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站logoxiao.png

设为首页 | 收藏本站
 

qrcode_for_gh_6cacc3437a78_258.jpg

扫描进入微刊

徐迟 || 祁连山下

 二维码 3227
发表时间:2019-07-16 13:52作者:徐迟来源:西南文学网


第一节

一张画之有价值,随后成为无价宝,是完全和绘画的原来意义相抵触的。

绘画而有了买卖,绘画而成为珍藏品,这就可以致绘画于死命。绘画的命运是或供御览,或进藏画堂。于是,绘画只能够属于专制君王或百万富翁所有了。

水、火、虫子、战争、时间等等,它们都是绘画的敌人。

除此之外,绘画的最大的敌人,是那些买画的人,是那些藏画的人,是那些使绘画成为私有财产的大收藏家。他们之爱绘画,使他们成为绘画之敌。

尽管在画史中,说到唐代大画家阎立本,曾感到作一个宫廷画家既不光荣又不愉快,画史中也还记载着,唐末杨子华、阎立本和吴道子的屏风已经一扇值两万金,阎立德和尉迟乙僧的屏风已经一扇值一万金了。你不做宫廷画家,固然是逃出了帝皇势力,却还是难逃财神爷的血盆大口。

绘画,原来是为了给百万人欣赏的,现在却成为孤家寡人,百万富翁收买了去,锁进大铁箱,深扃藏画堂,成为私有财产、内库秘物,成为无人能看到,无人能鉴赏的东西。它们就像没有开发出来的石油资源,深深埋在地下的穹窿构造中一样了。

说到整个一部造型艺术史的时候,人类的眼睛是多可以骄傲,多么光荣啊!人类非但懂得看,并且从很早的时候起,就能够把他们亲眼看到的劳动史实和功勋业绩描绘下来,留传下来,留传在彩陶,留传在青铜器,留传在龙门和云冈的石头和大戈壁里的敦煌石窟中,留传在澳洲林中人的岩洞,留传在南美的玛耶民族的遗址,留传在罗马人的庞贝的废墟,留传在寺院、道观、礼拜堂,留传在白纸素绢之
上。人类中间,有一种叫做美术家、画家的。他们把全副生命、智慧和心血献给造型艺术,视觉的艺术,绘画。他们创作出光辉灿烂的艺术品。

但是,我们的眼睛要看画,却看不到。即使你是一个画家,许多你渴望着看到的画,你看不到。甚至画家自己的作品,画家自己也看不到!画都被私有者私有去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虚构的这篇故事的主人公,我们的画家又是美术史家的尚达,会跑到国外去,跑到法国的巴黎去的原因了。

奇怪的是你要看中国的古代绘画,你得远涉重洋,跑到外国去。多令人伤心!愤怒!在巴黎,在伦敦、勃罗塞尔、柏林、罗马、日内瓦,在这些城市里,你看得到顾恺之,阎立本,阎立德,吴道子,王维以及后于这些作家的许多名家的杰作原本。保存至今的最早一幅画,东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是英国伦敦大英博物馆的藏品。帝国主义掠夺者掠夺了全世界的财富,物质的和精神的,而后夸耀自己的掠夺物于博物馆、画廊之中。

我们的画家跑到国外,跑遍了欧洲的城市,看到了不少祖国的名贵作品以及外国的作品。他在巴黎住下来了。在巴黎,在著名的罗浮宫、罗丹馆、印象主义馆、小宫廷、独立沙龙以及在许多画廊、画展中,陈列着多少杰作名画呵!人人能到那里去鉴赏那些名作。多丰富呵,一走三四小时,连最少的影子都没有看完。中国画不少,更多的,当然是外国的、欧洲的绘画。看原画真是不同。乔陀、拉斐尔、
达芬奇、密开朗琪罗、蒂襄、艾尔·格莱可……这些令人醉心的名家的辉煌的作品!还有那些神奇的教堂里的壁画、塑像和建筑,我们的画家都看到了。许多杰作他都加以临摹,维妙维肖的临摹了下来。

在每一张杰作名画的前面,他都感到了无法形容的惊奇、欢喜、战慄、热爱,种种感情。在临摹那些作品的时候,他更加深刻地感受了它们。他仿佛是随着那些原作者的大师在飞舞,在翱翔。他和他们一起飞翔在多末崇高的境界里啊!

