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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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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5-18 15:20作者:马伯庸来源:文学报

光绪末年,慈禧太后之死令北京万牲园陷入困境,不得不拍卖园内的动物。一位美国传教士突发奇想———到赤峰建一座草原动物园。他带着一头大象、一头雄狮、两匹虎纹马、五只狒狒、一只鹦鹉和一条蟒蛇,风尘仆仆从京城出发去赤峰。一路上,他们互相温暖、互相慰藉……这是一个孤独者追逐梦想的故事,也是一座边远小城曾做过的悠长的梦。

1

教士好奇地东张西望,像个孩子似的,探索着每一处拐角和岔路的巧妙。饲养员则不断催促快走,他想尽快落实这一笔交易。

两个人很快穿过这片绿色蛮荒,来到动物园内。大大小小的兽舍分布在过道两侧,每一间都被高低不一的涂漆木栅栏围住,有一块褐色的牌子竖在旁边,用墨色的中、英文写着居住者的种类、产地等。

园区恐怕已经很久不曾打扫,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的恶臭。这些臭味一部分来自动物的粪便,另一部分可能来自动物腐烂的尸骸。柯罗威教士向左右看去,感觉自己像是漫步在一间间标本室之间,周遭一片死寂。

大部分可怜的动物都奄奄一息地待在栅栏内侧,毛皮干枯萎靡。它们缺少足够的食物,连发出声音的力气都没有。没有吼叫,没有嘶鸣,眼神呆滞,对走近的人毫无反应,处处都透着行将死亡的木然。

饲养员恐怕教士的信心会被这种惨状打击,首先带他去见了虎贲。它在这个动物园里是当之无愧的王者,独享一片最大的黄土坡地。全靠它,动物园才能赚到一点点可怜的门票钱,不过大部分收入都填进了它的肚子。

此时虎贲正无精打采地趴在坡顶,眯着眼睛,毛皮下一条条凸起的肋骨清晰可见。它早见惯了游客好奇的目光,对教士的到来没什么反应,只有尾巴摆动着赶走苍蝇。

饲养员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竿,试图去挑逗它的鼻子,让它怒吼或扑咬。而虎贲完全无动于衷,像是一位古板的教师在听蹩脚笑话。

饲养员有点儿气恼,他必须得向教士证明,这头狮子有足够强劲的活力。他弯起胳膊,开始用竹竿粗暴地在虎贲身上乱捅。狮子实在被骚扰得不行了,抬起前爪把竹竿头轻轻拨开,晃了晃鬃毛。饲养员以为它要来一次招牌式的怒吼,可它只是打了个喷嚏,然后慢悠悠地回到笼舍里。

饲养员还要继续挑逗,却被教士拦住了。柯罗威教士并不想要一头凶性十足的怪兽,这头狮子略显瘦弱,脾气还挺温顺,正合心意。当然,如果野性能再强烈点儿就好了,不过教士觉得到了草原会有办法解决。

紧接着,他们又先后参观了虎纹马、狒狒的馆舍。这些动物不能说健康,但至少都活着,应该能应付接下来的长途跋涉。至于那条蟒蛇,它懒洋洋地盘在自己的窝里,若不是偶尔看到信子吐出,根本看不出死活。

那只虎皮鹦鹉的来历,是所有动物里最为显赫的。它原本是一位外地官员进献给皇太后的寿礼,会用字正腔圆的汉语大喊:“万寿无疆!”皇太后很喜欢它,无论去哪都带在身边。

有一次这只虎皮鹦鹉不知从哪里学到一句脏话,命运就变了,这是一桩不可逆转的污染,不可以再留在皇宫。于是皇太后便下令把它送来万牲园。

2

盘点完这几只动物的健康状况后,教士表示很满意,愿意按谈定的价格付款。饲养员迫不及待地拽着他去把合同签了。这时教士带着悲悯的眼神环顾四周,随口问了一句:“其他动物会怎样?”

饲养员耸耸肩:“在未来几天内如果没有买家的话,它们就只能留在这里。我们买好三张回欧洲的船票以后,会用剩下的钱给它们准备最后一点吃的。接下来……就看上帝的意思了。”然后他比画了一个手势。柯罗威教士知道,在水手的行当里,这个手势意味着弃船各自逃生。

那些动物的木然眼神,再一次浮现在教士的心中。看到尸体是一回事,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无助地慢慢消失,是另外一回事。教士不知道当年诺亚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注视那些被放弃的动物,反正他觉得很难过,可又没什么能做的。教士只得默默地祈祷片刻,然后转过身去,和饲养员并肩离开。他极力避免与动物们再度对视,生怕又被它们的眼神所触动。

