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是个“傻子”

老大家在农村，几代人都是农民，听老一辈人说，老大家祖上曾出过几个读书人，但成就都不大，所以，几代人了，都没能翻过身来。

老大是在麦田里出生的，那会正丰收，老大娘正收割着麦子，肚子突然一阵绞痛，接着便迎来了老大。老大的出生可把老大爹吓坏了，心眼提到嗓子眼了，一看孩子没事，便大大地舒了口气。可接着发现是个丫头，心顿时落了大半，“咋是个丫头，隔壁村老张头不是说这孩子命硬，将来是家里一大劳动力吗？一丫头片子哪行？”“丫头咋了，丫头就不是你娃了，谁说丫头不能干活了，一老神棍说的话你都信得真真的。”老大娘不高兴了，抱起老大就回家去了，扔下老大爹一个人在麦田里。

村里边永远都不缺看热闹的人，村里边的女人们都过来瞧热闹了，大家都想看看老刘家打麦田里出来的娃长啥样，是不是和村口说书的那样，嘴里含金啊、玉啊，或者麦子啥的。到头一看，和自个家孩子出生时一个样，还是个丫头片子，顿时就都没了兴趣，就都各回各家了，后来村子里都传啊，说：“老一辈人说的，打外边出生的娃日后都不归家，这刘家老大日后可得让她爹娘费一番心了。”就因这流言，老大在以后的二十多年里，都没离开村子半步。这都是后话了，再说这小老大，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也就老大她娘宝贝着，随时带在身边，就连下个地，也得先把小老大放在树荫底下，用稻草铺在地上，再铺上两床毯子，在把娃放在上边，冷不着也热不着。

都说女儿是妈妈的小棉袄，还真是的，小时候的老大可以说是村子里边最乖的娃了，不哭也不闹的，不像别家娃似的，整天哭闹着，闹得一家人都围着他转，正因如此，，老大给她娘省了好多心，都说她娘没白疼她，老大的懂事，更是在三岁以后凸现了出来，娘在家做饭的时候，就帮忙着那拿拿碗，递递铲子什么的，爹娘不在家的时候，就扫扫地，擦擦桌子，一个不足一米高的孩子，才三岁就懂得帮家里干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让老大爹老大娘既欣慰又心疼。

等到老大五岁的时候，老大会做饭了，而这时老二也出生了，又是一个丫头片子，老大那叫一个欢喜，而老大爹，那叫一个气，一心想要儿子的他，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家里活忙，老大他爹整天都在地里，老大她娘也不可能时刻都在家里呆着，就这样老二被丢给了老大。

“老大，饭做好没？”“老大，老二咋哭了？”“老大，鸡鸭喂了没？”“老大……”

老张头的话似乎灵验了，一个不足一米高的丫头，在家跑前跑后，带老二做饭、洗衣服，只要是家里的活，都干，村里人都夸刘家老大勤快，老大爹娘在地里干活，等着老大叫他们回家吃饭，小老二也在小床上坐着，等着老大喂米糊糊，鸡、鸭、牛、猪都看着老大那小身板，等着她来喂食，似乎一家人的肚子都是老大解决的，连家禽也是的。

老大他爹始终是不甘心的，老大在老二出生过后的几年里，迎接来了一个又一个妹妹，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老大13岁那年，家里的男丁出生了，作为众多孩子中唯一的男孩，老六是幸运的，老来得子的老大爹为了庆祝老六的出生，在自家庭院大摆宴席，村里人都来了，老大爹高兴，老大也高兴，老大爹高兴的是老刘家有后了，而老大高兴的是家里终于有了弟弟，以后爹就不会再愁眉苦脸的了。老大爹因为高兴，喝高了，而老大娘也还在月子里，所以酒席的事又落到了老大的肩上，虽然人小，可老大还是把酒席办得有声有色的，招呼客人，端饭送菜，一个娇小的身影埋没在宾客的欢笑声中。到了晚上，宾客散去，独留满院的狼藉和醉得不知认识的老爹，还有四个昏昏欲睡的丫头，老大先把老爹扶进屋，再把四个妹妹带回屋哄她们睡觉，最后再一个人出来收拾着院子，乡村的晚上静悄悄的，偶尔传来一两声蝉叫声和狗叫声，还有刚出生的弟弟的哭闹声和娘轻拍弟弟哄他睡觉的哼哼声。月亮懒懒地挂在天边，金黄的月光暖暖地照在这个忙碌的身影上，那身板小的让人心疼，老大脸上挂着微笑，静静地收拾着，享受般的欣赏着乡村独特的音乐，等收拾完已经是下半夜了，老大赶紧洗洗睡了。

“喔~喔~喔~”鸡鸣时分，安静了一个晚上的乡村又活跃起来，各家各户起床，做饭的做饭，下地的下地，各司其职，虽无明确规定，倒也显得井然有序，毫不杂乱。老大也起来了，生火、做饭，饭做好后，叫妹妹们起床，给她们穿衣、洗漱，再带到饭桌前吃早饭。

