气地盯着父亲，几分爱怜又几分严肃地说：“他表叔，都啥光景了，还讲究个屁。”

在他和父亲的一阵忙乱后，尽管有些不大合脚，但却能明显感到一股异样的暖流透过脚掌和全身的经络从双眼内夺眶而出。在那一霎那间，我似乎明白了许多事理，悟出了雪中送炭这句成语的真谛。

因为，我很清楚，在那时侯，一双草鞋的身价虽很低微，但对于一个在寒冷的雪地里赶路的人是何等重要啊！我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将来有朝一日，我定要买双比这双草鞋贵十倍乃至百倍的皮鞋送给这位大叔，报答他的恩情。

看到天色已晚，大叔走到我身边，慈祥地摸着我的头说：“好家伙，有志气。好好上学，将来一定有出息。”说完便背起那副沉甸甸的一箩筐煤，与我们分手朝另一条岔道上去了。望着他沉稳的步履和微驼的背影，我在心中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去年冬，也是一个飘雪的下午，我突然间像想起了什么，提着在六枝城里精心挑选的两双毛皮鞋，急匆匆地专程赶回老家。一双送给花甲的父亲，另一双寻到寨上的大叔家，他们一家甚是惊喜，像接待外宾似的又是让座，又是端茶取烟，当我和大叔聊起那年背煤给我草鞋的事，大叔把头一抑，哈哈哈地笑着说：“这娃子，那点小事，不值得提，倒还烦你专门跑一趟。”说到这，大叔说：“你那年才十三岁吧？”随后叹了口气：“今非昔比喽，如今的娃子多享福，谁象你们那时跟着大人一样累死累活的挣，这都是如今的世道好哇！”

临走时，我取出毛皮鞋双手捧到大叔面前，大叔执意不要，说他如今年纪大了，穿布鞋舒服，皮鞋就留给年轻人穿。经不住我再三恳求，他才勉强收下。

如今的人呀！各种鞋都有，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像我们那个时候的一双草鞋值得怀念呢？

一双草鞋，我一生不忘的记忆。

（编辑审核：杨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