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东 || 挖玉竹

夏日沉闷，忽然想起儿时挖玉竹的事，很多情景就开始像放电影似的在眼前晃动。

玉竹，叶扁而呈椭圆，貌美清秀，花为灯笼串，采后留根清洗晒干为药。《本草纲目》有云：“萎蕤，性平，味甘，柔润可食。”这萎蕤，指的就是玉竹。故乡那座黄土山像老中医的药箱，装着很多诸如黄花、苦参、防风、秸梗等中草药，而玉竹最为常见。以前，挖玉竹还属极少数人的行为，那年暑假，乡供销社忽然贴出通知，要高价收购玉竹。村里沸腾了，村民们很奇怪，那不显山不露水的玉竹咋就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呢。当教师的父亲平素不健谈，深知声动不如行动，别人还在议论，他已筹划挖玉竹了。

父亲找来一只小筐、两条面口袋和几把小铁锹。挖玉竹很辛劳，每天早出晚归，中午饭只能带到山上吃。母亲忙着和面烙饼，面不足就掺些吃剩的小米饭，这烙出的饼就成了饭饼。饭饼比不上面饼好吃，可也比粗饭香。母亲这哪是准备挖玉竹的饭那，这分明是一种犒劳。小到一根针，大到穿衣吃饭，母亲都精打细算，而该花费的又绝不吝惜。我缠着母亲多烙几张，好跟着借光吃。哥哥在屋外磨锹，祖父在屋内一支一支地为父亲卷着旱烟，以备挖药累了抽。纵然那玉竹难使家庭摆脱贫困，可全家人还是动手忙活起来，仿佛要挖的不是玉竹，而是全家人的新希望。在昏暗的煤油灯下，那亲情的光芒显得格外明亮。

天麻麻亮，父亲领着我和哥哥出发了。说实话，我吵着闹着要去挖玉竹绝非勤快，而是惦记母亲烙的饭饼。对我这点儿心眼，全家人自然明了。祖父就笑我说，没半个锹把高能干个啥。我是不会干啥，可我喜欢上山上黄土山。黄土山离家八里，坡度舒缓，块头不大，乔灌草木竞相茂盛，松柞椴杨楸枫柳一应俱全，俨然一座宝山。冬，它风吟雪诵，树摇木摆，坡上坡下幽幽暗暗，狼走狐行互不侵犯。春，杏李竞相绽放，布谷鸟声声不绝，野菜鲜嫩秀色可餐。夏，它郁郁葱葱，清爽怡人，山花漫山遍野五颜六色，雨后的林中，油蘑榛蘑层出不穷，提篮采菇流连忘返，猛抬头，几只野鸡却在几米外闲庭信步不以为然。秋，山核桃、野栗子、山楂果次第成熟累累不绝，树叶们绿的、黄的、红的、褐的，在微风中摆成了一个童话世界。倏忽，一只松鼠穿林而过，好不热闹。

太阳升起时，我们拢住脚步。阳光一环环映着，晨起的黄土山温润而祥和，几声鸟鸣过后，成片的鸣唱就此起彼伏。父亲在草丛中很快找到一株玉竹，样子果真很美，那串蓝蓝的花儿上还挂着露珠，清清灵灵的。父亲给我们示范挖药，锹不能离玉竹根远也不能过近，远则费力，近则伤根。父亲一锹下去，从枝叶到根须，一棵完整的玉竹呈现眼前。父亲将玉竹根部掰了下来，抖掉泥土将其装进小筐里。父亲教着，我们学着，四周草丛中的蝈蝈为我们加油鸣唱。父亲直起腰，观察着我们挖玉竹的动作，所有的欣慰都写在脸上。

