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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骏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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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3-09 10:53作者:张承志来源:张承志作品集

  第四章

  路过了两家——当作““艾勒”的帐篷

  那人家里没有——我思念的妹妹

  钢嘎?哈拉确实是匹好马。尽管它年纪稍嫌老了些,可是跑起来又快又稳。我骑着它,上坡走,下坡跑,一夜一天赶了二百多里路。道路左侧,已经看见白音乌拉大山巍峨的侧影在渐渐移近。

  傍晚时分,在这片白音乌拉的草滩上,我信马走着,打量着每一个远远的女人的身影,直到天黑透了,我才下了决心,在一个破烂灰黑的小毡包前下了马。

  我推开门,朝昏暗的包内问着好。好久才辩清毡子上端坐着两个默默吸烟的老头。简单的交谈中,我打量着这个包,没有女人。从简陋而条条有理的家什用具来看,我明白,这一定是两个过去的喇嘛。这种人家正是我最满意的宿处。

  一个老头取出一块案板,从案板背的横木里抽出莱刀,慢腾腾地切了些肉,然后在那块尺来方的案板上做着面条,等他终于把面条下了锅,把案板翻过盖在锅上之后,我谨慎地向他们询问索米娅的消息。煮面条的老头说:

  “知道啦,你问的是大车老板达瓦仓的老婆。不过,唔……他们不在草地上住,好像住在公社那边?是么?”他问另一个老汉。

  那老汉又装上一袋烟,点燃。他久久地咂着假玉石的烟嘴,好久才懒懒他说:

  “嗯。达瓦仓住在诺盖淖尔。前两天,我还见到过他老婆。”说罢,他伸出腿,仔细地在靴底上磕着烟袋锅里的灰,我没有再问下去。他打了个哈欠,开始收拾枕头皮被,然后躺下了。

  油灯熄了。我裹紧毯子,枕着手臂,望着天窗外面的夜空。

  这已经是白音乌拉草原的夜。

  索米娅真的在这片夜空之下么?

  那次的牧业技术训练班延长了两个月。等我回到伯勒根草原时,已经是五月初,草皮泛青的季节了。

  我学得很好,在小畜改良和兽医这两门课程上,我都得到教师的赞扬。结业式上,我得到了一张奖状和一套奖品——一个装满兽医用的器械的皮药箱。

  旗畜牧局李局长说。内蒙古农牧学院畜牧系和兽医系今年都在我们这里招收新生,根据我的学习成绩,如果我愿意的话,旗畜牧局愿意推荐我去其中任何一个系去上学深造。我看了那份表格。又还给了李局长,我说。这实在太诱人啦,但是我不愿离开草原。李局长劝我再考虑考虑。他说:“你应当懂得什么叫机会。并不是每一个草原青年都能遇上它的。”而我却在第二天一早,就跨上-匹借来的马,朝伯勒根河湾飞驰而去。

  走近家门口时,远远看见奶奶和索米娅都站在门口。风儿正掀得她们的袍角上下翻飞。

  呵,这才是千金难买的机会!和心爱的姑娘一起,劳动、生活,迎接一个个红霞燃烧的早晨,做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样的前景是怎佯地吸引着我啊!

  奶奶依然饶舌地问这问那,索米娅给我搬出了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我整理着带回来的一大包书籍,心里很快活。我把这些书齐齐地码在箱盖上,觉得我们的家已经焕然一新。一切都要开始啦,我们郑重地、仔细地商量了我和索米娅结婚的事。我们想等到秋天,等到忙完了接羔、剪毛和畜群检疫以后,而且那时父亲也许能有空闲。奶奶准备在夏天给他烧一大桶xx子酒,让他来这儿尽情地喝个痛快。

  有了书,我当然更喜欢读书了。我还是习惯地在读完一页以后,就伸手去端茶碗。索米娅还是在那时立刻把热腾腾,香喷喷的奶茶斟进我手中的碗里。

  那时,我照旧望她一眼,有时会遇见她出神的、直直地望着我的目光。但是,她的目光和神情非常古怪,甚至可以说是黯然神伤。她小心地、迟疑地盯着我,那眼光不仅使我感到陌生,而且似乎含着敌意的警惕。那是一种女人的眼神。

