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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科 || 一朵不愿凋谢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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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3-04 08:34作者:秦科来源:文学盘州行网址:http://www.xnwenxue.com


冷风夹着雾气,吹在脸上,路两边野蒿,挂满了露珠,像是一个人的泪滴。杉树上的水滴在挡风玻璃上,雨刮器一揉就碎,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母亲坐在车上的后排,唠叨着她窖藏的生姜价格跌了几毛,房前屋后的蒿子长了多高,她要忙着回家砍掉它们,自留地里的葱蒜哪些该卖,哪些该留着吃等琐碎的事。

二嫂,你在哪里?你快点来,你的好姐妹死掉了。车子里面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这不像是开玩笑,死,这个不吉祥的词, 没有谁会轻易地去碰触。浓重的家乡话从鼻腔里压出来,声音沉闷,但吐字清楚,小时候在巴掌大的寨子里生活惯了,现在,我依然能够听声辨人,这个男人就是堂叔。堂叔和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死去的女人不是自己的妻子,她只是我母亲的姐妹。堂叔从一个男人的角度去看另外两个女人,显然心里是带着憋屈和怨恨的。

母亲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一句话要重复几遍才能听清楚。在堂叔重复第三遍的时候,母亲确定不是听错了,她胆子小,听到死亡的消息吓得浑身发抖。自言自语地说,早上还好不好的人,怎么说不在了就不在了,唉,又得了一世人了。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带着无尽的悲伤,还有苍凉人世的巨大虚。她在车上叮嘱我,人不在了,你要买点香火纸钱去看一下,敬一点心意。我和她说,三孃苦命,身前帮助过很多人,说走就走了,必须去送她最后一程。母亲比三嬢大十岁,和三孃的名字一样,尾字都带花。唯一不同的是,按照命理的说法,三孃属于童子命,她要比母亲经历更多的磨难和痛苦,才能抵达命运的谷底。算命的人神一句鬼一句,没有一句是真的。母亲和她这两朵苦寒的花,开在偏僻的小村子里,有着相似的命运,正因为如此,在母亲为数不多的朋友中,三孃无疑是母亲的知己。

我开着车赶紧朝着老家的方向赶,成群的麻雀蹲在电杆树上列队等候,这大地,无比空旷和辽阔。有几只抖动着刚从雾里穿梭出来的翅膀,用脚爪梳理着黑黄色的羽毛,对人间迎面而来的生死,似乎不再它们关心的范畴。年关将近,一进村子,零零星星的几声鞭炮,让寂静的村子弄出了一些响动。我提着香火纸钱跟着母亲身后,顺着通往她家的小路摸上去。母亲的背影矮下去很多,步子迈得越来越小。腊月间的风,凌冽、刺骨,贴着地面吹来,一次一次的把母亲的身子往上抬。还没有进门,看见一群人围着油桶截成的火炉,不断往里面加柴。火炉上支起一口大锅,火苗越来越旺,水汽、烟火以及雾气扭在一起,风一吹,直往眼睛里钻,帮忙的几个大叔眼睛涨得通红。

三叔戴着鸭舌帽,没有遮住他花白的头发,倔强的络腮胡挂在他松弛的脸上,深陷的眼眶和高高的鼻梁,显示出家族古老的智慧。他有气无力地抱着几根木柴出一趟,进一趟,嘴里嘟囔着,喂了两头猪,一头留着过年,一头卖点钱买猪仔。现在,她吃得攒劲,一个人躺在板板上那里吃了两头。说着说着,浑浊的眼泪顺着脸颊滚下来,屋内,几个女儿围着母亲的遗体哭得撕心裂肺,那些断裂的声音在房顶一次又一次的盘旋。她的大女儿拿着手机往屋内转了一圈,把凄惨的场景拍下来发在抖音上,我堂哥狠狠地瞪了他大姐几眼,她的无知,在此时此刻是多么的不合时宜。毕竟,她母亲的去世,意味着此生再无一见的可能。

