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饭

上世纪七十年代，根据乡村惯例，家里杀了年猪，得请村里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吃年猪饭。

先前吃了人家的，现在自然要“还礼”。来而不往，“非礼”也。村里人虽然很多没进过孔夫子的门，斗大的字不识几个，但孔夫子的思想却是深入骨髓，久远传承。

说起杀猪饭，比平时的餐菜繁盛几许，简直是宵壤之别。唱主角、做主打的当然是—猪肉。往日，堂屋里的八仙桌上难得一见荦腥，此时摆满了七大荦八大素，山里人笼统称之为“十大盘”。米粉蒸肉是当地乡村菜谱的一大特色。其中掺杂了八角、茴香等佐料，热气腾腾地端上桌，鲜香冲鼻，座上的人蠢蠢欲动，遂情不自禁搛一块放嘴里，烂而不黏、油而不腻，一边在口中呵呵着，一边迫不及待地吞下，那种滋味，不亲尝不足以自知。多少年了，米粉蒸肉历来是请客的必备，不可或缺，百吃不厌，逢客必上，就像联欢晚会保留曲目《难忘今宵》一样。

炒腰花、炒猪肠、炒猪肚，猪肝汤、猪血汤、猪肉汤，这些统统现成就地取材。主人亦毫不吝啬。既然宴都摆了，可不能叫人背后吐口水骂你“小气包子”，在众人面前抬不起头，一世做矮子，遭众人唾笑。

开弓没有回头箭，做人嘛，宁可俭自己，不可省人家。这是乡村人一惯待客之道，处世原则。因此，每年的杀猪饭，乡村人都要好好地准备一番，要让大伙吃好喝好、称道为好。

礼多人不怪，油多不坏菜。这个时候，有刚熬好的新鲜上好的猪油，舍得放锅，菜哪有味道不鲜不美之故？

另外，从干货店特地购来的海带、豆泡、腐竹、南皮等，有新鲜猪油陪伴，且量足份多，摆出来盘盘是美味佳肴。客人吃起来个个津津有味，额头冒汗，嘴角泛光。

只有平时节俭，才有今天的大方，喉咙放开了吞，肚皮放大了撑，犒劳久受煎熬、喝厌了清汤寡水的胃。

俗话说，无酒不成宴。既然请人家吃“十大盘”，酒是少不了的，何况来客以男人居多。盘子端上来，自酿的包谷酒斟起来，霎时一股酒香溢满了四周。筛满酒，你一盅我一杯互敬，一会儿功夫，便笑语喧哗，高声满堂。男人都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变得轻松自在，浑身舒坦，个个吞云吐雾，仰脖咂嘴。每每有好事者，乘机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唯恐天下不乱。平素不喜欢说三道四之人，这会儿也争强好胜，斗智比勇。分好了帮划好了派，兴起了势划起了拳行起了令，“一定高升”“四季发财”“五魁首”“六六顺”一些划拳特有的三字四字小令脱口而出，带着好彩头，声震屋宇，数丈之外都能听见其响。赢的人眉开眼笑，输的人也不退缩，捧起酒杯豪饮而尽。好久没有这样痛快了，也只有乡村腊月，作为家庭顶梁柱的男人，才有闲暇停将下来享受这难得的口腹之欲，借此之故打打牙祭。

酒香混着菜香，溢出了小院四散开去，引来等候多时的村狗。它们知道这里有骨头可觅，约好了似的纷纷窜来。在桌子底下，为一块骨头的拥有权，你撕我咬，甚至争得你死我活。桌上的宾客无暇顾及，你啃你的，我吃我的，和平共处，互不干涉。

在酒精的作用下，起初，男人拍着胸脯豪言壮语，拼到一定程度大家都胡言乱语，酒量次一点的最后趴在桌上不言不语无声无息了；最差的，像失去重心的陀螺,摇摇晃晃，坐立不稳，顺势滑在桌底下，与狗为伍了。害得老婆拉着孩子打着手电来寻，左右搀扶着回去。男人东倒西歪，深一脚浅一脚，高一步低一步，时不时打个酒嗝，懵头晕脑，神智不清，吐字含浑：“我没醉，没醉……”

最累的，还数东家主妇，先是给客人弄吃喝，等酒席散了，还得收拾残羹剩汤，以及杯盘狼藉的屋子。此时，自家的男人早已把持不住上床呼嗒呼嗒枕着鼾声入眠了……

杀猪饭，乡村一场豪华盛宴，终于在一家落下了帷幕。

乡村之夜，复归寂静。

或许明日，另一家，又将持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