  我奇怪了。难道新娘对她的未婚夫是这么疑心重重么?我说:“索米娅。你怎么啦?呶,过来。”而她却慌忙连连摇头,急匆匆地推门出去。没系腰带的宽大袍子绊着她的脚。

  回家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我出诊去一户牧人家医治几头跛腿的山羊,等我干完后。主人搬出一个塑料桶来,请我喝酒。这时又来了一群闲逛的牧民,于是,大家便围着炉火喝起来。

  喝一阵,唱一会儿,大家都醉了,我的兴致很好,歌子唱得也特别响亮。这时,黄头发的希拉醉醺醺地扳过我的肩,问道:

  “白音宝力格,你……可真高兴呀,把,把高兴事说给我们……听听嘛!”

  “是这样,希拉兄弟。”我兴奋地对他倾吐心曲,“我不久就要……就要和索米娅结婚啦!我不去农牧学院!不去!我要永远和……和索米娅……和额吉,嗯……永远!”我的舌头僵硬可是心里却满是甜蜜。

  “索米娅么?嘎,嘎、嘎,”希拉怪声怪气地哑笑起来。他端起半碗烈酒,咕咚咚地灌下肚,又凑向我,“那可真是……真是头漂亮的小乳牛哇……嘿嘿,那奶--那奶,甜哟——-”他开心得前仰后合,最后竟哼唱起来。

  昏暗中,有人厉声喝斥池:“住嘴!希拉!”“你胡说些什么!”“住嘴,你喝醉了!”

  “我胡说?”希拉突然蹦起来,呼呼地喷着浓烈的酒气,血红的眼珠也斜着,恶狠狠地扫视着屋里的人。最后,他盯住了我,盯了好久。接着,他无耻地笑起来:“反正白音宝力格最明白!对吧?你那漂亮的……小乳牛快下犊了吧?对!黄牛犊……嘎嘎嘎……对吧,兄弟?”

  我气疯了。我暴跳起来,甩开揪扯着我的牧人,狠狠地抬起靴子,一脚把这个黄毛踢翻在毡子上,随即冲出了包门。

  当我气急败坏地扯过钢嘎?哈拉的缰绳,踏住马镫时,包里传出那卑劣的黄毛恶毒的、发狂般的怪吼声:“滚回去吧!摸摸你那头小乳牛……我希拉把她连牛犊子都送给你啦!“

  我狠狠地鞭打着马,黑马的四蹄在石头上重重地击出一串串火星。这黄毛鬼的恶毒诅咒气昏了我。自从我生长在这片草原,还从没有听到过这样肮脏的话!我后悔没有揍那张污秽的嘴,或者用头号粗针头给他扎上一针冬眠灵——他居然如此放肆地侮辱和中伤我的爱情,还有我亲爱的索米娅!

  黑马在门口猛地停住,我翻身下马,一下子撞开了家门。同时,我听见一声尖厉的惊叫,。

  索米娅正在换衣服。她还来不及扣上袍子的前襟。我的眼睛被牢牢地吸住了——在她敞开的长袍里面,我看见一个高高凸起的肚子。

  我呆住了,手扶着门框一动不动,只顾直直地盯住她那怀孕至少五六个月的。隆起的肚子。刹那间,我似乎突然明白了黄毛希拉那些毒言恶语的含义,也明白了几天来索米娅古怪的神情和敌意的目光。

  奶明在一旁呼呼熟睡着。索米娅惶惑地、害怕地望着我,慢慢朝角落退去。她扣着袍子上的纽扣,可是总扣不上。我看见她睁圆的眼睛里溢满了泪水。酒精和狂怒已经攫住了我,但一种莫名的难过又一下涌来,使我痛苦而悲伤。我一步步地朝她走去,她一步步地退着。我绝望地问:

  “真的吗……是黄毛鬼希拉吗?”我听着自己的声音,觉得它简直像是哭。

  索米娅紧紧靠着毡墙,颤抖着。她一言不发地死盯着我,脸上已是泪水纵横。

  我的眼前黑了……哦,黄头发希拉是一个真正的恶棍,他耍弄过的牧民妇女究竟有多少,没有谁数得清。草原上已经有不少孩子长着一头丑陋的黄发。用呆滞阴沉的眼睛看人,我不止一次地听到人们指着那些孩子说:“哼,都是黄毛希拉的种子!”