村里的女人们都是善良的，各家吃过早饭，都寻思着老刘家昨个儿的那一堆子没人收拾，便都相邀着来，相帮他们家收拾收拾，可等到了一看，哪见什么预想中的杯盘狼藉，整个院子干干净净的，一经询问，才知道是老大昨个儿晚上一个人收拾的，临走的时候，大家都说，老刘家生了一个好姑娘，这孩子，懂事。但村里的未出嫁的姑娘们听说了，都说：“刘家老大真傻，这么勤快，还不是苦了自己，累了自己，这么小，就又当爹，又当妈的，长大了，还指不定有多苦呢！”

老大娘听了这些话，哭的哗啦啦的，说：“都是自己不争气，生了那么多丫头，结果到头来，连累了老大。”老大却不觉着苦，她还笑着给她娘说不苦，只要爹娘高兴，妹妹们高兴，她就高兴，因为隔壁上学回来的二牛说了，先生说的，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老大不知道这句话啥意思，老大只知道，穷人家的娃，没那么娇气。

说起上学，村里头知道这事的人都低着头叹气。还记得那年老大七岁了,该到了上学的年龄了，老大爹虽然重男轻女，倒也没糊涂到那种地步，他还是知道，该让娃上学了，老爹寻思着，把老大送到村里王先生那里，能学两字就成，老大知道后，她对爹说：“咱家穷，如果把本来就不多的钱拿去给我交学费，那妹妹们怎么办，再说了，我笨，如果学不成，那不是白瞎了那血汗钱吗。”那天，老大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似的，但她的成熟让那个铁打的汉子般的男人第一次落下了眼泪……

随着家里的人口越来越多，家里那仅有的几块田地已经养不活这一家人了，于是，老大爹准备出去打工，和村里男人一样，去外面挣大钱。临走前，老大爹把老大叫到跟前：“娃啊，爹这辈子，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人的事，对你娘，爹也问心无愧，唯独你，爹对不住你啊，爹要走了，爹求你，看好家，照顾好妹妹，照顾好娘，再苦几年，等爹回来了，给你许个好人家，你就再也不用吃苦了。”

爹走了，老大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她只知道，这个家被爹交到自己手里了。因为穷，老大没能上过一天学堂，但老大心里跟明镜一样通透，她知道，读书是很重要的，于是老大把家里的大猪卖了，买了俩小猪，再把剩的钱给老二老三交了学费，让她俩去上学。老二老三也是懂事的孩子，她们知道，家里穷，姐妹多，便都不去上学，还说要帮着家里干活。那一次，温柔善良的老大发火了，她说，家里的活不要她俩操心，安心上学去。那一天，老二老三是哭着上学的，死活不去上学的她们是被老大打去的，那个永远都把妹妹们当宝贝的老大第一次对她们动了手，村里人都惊呆了，那个在他们眼中温柔善良的勤劳的老大这次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他们都说，老大真傻，本来家里条件就不好，与其让她俩丫头片子去学堂浪费钱，倒不如留在家里干点活，还能给家里减轻点负担。但静下来一想，心中倒对老大生出几分钦佩来，对于这事，老大她娘倒也没说什么，因为她相信老大。

老大不识字，但老大知道，和土地过一辈子没出路，只有读书、识字才有出息。为了能让妹妹们安心念书，老大把隔壁王奶奶家荒废了二十多年的地也翻了起来，起早贪黑地干。可惜，厄运似乎要下定决心般地要和这个家庭开一个小小的玩笑，老大娘残了。从田里摔到沟里了，李郎中说这腿就算好了，也不能再干重活了。就这样，家里又少了一个劳动力，看着家里的地，老大娘对老大说；“实在不行，就把老二老三叫回来吧，丫头片子，就算读再多的书，又有什么用呢？”“不行，家里的地，我来照顾，有我就行了，娘你就在家做做饭什么的，让妹妹们在学校安心读书。”“可这么多地，就算你爹在家也会累得够呛，你一女孩子，怎么照顾得过来？娃，听娘的，把老二老三叫回来，给你帮把手。”“不可以，娘，咱不能这样，家里的地，您就别担心了，我有办法。”“娃，都是娘这腿不争气啊，苦了你了，娃啊，娘对不起你啊！”

从那以后，老大娘就在家里做做饭，洗洗衣服啥的，而老大就照顾着家里的地，除了吃饭和睡觉，老大压根没在家安静的坐上一分钟。

学堂的王先生知道后，便在农忙季节给老二老三放了个假，让她们回去帮帮老大。老大知道后，又把她俩赶回了学校，还说，她们的任务是念书，家里的事，不要她俩操心，好生呆在学校念书就行了。村里人听说后都低头叹气道：“唉，这傻老大！”