万牲园的动物园是一条环形路线,游客可以从头逛到尾,不需要走回头路。饲养员带着教士继续朝前走去,飞快掠过一排排灰败的兽舍与禽鸟笼子,很快在路的右侧,出现了一座假山。

这座假山是用太湖石垒成,造型极力模仿真正山脉的曲折。青灰色的嶙峋山体分成两半,一大一小,中间用一条长如象鼻的微拱石桥相连,有翠绿色的藤萝游走其间。游客从石桥下穿山而过,即是出口。

就在柯罗威教士穿过这座石桥,即将离开动物园时,他看到了万福。

3

在石桥前方右侧不远处,假山的山体突然凹陷,形成一个很宽阔的半月形空地。一道特意加厚过的木栅栏和两侧高耸逼仄的山体,把这片区域围成了一个封闭的园子。

教士走过石桥,看到在园子的尽头,一头瘦骨嶙峋的灰色小母象正孤独地站在一块巨岩之下。她面对着山壁,长鼻子低垂下去,深陷的双目黯淡无光,连萦绕四周的绿豆蝇都不能让眼珠转动一下。她的右后腿上拴着一条锈迹斑斑的粗大铁链,链条已经紧紧勒入皮肉,边缘结起了厚厚的疤茧,链子的另外一端缠绕在一根木桩子上。

那一瞬间,教士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攫住。他看着饲养员:“这是什么?为什么我在拍卖名单里没看到?”

饲养员赶紧解释了一下。原来当年万牲园开办之际,主持这件事的大臣端方从印度弄来一对会跳舞的大象,以讨皇太后的欢心。可惜公象水土不服,很快死去,留下已经怀孕的母象。后来它生下一头小母象,被命名为“万福”。

万福到了三岁时,母亲因吃下大量劣质食物而腹泻死去。这头小母象就独自待在万牲园里,成为园中唯一一头大象。从生下来起,万福的眼神就透着一股忧伤的情绪。她从来没离开过这个象园半步,更不会跳舞来取悦人类。大部分时间,她都是这样面对着假山,不知在想些什么。曾经有一个小孩子钻进象园,引起了万福的惊慌和踩踏,从那以后,饲养员只好用铁链把她紧紧拴住,以防止她再度发狂。

如果万福早出生几年,说不定会成为万牲园的一位明星,可惜皇太后一死,万牲园陷入了深重的财政危机。像万福这种食量巨大的动物,便成了万牲园最沉重的负担。饲养员告诉教士,现在园内根本无力负担她的口粮,只能削减到最低限度。从目前的状况估计,没几天她就会饿毙,所以干脆没有写进拍卖名单里去。

柯罗威教士大着胆子站到了万福的正前方,眯起眼睛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动物。从前在伯灵顿的动物园里,他也曾经看过大象。跟同类相比,万福实在是太瘦弱了,几乎只剩下一层蒙在骨头上的皮。

仿佛被什么声音指引着,柯罗威教士伸出手,去抚摸万福粗糙龟裂的皮肤,然后用灵巧的指头赶开苍蝇。这个动作持续了一分钟,忽然一滴巨大晶莹的泪珠从万福眼眶流出来,啪嗒一声落在满是粪便的沙地上。教士有些惊讶,但并没停止手的动作,从眼眶抚到嘴角,再到低垂的鼻子和蒲扇般的耳朵。

不知过了多久,万福巨大的身躯徐徐晃动了两下,两条前腿突然一屈,跪倒在地。她所在的位置,正好位于假山一处裂隙之下,如今正值正午,大象的身子矮下去,原本被遮挡的阳光便投射下来,恰好照在她的前额和教士之间,把他们两个笼罩在一片神圣的金黄色光芒中。

这个动作,也许只是母象太虚弱了,实在无力支撑自己的身躯,并没有什么深意。可柯罗威教士却一下子泪流满面。他认为自己听见了启示,听见了一个受苦的灵魂正在做最后的呼救。

他拍了拍万福的身体,在内心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跟我去赤峰吧,那里是你我的应许之地。”柯罗威教士喃喃地说。

(《草原动物园》马伯庸/著,中信出版社2017年3月版)



马伯庸,1980年出生于赤峰,曾留学新西兰数年,自2005年起在外企工作十年,自称“低压配电行业从业人员”。擅长以奇特的想象重构历史,被誉为“文学鬼才”。

他的作品具有厚重的历史底蕴,行文旁征博引,犀利泼辣,妙趣横生。代表作有《风起陇西》《三国机密》《古董局中局》《龙与地下铁》《长安十二时辰》等。获人民文学奖、朱自清散文奖以及国内科幻文学最高奖项“银河奖”。


文章分类: 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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