  我勃然大怒了,可怕的痉挛阵阵袭来,我觉得眼前直冒金星。我猛扑过去,抓住索米娅的衣领,拚命地摇撼着她,要她开口。可她却倔强地愈发沉默。我发狂地吼叫起来,更用力地摇着她:“你说!你说呀!为什么……说……你说!那个黄毛恶鬼!”。

  “松开——”索米娅忽然锐声地尖叫起来,“孩子!我的孩子!你——松开!松开——”她哭叫着,在我死命钳住她的手里挣扎着。突然,她一低头,狠狠地在我僵硬的手上咬了一口!

  我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手瘫软地松开了。索米娅愣怔了一下,一下子捂住脸嚎啕大哭起来,她撞开我,披头散发地奔到外面去了。

  我揩去手上的血,伤口处立即又渗出新的一层血珠。我颓然坐下,猛地看见白发蓬松的奶奶正在一旁神色冷峻地注视着我。原来她早就坐在一旁,我想喊她一声“奶奶”,但是喊不出来。她那样隔膜地看着我,使我感到很不是滋味,一种真正可怕的念头破天荒地出现了:我突然想到自己原来并不是这老人的亲生骨肉。

  奶奶慢条斯理地开口了。她讲了很多,但我没有听进去,也不愿听进去。那无非是古老草原上比比皆是的一些过程,是我们久已耳闻并决心在我们这一代结束它的丑恶。这些丑恶的东西就像黑夜追逐着太阳一样,到处追逐着、玷污着、甚至扼杀着过于脆弱的美好的东西。所以,索米娅也无法逃避在打水路上遇见黄毛希拉时的那种厄运。“唉,自从你去学习以后,那个希拉闹腾得叫我们一秋天都不得安宁,”奶奶感慨他说,“这狗乐西。”听她的口气,显然也没有觉得事情有多严重。

  我沉默了。包里一片寂静。奶奶低下头数着她的那串念珠。门外,在远处传来的声声狗吠中,隐约能听见索米娅在棚车里的啜泣。

  我打开箱子,摸出一柄父亲送我的蒙古刀。我悲愤地用力拔出刀子,雪亮的刀光在灯下一闪。奶奶抬起头来,不解地望着我。

  “白音宝力格,怎么,”她用充满了奇怪的口吻说,“怎么,孩子,道为了这件事也值得去杀人么?”

  我生气了。我怨恨地、愤愤地朝她问道:

  “怎么?难道那样的坏蛋还配活到明天?”

  她不以为然地摇头,然后开始搔着那一头白发,她嘟囔地说:“不,孩子。佛爷和牧人们都会反对你。希拉那狗东西……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罪过。”她朝我伸过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来,“给我,好孩子。让我收起你那吓人的玩艺儿来吧……有什么呢?女人——世世代代还不就是这样吗?嗯,知道索米娅能生养,也是件让人放心的事呀。”

  我气得浑身哆嗦。但我更感到无法忍受的孤独。手里的匕首沉重地落在地上。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痛苦地、感慨地凝视着这一头银发的老人。我推门走到包外,皎好的银月正静挂中天。我倚门站着,久久注视着这一望迷茫的广袤草原。

  钢嘎?哈拉嘶鸣起来。我看见它正披鞍挂镫,精神抖擞地跺着脚,像是等待着我。不,已经用不着我们去复仇啦,我的朋友。我走近它,开始松开它的肚带,那肚带勒得很紧,我解着它,流血的手背一阵疼痛。我感到身心交瘁,就把脸埋在骏马的鬃毛里,马儿不安地打着响鼻,用前蹄刨着草地。