上天到底是善良的，老大的付出有了回报。今年麦子大丰收，金黄的麦穗沉甸甸地挂在麦苗上，老大看着这些麦子，脸上终于一扫疲惫，挂上了笑容。可随即，老大又发愁了，这么多麦子，要赶在冬天来临之前收割完，否则就不能赶上好天气，晒不了，麦子无法干，就会发霉，就卖不出去了，一年的辛苦就会白费，爹又不在家，娘又不能干重活，若真让一年的辛苦打水漂，老大一定会痛恨自己的。

就在老大为了赶时间，没日没夜地收割麦子的时候，村里其他人家的麦子都已经收割完了，村里人看着那个没日没夜地在田间忙碌的娇小的身影，大家都沉默了。第二天，村里的人都自发地拿上镰刀，结着队地来帮老大收割麦子，老大看着他们，感动得落下了眼泪。女人们在田里收割麦子，男人们则把麦子抗去晒。没几天，麦子就收割完了，村里人还顺便帮老大把麦子拉到集市上卖了，当钱拿到老大手里的那一刻，老大突然晕了过去。大家顿时就慌了手脚，赶紧把李郎中叫来看看，李郎中看过之后，叹了口气，说道：“哎，这孩子只是太累了，让她睡几天就行了。”所有人顿时松了口气。可看着这个娇小的身躯用自己的肩膀扛起了一个家，大家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对于这个傻傻的小女孩，大家满是心疼。

这一觉，可能是老大这辈子睡得最舒服的一觉了。等老大醒来，已经是三天之后了。而这天，刚好是学堂放寒假的日子，老二老三回家后，神神秘秘地从书包里拿出一样东西，把它放在了饭桌上，吃饭的时候，老大刚看见这东西，便欣慰地笑了。这时，老二老三一起来到老大面前说：“大姐，我们知道，没有你，就没有我们的今天，这奖状是王先生发给我们的，送给你，以后，我们每学期都拿奖状回来送给你。”隔壁的二牛说过，奖状不是什么人想要就可以得到的，而是只有读书认真，成绩优秀的人才可以得。老大爱不释手地拿着奖状，闻着上面发出的淡淡的油墨香气，老大突然间觉得自己再苦再累也值了。

就在过年的前一天，老大爹回来了，千言万语也述说不尽的思念顿时涌上心头。六个孩子都扑上去，抱着爹就大哭了起来，老大娘看着这一幕，也流下了热泪，一拐一拐的抹着热泪去给孩子他爹做饭去了。晚上一家人围在火炉前吃着团圆饭，互相谈论着这一年以来发生的事情，当老大爹知道老大不仅一个人把地打理的非常好，还拿出钱来供老二老三上学时，他的心里对老大的愧疚又多了一分。当晚，老大爹便把一年之中赚得的工钱交给了老大，因为他觉得，把这个家交给老大，他放心。

第二天一早，老大娘便去集市买了肉，回家包了饺子。那是这么多年来，老大过得最像样的一个年。年后，老大爹又走了，把这个家再次托付给了老大。

日子一天天地在老大忙碌的身影旁流过，老四、老五、老六都一个接一个地上了学，老二老三也因成绩优秀，被县里面招去了。学校了解到她们的家庭情况，特地减免了她们的学费。再后来，老四、老五、老六也因成绩优异被县里面招去了，而老二老三则去了更远的地方——大学。

老刘家一共六个娃，除了老大，其他都是大学生。村里人都说，老刘家的孩子给村里争了光，一下子出了那么多大学生。有人说，那是他们家祖上显灵了，也有人说，是他们家孩子能吃苦，勤奋。

但她们心里知道，虽然大姐没读过书，不认识一个字，可她心里明大义。当年若不是大姐，她们可能一辈子都是农民。虽然她们出生在农村，可她们和城里的孩子没啥两样，从小到大，大姐就不让她们干活，把她们养得像千金小姐似的，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她们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大姐曾说过的话：“读书人的手，不是用来拿锄头的，应该用来拿笔，你既然拿起了笔，就不应该放下，放下了，你这辈子，就只能和土地作伴。”

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六都在城里安了家，他们都想把大姐和爹娘接过去住，可大姐不去。她说，爹娘老了，折腾不动了，她得在家守着他们。还记得以前有几个媒婆来给老大说了几门亲事，可老大就是不答应，她说，妹妹们在读书，她若嫁了，爹娘要负担起五个孩子的学费，负担太重了。现在，村里人都劝老大找个人家，老大却说，妹妹们都有事要忙，很少在家，她在家照顾爹娘，可免了妹妹们的后顾之忧。就这样，老大的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现在老大老了，爹娘早已去世了，孤身一人的她，还守在老家，守着家。

没有人记得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刘家老大，是个为了家人甘愿牺牲自己的一辈子的傻子。是个任劳任怨，却从不抱怨一声的傻子。可就是这样一个傻子，赢得了所有人的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