我们的画家一次又一次地为梵拉斯贵的降城与织女的背脊而惊羡,为戈耶的鬼哭神嚎的屠杀场景蹙上忧愁的眉头,为兰勃朗那些从阴暗的世界里浮显的人物的彩色闪耀而倾倒,又为雷诺亚那些能够把芬芳馥郁的人物溶化掉的无比鲜艳热烈的阳光而喝彩。

远在国外,尚达,我们的画家更没有一时一刻忘记了祖国,忘记了家乡。祖国的江山,在他看来,还是世界上最美丽的江山。他的家乡在西子湖滨,富春江上,世界上还能有和那里比美的地方?然而,地大物博、文化古远的祖国国内,竟还没有几个像样的博物馆,绘画馆,画廊。而特别使他想到了心头就隐隐作痛的是北京城里的故宫博物院,那唯一的一个,当时沦陷于日本侵略者的魔掌之中。在巴黎传
说着,故宫有成万件古文物、古字画,不久前从伦敦展出回去的那一批中国最珍贵的稀世之宝,自从抗日战争发生,就不知道下落了。

第二节

尚达出国,不觉已经十年。他是一九二九年秋天出洋的。

旅居巴黎的十年之内,他始终是一个非常勤奋的画家。他用油画作为自己的表现手段,用小刀像抹黄油一样涂抹着颜料,在画布上涂抹了靠十年。与这同时,他研究造型艺术史和美学。离开了祖国,他感到自己的艺术形象的创造力失去了依据。而思维力却提高了,但也不正常。他有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思想,越来越深奥了,也越来越糊涂了。

我们的画家在画廊上,在画展中,和我们这个故事的女主人公之一,一个年轻的女雕塑家,叶兰相识。他们是在一个英国风景画展,一次最沉闷的展出中,被介绍相识的。若干日子之后,在欣赏一个罗马尼亚版画家的作品时,像磁石的互相吸引,他们依靠在一起了。他们定情于几个日本画家的山水风景画展之前。

他们在赛纳河畔说情谈爱,约有半年之久,也经历了一点儿小波折。我们的画家的性格却是非常宁静、稳重、真挚的。他又是可怕地固执的。叶兰觉得他那种深情深得不见底,有时使她害怕。但一个女人能得到这样深沉的爱情,多末值得骄傲,后来女雕塑家接受了他的笨拙的求爱。他们结婚一年后,就生了一个小女孩,因生于巴黎,名唤小黎。

女雕塑家的性格却正好和我们的画家相反,初到巴黎时,她学花腔女高音,幻想着自己能成为红极一时,使整个欧洲拜倒在她脚下的歌剧女伶。后来,看清楚已没有这个指望了,改学作曲。但兴趣不大。她跟我们的画家恋爱时,正在学雕塑,又崇拜罗丹,又崇拜玛郁。其实,她更崇拜的是她自己,青春美貌,无忧无虑,欢天喜地,聪明伶俐。一些留学法国的法学家也追求她。她嫌他们太乏味。要算她学雕塑的时间保持得最长久了。一直到婚后,她还在做雕塑。但很多雕塑都是未完成的作品。

画家这些年来,画着画着,画瓶花,画水果,画风景。自从塞尚以后,花果是永远画不厌,也永远画不完的一个变化多端的内在世界。山、水、云、树风景,以及妇人,坐着的妇人,站立的妇人,卧着的妇人,也是永远画不完的。他的素描基础很高,又因为头几年他临摹的功夫深,不断地有得意作品被选进沙龙,展出后博得美术评论家满口赞扬。可爱的小女儿降生之后,他画母与女,画了许多。他的声誉越来越高。他在巴黎和欧洲出了名。到处争购他的作品。

我们的画家,画这一切。从表面上看,他是很用心,也很有兴趣地画着它们的。但他的内心里越来越不满意,越苦闷了。只是因为性格的关系,你看不出来。不用说,叶兰并不能理解他。他是在怀疑,苦闷,探索。画得少起来了,研究、思考更多。对于绘画的买卖,绘画之成为收藏品否定了绘画的价值,这些方面,他想得多。另外对于绘画,中国古典绘画,西洋绘画特别是文艺复兴时期和当代法兰西的绘画,他也有自己的一些正在形成起来,日益明确的看法。

中国古典绘画,自唐宋以后,山水画造诣之深,技巧之高,所表达的灵性之纯粹,他是叹服不已的。但尽管这样,他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满足。他总觉得,这只是绘画艺术的一支,山水画的支流,却流得很长。而唐及唐以前的人物画,可惜流传下来不多,只有文字记载,因而无从判断。那倒应该是绘画艺术的正源。是的,那是正源,但流的不远,且不知流到哪儿去了?