  ……也许是因为几年来读书的习惯渐渐陶冶了我的另一种素质吧,也许就因为我从根子上讲毕竟不是土生土长的牧人,我发现了自己和这里的差异。我不能容忍奶奶习惯了的那草原的习性和它的自然法律,尽管我爱它爱得是那样一往情深。我在黑暗中搂着钢嘎?哈拉的脖颈,忍受着内心的可怕的煎熬。不管我怎样拼命地阻止自己,不管我怎样用滚滚的往事之河淹灭那一点诱惑的火星,但一种新鲜的渴望已经在痛苦中诞生了。这种渴望在召唤我、驱使我去追求更纯洁、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也更富有事业魅力的人生。

  但我决不能没有索米娅!我回忆着远自童年就开始了的那漫长的十几年生活。昔日的生活是那样亲切,就像春季化雪时节在山谷里浸过草根,汩汩淌着的溪流。那溪水清澄又甘甜,浸泡着我心田的一寸一分。我仿佛又看见了那些两小无猜、无忧无虑的日子;又看到索米娅美丽眸子里的明亮火花,和那熊熊燃烧的、使一切自然界和人间的美都相形见绌的绚丽红霞。我走到棚车前面,轻声地呼唤着索米娅。我盼望她能再用湿润的嘴唇吻着我,把手指插进我的头。我等着她把满腹的委屈和痛苦向我诉说。我最终是会原谅她的,而且我坚信会有办法让恶魔希拉一直到死都不得安生。

  索米娅已经不再哭了,但她不回答我的呼唤。我又在棚车旁站了许久,才回到包里。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两天过去了。索米娅已经恢复了平静。我一直在等着她来向我倾诉。每当我饮马回来,出诊回来,或者在夜里走到棚车附近时,我总以为,她会立即出现在我眼前并扑向我。

  但是没有,两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天早晨,我去伯勒根河湾里赶牛,在一块被芦苇隔开的浅滩草地上,遇上了我的仇人:黄毛希拉。

  他骑着一匹棕白相间的小花马,歪戴着一顶软软的鸭舌帽。他见了我,有些手足无措,似乎想搭讪着和我讲些话。可是他的嘴角刚一动,我就看见了那个恶毒下流的笑容。

  我的怒火燃烧起来了。痉挛的手几乎握不住缰绳。突然间,钢嘎?哈拉嘶叫着跳了起来,朝着他冲上去。我也用力挥起马鞭,狠狠地朝地那丑恶的嘴脸抽过去。鸭舌帽打飞了,我看见那个焦黄的头倒栽向河滩的盐碱地,我下了马,朝他走去。希拉凶狠地瞪着我,突然一跃而起,朝我扑来。

  我和他扭打了好久,踏倒了一大片芦苇。我的小腹被他踢得疼痛难忍,但他最终还是被我一拳打翻在蓝色的河水里,浪花溅得很高很远。

  我浑身打着战,忍着小腹的剧疼,跨上黑马,馒慢走回家来。

  在门外,我听见包里索米娅正在和奶奶说话,我捂着腹部,艰难地一步步捱到门口。我听见索米娅的声音:“奶奶,这布多好看啊。”我的脚步太轻了,她们都没有听见。我口渴得要命,恶心得想呕吐。我想喊索米娅来扶我一下,可是喊不出声来。我费劲地拉开门,索米娅的声音停住了。我看见她正慌忙藏起一双红花绒布缝的婴儿鞋子。她警惕地望着我,把那双为腹中婴儿准备的小鞋子藏在背后,一声不响。

  一阵从未体验过的绝望和伤心笼罩了我,我觉得一股酸酸的东西堵住了喉头。我转过脸,把一口粘稠的血吐在外面的草地上——像她们一样,我也没有让她们看见。我无力地倚着门框,缓缓地滑坐在门槛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索米娅。而紊米哑却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突然不顾一切地朝门口冲来。我抬起一只手臂,轻轻地说:“别到棚车那儿去了…索米娅,这里是你的家啊。”