临近中午，我们挖的玉竹装了一口袋。带来的水喝到一半，我就吵着饿了，想吃饭饼。父亲放下铁锹，拍拍手上的土说：“走，我领你们到大架子上吃饭去。”听到要上大架子，我和哥哥好不兴奋。大架子是黄土山唯一的一座防火瞭望台，因防火形势好，罕遇滥砍滥伐现象，故很多时候，没有人在大架子上值班。这大架子说是防火瞭望用，倒不如叫观景台。村西头有童谣：大架子，观景台，黄土山上等你来。啊，我们不仅上了黄土山，我们还可以到那期盼已久的大架子上观风景。不多时，我们就登上山顶来到大架子前。大架子三层12米高，纯木制结构。自建塔10年，它风里来雨里去，像一名哨兵忠诚地守护着黄土山，守护着方圆百里的美丽风景。寂静中，它就成了美丽风景中的标志。

黄土山毓秀，艳阳天正好。父亲将面口袋里的玉竹倒在大架子前的开阔地进行晾晒。我和哥哥则急不可耐地顺着大架子的台阶一阶一阶向上攀。父亲不住地提醒我们慢点上，又不放心，索性拎着饭盒和水也跟了上来。初次上大架子，我心砰砰直跳，满脸都灿灿的。上到第二层，我往下一瞧，妈呀，黄土山把我举起来了，坡上坡下的树都被我踩成了小草。我吓得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跟着后面的父亲见状道：“男孩子要有股劲儿，别停下！”我哆嗦着站起来，眼睛再不敢往下瞅，扶着台阶硬着头皮往上攀。是的，男孩子要有股劲儿，别停下！一瞬间，父亲的这句话刻在了我的心间。打那以后，这句话不断地提醒我激励我，成为我人生坚定行走的思想动力。终于到了大架子顶层，我们父子三人围坐一起，吃着香甜的饭饼，开心胜于过年。一道道美景，不得不使我努力向远方眺望，年少的幸福如风荡漾。在黄土山全貌尽收眼底时，我发觉我的乡村从缥缈中清晰起来。原来，站的越高，相隔的距离就越近啊。

我问父亲，玉竹除了能卖钱外还有啥好处。父亲吸了一口烟说：“玉竹可真不一般，它能安神养心，治上火管肺热。要是把晒干的玉竹切成片长期泡水喝，还能延年益寿，作用可大了。”见父亲有了兴致，我就吵着让父亲讲故事。父亲爽快地同意了：“很久以前，地主张三财剥削穷人，抢男霸女无恶不作。一次，他抢来一个叫竹花的姑娘做小老婆。竹花人穷但不志短，怎能嫁给这个恶人呢？趁人不备，她连夜逃了出来。张三财领着狗腿子追啊找哇，就是找不到。”说道这儿，父亲问，“你们知道竹花逃到哪儿去了？”我和哥哥你看我我看你都摇了摇头。父亲笑了：“呵呵，竹花逃到咱们的黄土山来了。自打竹花躲到黄土山后，渴了，她喝清泉水，饿了，就吃这漫山遍野的玉竹。没过几年，竹花比从前还漂亮，像七仙女似的。”我插话：“那后来呢？”“后来，竹花就化成玉竹上美丽的花儿。”讲到这儿，父亲语气深沉：“玉竹清贫，却有着高贵的品质。它不贪图富贵，枝繁叶秀花香，有骨气不狂放，把为咱们老百姓造福的根深深埋在土里。只要老百姓需要，它就毫不犹豫地把全部的生命献出来。有了这么美的玉竹，我们的光景就会慢慢好起来。”

开学前，我们挖的玉竹足足晒了三大麻袋。送供销社时，我们特意借了一辆手推车，低调惯了的父亲骄傲了一整天。而我，则在挖玉竹中学到了很多东西。玉竹的美以及玉竹身上的品质，让我终身受用。我怀念挖玉竹的日子，在珍惜如玉竹般的蓬勃岁月中，我也会把父亲那关于玉竹的故事讲给我的孩子听。

作者简介：   朱明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八届冰心散文奖获得者，作家、诗人。主要代表作：散文集《行走的歌谣》《檐下无霜》《酒杯里的月光》《在北方》，诗集《诗客小记》《税魂》等。

（编辑审核：陈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