欧洲的画,其历史实在太短促。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宗教画,宫廷画,也让人叹服的,但他并不满足。说到造诣,技巧所表现的灵性,就远不如中国的山水画。他们年代不多,还不足以从传统的积累之中,达到那种境界。而没有到那个时候,没有到那个年纪,却想一步登天。这就出现了个狂妄作风。尚达在巴黎的十年,正是现代主义猖狂一时,不可一世的时候。巴黎的画家,发狂一样追求新奇的表现。立体派,野兽派,达达派,印象主义,抽象主义,未来主义,表现主义,机械主义,超现实主义,像万花筒一样,此去彼来。

我们的画家,绝不尝试这些画派和主义。他也不紧闭起两只眼睛不看。在巴黎,这是不可能的。他还为他们难受呢?

专画瘦长人形的莫迭格利阿尼的悲惨结局,使他十分难受。梵谷珂发狂而死,果庚遁隐到大溪地岛上:他们两人的经历也使他忧伤他认为,绘画绝不应该这样下去了。不!不!不!

生命不应该这样悲惨,这样狂暴,这样混乱,这样痛苦!这些近代的大画师,连同毕伽索、玛蒂斯在内,都是具有令人激动的某种因素的。可是,绘画不能走这样的路。他们也有着一些令人反感,不可容忍的东西。

尚达喜欢毕伽索的早期作品。此人的青色时期的忧悒的青色的画风,那时连忧悒都很健康,很有力量。他那玫瑰时期的玫瑰色的画风,安逸的家庭生活,带三角幅弹六弦琴的小丑,也都很吸引人。它们是对人生唱着颂歌的。可是,稍后,非洲的丛林冲入他的绘画之中。一些魔鬼的面具,一些可怕地丑恶的裸妇出现了。我们的画家开始惶惑不安,而且感叹不已。立体主义的毕加索把人间一切感情的题材,画成没有心肠的抽象结构和几何学图形。尚达当然不能接受。可是,这位欧洲画坛上的怪杰又画了静物,芭蕾舞布景,飞翔的六弦琴,酒瓶和剪报,窗外地中海的蓝天等等。接着,他又以无比娴熟的笔触和高不可及的技巧,画出了神话似的境界,体育家和龙蛇嬉戏,巨大的妇女面对着更巨大的岩石。毕伽索的奇怪的画风是整个巴黎艺术界的一个始作俑者,一个缩影。实质上,它反映了欧洲的当代的社会。但它又不可解释。他无时不在追求。可是,尚达知道,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快要有一个巨大的变动到来了,他早已预感到了。“这是绘画变了质”,他指着毕伽索的一幅著名的画《镜前的妇人》这样说,“实在令人嫌恶!”

女雕塑家蹙紧眉头。她穿着雪白的绸衬衫,围着一条彩色的丝巾,如此之年轻、焕发,可是竟然为毕伽索的丑恶的妇人辩护:“这是令人嫌恶的。可是德萨特说的好,最大的快感从嫌恶之中产生!”

我们的画家大吃一惊。这是什么话!他有一整套绘画变质的理论,可是在叶兰面前拿不出来。女雕塑家醉心于时尚。

她大为不高兴了。逢到这种情况,画家就不说话,努力于在别的事情上和她和解。女雕塑家也不敢过分的逼迫他,因为她知道这个男人的性格是很坚强的。她也知道他早已否定了那些奇形怪状的绘画。他从来也没有跟它们和解过。有什么办法呢?她也只好跟他取得暂时的调和。说老实话,如果不是时尚,她也不喜欢这种艺术。那算什么呢。

她喜欢她自己,她到了镜前。这个镜前的中国妇女,仔细地修饰她自己的颜容,光艳逼人。她没有时间争吵了,要去参加马丹爱利赛夫的沙龙(客厅)。那些贵妇人的沙龙是巴黎艺术家集中的地点。

他们有一辆颜色漂亮的雪佛莱汽车,叶兰自己驾驶它,飞驰过巴黎的林荫道。巴黎不但是一个很美的城市,而且是一个欢乐的城市。叶兰常常这样闹点小情绪。幸亏像一阵风一样,它们很快就散了。