听堂哥说,他母亲喝下一半瓶农药,几分钟以后,往厕所里面跑,可能是后悔,想吐,已经来不及了,干脆狠一狠心,喝完了整瓶农药。三叔进去看到的时候,她嘴一张一合,最后定住了。在我的印象中,她怕死,怕病,但凡身体有一丁点不舒服,她都回朝向生的尽最大的努力。半年前,她说她头晕,无缘无故的头晕,担心头里面会不会长出致命的肿瘤,刚好是我的一个朋友照CT,她们母子俩不识字,医院挂号、缴费、检查等等一整套复杂的程序,她俩摸不着头脑,于是,我带着她们去。到缴费的窗口,一共2050元。三孃在内层口袋里掏出一块花格格的小帕子,一层一层地揭开,里面有七张红色的钞票和一些零钱,叠得整整齐齐,重复的数了好几遍,数来数去还是不够。我掏出手机扫码付款,说我先垫付,以后慢慢地还我,先去检查身体要紧。检查结果出来了,我的朋友说没有什么病,身体好着呢。她听说自己没有事,开心得像个孩子。她说,没有什么病就好了,花点钱,知道自己没有什么病,买个平安,就放心了。

如果把时间的镜头拉近,我会想起很多画面。轰隆隆的雷声,响在2020年到来的第一天。接着下起了很大的雪,打雷下雪,村里七八十岁的老人都觉得不寻常。第二天就是春节了,过年三天,村里就像放风。男女老少聚在一起,纸牌翻飞,麻将乱舞,被黑夜掩埋的寨子,披着霜雪的外衣,电灯一直亮着,每个人,都没有躲过一柄寒光。我、秦松聚在她家,天上地下,胡吹乱侃。三孃默默地听着,说到家长里短的时候,她才插得上话。她说,儿媳妇过年来不了了,大年三十都要值班,也是造孽。她是个要面子的人,春节儿媳妇和孙子不回家团聚,还为她们不回家过年找合适的理由和借口。恰恰是拙劣的理由和借口没有掩盖住她内心的酸楚,她不希望过年这样的浓重节日里儿媳和孙子的缺席,她不希望。从对我的夸奖和羡慕的眼神里我看得出来,而且这些夸奖和赞美仿佛就是说给堂哥听的。

她在灶火边上,拨弄着柴火,火苗在漆黑的屋里照在她脸上,一闪一闪的。楼板下挂着烟熏得一半的腊肉,这是她一年到头留给全家人的礼物。过完年,她要把这些腊肉包好,分送到儿媳妇和孙子的嘴里。让他们在遥远的地方也能品出她亲手做的特色菜。她嘴里有一颗擅自脱离岗位的牙齿,被一颗白金牙齿替补上。从一张一合的嘴里露出来,特别的醒目。她说,你三叔爱喝酒,喝醉酒就不知道高低,常与人发生争执,让方圆团转的人瞧不起。每次去找回来,俩口子一直争吵,长期受到精神上的折磨。最严重的一次,三叔喝酒醉了回家,走着S路,摇摇晃晃的,一跤跌在沟里面,头刚好撞在石头上,血流如注,染红了半件T恤。幸好被我母亲看见,俩个女人费了大的劲才把他拖出水沟,呼天喊地的找人送医院,后脑勺整整缝了七针,还是没有得到教训。长此以往,她担心三叔说不定那一天就会走在她前面,她一个女人往后的日子会更加艰难。我们静静地听着,从没有想到,她的内心世界尽然会比其他女人想的那么远,对周遭的看法如此的在意。她的话语中有光,温暖与爱,我们唯独没有想到她会在梦里隐藏着要命的砒霜。

春节过后第三天,雾气散开,天空蓝得像一片海,狂风一遍又一遍地翻着竹叶,像白浪,一波一波地朝着后山荡漾,竹子知道自己不结果,索性连花也不开了。风声、鸟鸣,村子显得更加寂静。三叔不知又在哪里喝醉了,躺在床上疼得直打滚,家人赶紧送到医院,胃出血,抢救还算及时,捡回一条命。医生拿着化验单发出警告,你体内没有对付酒精的酶,再继续喝酒,很容易得酒精肝和肝癌,到时候神仙也救不了你。三孃威胁说,你要是喝死了,我就另嫁,让你在阴间都觉得丢人。这个人世,不被理解的爱,往往如孤悬的明月。三叔把头扭向病床的镜子,把眼睛藏在众人后面,仿佛是在逃避生活的真相,活着,他还会在酒精的旋涡中转圈。