  一句话不知怎样滑了出来。后来,我曾经长久地感到奇怪:自己从哪儿找到了这样的一句活。我说:

  “你不要走——是该我走了……索米娅,奶奶,我要走了。”

  第五章

  向一个放羊的人打听音讯

  他说,听说她运羊粪去了

  诺盖淖尔是个深幽幽的小湖,由于白音乌拉山侧面的陡壁斜斜插入湖水,所以从南面看去,这小湖很像融雪蓄成的那种山中湖,而和一般锡林郭勒草原上常见的那种洼地和泉眼生成的浅湖大有不同。由于深,所以湖水并不浑浊。清晨,在牧畜前来饮水之前,它平静地、蓝晶晶地在山谷里闪着光,大概就是为着这难得的水源吧,白音乌拉公社的许多单位都移建于此:乳粉厂、皮革作坊、食品公司收购站,还有小学,当我驱马走近这里时,甚至有一种觉得是离开了牧区的陌生感。这儿甚至还有啄食的母鸡和鸭子。索米娅难道会生活在这么一个地方么?

  我找到了赶马车人达瓦仓的小泥屋。

  这是一座傍着湖岸修成的、只有三面墙的那种低矮的地窝子式土坯屋。木门旁有一个烧得焦黑的泥炉灶,旁边停放着一辆双辕高高翘起的马车。车上已满载着货物,马轭马套散乱一地。绳子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我还发现尘土里埋着一个廉价的橡皮动物玩具。

  我犹豫着,迟迟没有下马。索米娅就在这土屋里面,我是敲门呢,还是喊一声?哦,所谓人生的重逢就要在我眼前出现啦……我的心跳了起来。不远的湖面上,灰蒙蒙的水均匀地一摇一荡,让人如刻如镂地感受着这难熬的时间。

  我咬咬牙,把钢嘎?哈拉拴在马车跨杠上,然后踩着门前的羊骨头、牛粪块朝门走去。我俯身拾起一件踩在土里的格子布小衣服,然后用力推开了门。

  屋里,充斥视野的是一条大炕。坑沿上的镶木少了一半,露出磨得圆滑的草泥坯。在炕上的皮被、大氅、山羊皮、蒙古式袍子和汉式棉袄中间,我数出三个酣睡着的小孩。他们七横八竖地挤作一团,污垢厚厚的光脚丫乱蹬着那些衣被——没有大人。西墙上还有一个小门,我推开那小门,一眼看见一个蛛网尘封的黝黑的蒙古包木格天窗。旁边堆着折叠的哈那墙,俄尼棍,还有一扇紫红色的小木门。我的眼睛湿润了: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祖孙三人,不,还有黑马驹曾一块儿生活其中的那个家……

  我凝视着这个被拆散了的蒙古包。是的,索米娅真的在这儿。她真的嫁到了这个离我们伯勒根河湾那样遥远的地方。她已经像藏起这架毡包般地藏起了过去,在外面那间临湖的肮脏泥屋里,迎送着沉重的、而又是大家都在过着的生活。

  “哟!你找谁?”一个女人的清脆声音在我脑后响起。我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转过身来。一个穿着西式女上衣,梳着齐耳短发的女人正温和地打量着我——不是她。我吁了口气,用汉语回答说:

  “我找索米娅……噢,就是达瓦仓的……老婆,她是我的妹妹,我从伯勒根草原来。”

  “啊,白音宝力格同志!”她惊喜地大叫起来,“我知道你!你不是念大学去了吗?”

  “唔,是的。大学——已经毕业了。”我说,心里忐忑不安。她知道我?知道我多少呢?

  “上的哪个学校?内大?师院?什么专业?唉,索米娅姐姐总说不清!”她兴致勃勃地问。

  “农牧学院,”我回答说,“您是……”

  她笑了,扶扶眼镜:“哈,我姓林,是这儿的学校老师。内蒙师院毕业的一——真难得啊,我第一次在这儿碰上个大学生,而且是我的小其其格的亲戚!”