第三节

在巴黎居住的最初几年比较安定。我们的画家能够作画。

后来就不对了,整个世界的局势越来越动荡不安了。他所预感的大变动的日子似乎在近来了,在到来了。先是西班牙内战。法西斯飞机轰炸玛德里,连美术馆也没有幸免。跟着是慕尼黑会议和捷克的悲剧。巴黎变得歇斯底里了。没有一个神经正常的画家能够安心作画的了。而在自己的祖国,烧起了战争的火焰。国难临头,大敌当前。从电讯上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坏。城市一个又一个的陷落。

最后,他完全不能安下心来,完全不能工作了。战争的乌云已悬挂在欧洲的上空。就是妻子不同意,不肯离开欧洲,他还是不能不走了。女雕塑家想到美国去,当时许多欧洲的艺术家都往纽约跑。我们的画家却不考虑这个。这个固执的人,坚决要回国。她对他没有办法。一家三口,坐在轮船里,离开巴黎,离开欧洲。

这是一九三九年的年底。他们刚刚赶上了抗战的低潮。抗日战争进入了持久的阶段,国民党在尽量的制造磨擦。后方城市轰炸频繁。物价开始上升,通货开始膨胀。这是一个痛苦的旅行,也是一个痛苦的生活的开端。女雕塑家一路上脾气暴躁;有时晚上做梦,到了纽约的百老汇。我们的画家却相反,情绪很好。一踏上祖国的土地之后,他不断地画素描,满口赞赏山水之美,风土人情的亲切感。

当他们经过了相当困难的旅程,来到桂林时,他们都非常高兴。这里,他们和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起生活,而桂林山水是多末的惊人!我们的画家虽不过三十初度,跑的地方不少,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风景优美的城市。他觉得除了富春江,要数这儿好。至于瑞士的湖滨城市,怎能和我们漓江上的名城相比。叶兰也高兴,这里的生活还比较可以容忍。一些跑香港,跑仰光以及许多跑河内的商人,给这个城市提供了一些精美的舶来品。这个内地城市,居然有霓虹灯、咖啡店聊胜于无,女雕塑家恢复了活泼的情趣,继续来侍奉艺术。

而他们真是生活在美丽的风景中。风景排闼而入。从窗口看,从绕着他们的房间的走廊上,看不尽的那些锯齿形的山峰。那些峰嶂云烟,变幻莫测。青青的漓江,萦绕其间。这样精致的风景城市!尚达天天往屋外跑,后来又去了一次阳朔,他画了一幅又一幅的素描。他丢开了油画布,用宣纸、徽墨、湖笔,画了彩墨。然而,画不好。前人已经往很远的前面跑去了。在这样的山水中,存在着中国传统绘画的卓越的画理、笔法,表现了中华民族的激跃的心灵。现在,尚达才知道,他过去对民族传统了解得太不够了。过去对中国山水画的估价不为不高,但也差远了。

于是他想到,他提出,他要在桂林建立一个小小的画廊。

这是他一贯的心愿。

减少一个警察派出所,增设一个小画廊吧。每个城市,都应该以自己的画廊为骄傲的。因为艺术和人民的品性不可分离。他说,它们彼此导引,双方便不断地上升。

应该让桂林来开风气之先。它本身是一个画廊城市,是个大画廊,展出天下最美的风景。因此它应该有个小画廊,展出风景画。他这样梦想,一再地在朋友中间诉说、呼吁、宣扬、议论。这些朋友们对他微笑。他们十分赞赏这个思想。而在跑警报、躲飞机时,在岩洞中,他们告诉他,炸弹不会因为下面是画廊,不管是大画廊或小画廊,而不往下落,而不爆炸的。

这个他知道,玛德里发生过这样的事。玛德里的一个美术馆,毕伽索任馆长。美术馆被炸时,人民阵线的战士们抢救了美术陈列品。他说,不能因噎废食。他开始为筹建画廊进行活动。而且,事情也有了进展,看来可以成功。许多画家愿意拿出他们的画来的。

就在这时,重庆美术院用一道道加急电报把他召唤到那个战时首都去了。他这个抒情的美梦就此打断。

从桂林,经贵阳,来到重庆的时候,在海棠溪过了江,他们从江边坐上了滑竿儿(轿子)上坡,他被滑竿儿抬着,上了一个又一个坡他开始感觉到这座山城,有着爬不尽的坡,上上下下,全是石级,重重叠叠的石级。人在滑竿儿上坡时几乎是倒悬的,脚朝天,头朝地滑竿儿,现在是看不到这东西了,是这样简单的一种交通工具。两根粗竹竿,一只细竹片座位,由两个抽大烟的人两头一抬。你身在空中,完全凌空。最使人不习惯的是那滑竿儿的弹性的有韵律的跳荡那是震荡不已的感觉,简直令人心悸,如在噩梦之中。而所有在这个山城重庆的时间里,尚达都觉得自己是在滑竿儿上,倒悬凌空,被抬走在无穷无尽的石级上,不知会被抬到哪儿去?