也就是那一年的清明节,我回老家上坟挂纸。三叔和三孃也去,到了我们共同的老祖坟遇见时,这个土堆似乎又在人间长高了一截,他俩问我大家都在祭拜的老祖人是谁。我说如果往上追溯五代,我们的祖人还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在同一口锅里面吃饭,我们是一个同一根瓜藤上的分支。三孃指着另外一座躲在草丛中的新坟说,这是去年喝儿马尿死的,才30多岁,坟头草就有一米多高了,好不好的一个人,要是不作死,也不会妻离子散。她清楚,她的男人离不开酒,三叔体内有永远也排不出去的毒,这些年喝酒的丑事,全部都在杯底形成倒影,四处晃荡。

在三孃离开人世前的那个秋天,我看到她坐在金黄的烤烟中间,解着烟叶子上弯曲的绳子,抽去竹竿,然后把烤烟叶子分类码得整整齐齐。她淹没在一片金色的烤烟叶子中间,像是被黄金包裹着。刺鼻的烤烟叶子夹着泥土等混合气味扑鼻而来,灰尘从钢板做成的房顶斜射下来,看得见灰尘一直在空中做着高速运动。我对烤烟叶子过敏,小时候伺候烤烟叶子的经历我是看见就觉得害怕。早上要起得早,烟叶子要趁着露水一匹一匹的剔下,才不会粘在手上,黑乎乎的洗不下来。三孃对烤烟叶子有着特殊的感情和技能,她说,哪匹叶子黄了,哪匹还要再养几天,她闭着眼睛都知道。承包烤烟种植的老板,对三孃的做的活儿非常满意,别人一天挣100元,老板给她120元。她每天起早贪黑,风里来云里去的再地里劳作,还担心三叔在家会不会喝酒发生意外,来自精神上的折磨是压垮她生命的最后一根稻草。

转眼间,又到了春节,她说身体不舒服,去医院查出了尿路结石。医生建议在体内植入管子,她不想让管子插进自己的身体,似乎只有这根香烟大小的塑料管子才能抽出她体内隐藏的悲伤。见到我,她像是神灵附体,说话有点颠三倒四,见我精神状态不好,是魂魄惹到了鬼神,并把这件事说与我母亲听。母亲听后脸色煞白,她两片薄唇不停地颤抖。唉,可怜的母亲,平时嘴里的絮絮叨叨让我难堪,让我颜面扫地,当我生命遇到伤害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时,才会提心吊胆。第二天,她说要到我家为我驱邪,在家很少说话的哥哥听了,顶了母亲一句,她那么大的神通,怎么算不出来今年疫情这么严重,那些住进病房的感染者怎么不请她去把病毒拿掉?我哥还在数落母亲,三孃的声音已经到了门口。我哥见她进门,赶紧闭口,忙着招呼。这尴尬的一幕,让我们捂着嘴,不敢让牙齿暴露出笑声。

没有想到,隔了五天时间,她就采用喝敌敌畏这种非常手段将自己的命结束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相比之下,人世间的寒凉让她突然领悟到了某种神的旨意。出殡那天,锣鼓喧天,唢呐声碎,纸幡在摇晃,炊烟在摇晃,屋顶的瓦片在摇晃。可爱的人间,已准备好了一场盛大的白,雪花,苍白,冰冷,甚至是带着几分悲悯,远山,一片空旷。冰凌在树上金莹透亮,像一柄利剑刺向天空,风一吹,更加寒气逼人。抬棺的人从她家门口小心翼翼地滑下,迎接她的雪花正在天空赶路。此时,一个躺着的人,带着一群人,一步一步往天上走,最难的路,是远离人间的乌有之乡,可用黑色的棺木,陡峭的背影,站立成一首诗。从此,人世间所有的罹难和病痛,都与她毫无关系。



作者简介:秦科,贵州盘州人,现供职于富源县税务局,爱好摄影,喜欢文字,在报刊杂志及新媒体公众平台发表散文、诗歌等作品10余万字,多幅摄影作品参展、获奖。



(编辑审核:罗   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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