重庆美术院那时正被一批国民党分子霸占着。他们把一些优秀的画家排挤之后,又自己互相的倾轧排挤,闹的乌烟瘴气。尚达去了一看,什么艺术,什么创造,什么教育,全都谈不到。那些青年学生只是凭借自己努力,自己在摸索。他们中间,有着一些很有希望的,很有才能的青年,可是尚达不相信他们能从这样的美术学院中成长起来。那些国民党分子把他请来,是别有用心的。我们的画家再不懂世事,也立刻识破了他们的企图。他不过被利用做做幌子吧了。而当时的重庆,昏天黑地。贪污腐化,横行不法的国民党统治着一切,他真看不惯!

他无法在这个地方耽下去。于是,他决心离开重庆。但他能到哪儿去呢?

如果世上曾经有过一个地方,使艺术家、使知识分子感受到最大的痛苦的,这地方就是在抗日战争的低潮时期的重庆。新四军事件刚发生。文艺界里反映得很快,很敏锐。许多作家、艺术家都离开了,有的往北到延安,有的往南到香港。但是,他能到哪儿去呢?欧洲不能居留。美国,如果他愿意,可以让他去,先要到国民党的中央训练团里去住几个月。但美国,他绝不肯去!香港也不去,延安他不理解,回桂林,建立小画廊呢?现在也味同嚼蜡一样的失去兴味了。重庆必须离开,必须尽快的离开!一向很安静,很稳定的人也开始心头烦躁,焦虑不安。

当时,我们的画家只看到一片黑暗,笼罩在祖国的大地上。他看不到一点光明,他不知道光明正闪耀在延安,在黄河以北广大的敌后区里。他以为没有光明。他感到绝望了。

他没法活下去,他咒诅着雾和山城,咒诅着这个城市里的生活。女雕塑家自然也不例外。她却奔走张罗,让他们生活得好一些。她和那些法学家又碰上了。她埋怨丈夫选择了这末一个山城来居住。

在和一些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的往还中,尚达听到了甘肃敦煌的千佛洞的一些情况。当时,人们更多的注意了那一大批经变写本。可是,关于壁画,却还没有怎样重视,仿佛没有这一种宝藏似的。忽然,他决定要到敦煌去。在他的寂寞、冰凉、痛苦的心中,敦煌壁画却燃起了一阵光耀的火焰来。

还在巴黎时,他就看到过敦煌的写本。这些稀世之宝不属于他的范围。他也看到了一些壁画的原件残品和印刷品。当时就有一个感觉,写本不过是敦煌文物中一部分而已,壁画才是它的主体。那时候他渴望着有一天能看到原作。现在,时机不是到来了吗?

到敦煌去!是的,他也知道这并不是容易的事。那是在“黄河远上白云间”的塞外,在河西走廊的尽头,在祁连山下!

要到那种地方去,需要像古代的张骞一样的精神,像古代的苏武一样的毅力。

但他已决心到那个地方去。经过他自己和几个比较能理解他的朋友的奔走,筹了一笔款子,找了几个关系,弄到一辆八缸“别克”汽车和汽油、护照,他终于成行了。女雕塑家和他同行,听说敦煌也有雕塑。她对新奇的事物还是有兴味的。小黎寄养在叔叔家里。

而这是多末艰苦、危险的旅行呵!他们必须跨越秦岭到西安,那还是比较通达的路径呢。从西安到兰州,这就人迹稀少起来了。再从兰州出发,走上河西走廊,这一千多公里的大戈壁滩,几乎杳无人迹。要不是当时为了支援中国的抗战,苏联派来了空军和地面的后勤人员,才有一些油车,器材运输车,点缀在骆驼商队和大风沙中。他们一路跋涉,直到祁连山的西部。他看他们几乎已走到祁连山的尽头,古阳关的地方了。

描写这一段旅行,在我们是不必要的。旅行家们以坚定的宗教信徒似的步伐,前进又前进。经过三个月之久,他们到达了目的地。在一片流沙的山丘中间,他们望见了一个小小的绿洲,一片林木。


(编辑审核:吉庆菊)


阅读后您觉得本站文章怎么样?
非常棒!
还不错
一般
极差
投票
查看结果
会员登录
登录
我的资料
留言
回到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