  “其其格?”我赶快追问了一句。

  “怎么,你忘啦?索米娅姐姐的大女儿嘛!已经上二年级啦!一直是我的学生!”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切的,连同那个万恶的淫棍。哦,在向奶奶天葬的山沟告别的时候,我没有想起来该去见见那个黄毛希拉。我们的帐还没有结清……其其格,其其格,我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不幸的孩子,可怜的小花啊,你不至于真的长着那种污脏的黄头发吧?女孩总该比男孩纯洁些,就像索米娅比我要纯洁一样。我实心实意地愿这孩子能学好,能爱她的母亲。因为她毕竟是降生于索米娅的怀腹之中。不论我是否愿意,此时此刻我已经决不能否认她的存在了……

  “林老师,其其格这孩子……听话吗?我想、嗯,她长得一定很高了?”

  “长得很高?哈哈!哪里……看来,你上了大学以后,什么也不知道呀!”女教师叫嚷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咦,你看,我是来帮忙的!索米娅姐姐今天不回来,要我帮助提水呢!”

  她麻利地拎起铁桶,歪着头望着我问:“你呢,是坐在这儿等,还是也帮我去提一桶?”

  我提起一对铁桶。在她带领下朝湖畔走去,苍茫天色和薄暮中的湖面融成一片,使我心绪淡凉。我等着她继续讲下去,因为这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而林老师并没有觉察到我的情绪,兴致勃勃地闲扯了好多才转回原题:

  “你猜,其其格刚生下来有多大?哈哈——你猜不着!一支勺子!真的,我是在这孩子已经三岁那年才到这里的,如果现在我不是确实了解我的学生年龄,我怎么也不会相信那时她有三岁……天哪,比别人六个月的婴儿还要小呐!咦,你信吗?白音宝力格同志?”

  “唔。”我含糊地答应着。

  “索米娅姐姐告诉我,这孩子生下来时,还不满一尺长!一只小脚比不上你的大拇指!脑袋只——唉!她像一只小猫崽那么小!”这年轻女教师激动了,她耸动着眉毛,用力挥着手,急匆匆地讲着。我拎着两只铁桶,小心不让它们晃响.紧张地听着。

  “太小了!可能是不足月……你们伯勒根草原的人都跑去看新鲜,男人们用大拇指比比她的脚,孩子们用拳头比比她的脑袋,她小得出奇,用一张旱獭皮就能包起来,人们都说,不行呀,扔了吧,这样的孩子养不活呀。听说也有人恶言恶语,说索米娅生的不是人,是怪物!可是,索米姬姐姐的老奶奶——喂。白音宝力格同志,你总不会连你奶奶也忘了吧?哈哈!”她开玩笑地问我。

  “唔,没有。”我嘟囔了一声,心里很难受。

  “……你们的老奶奶坐在门槛上,对那些牧人说:‘住嘴!愚蠢的东西!这是一条命呀!命!我活了七十多岁,从来没有把一条活着的命扔到野草滩上。不管是牛羊还是猫狗……把有命的扔掉.亏你们说得出嘴!我用自己的奶喂活的羊羔子今天已经能拴成一排!我养活的马驹子成了有名的好马……钢嘎?哈拉,你们这些瞎子难道还没有看见钢嘎?哈拉吗?只怕你们还没有福气骑那样的好马!哼,扔了吧——把这孩子扔给乳牛,乳牛也会舔她。走吧!你们走开吧!别用你们的脏手碰我的小宝贝儿你们几年别来才好!等我把她养成个人,变成一朵鲜花,再让你们来看看!’”

  林老师兴奋地说着,激动得满脸通红。这时我们已经来到湖边。她蹲下来,用手撩着湖水,突然又睁大眼睛朝向我:

  “啊,你们的奶奶真好啊。你知道吗?自从听说了这个故事,每当我和小其其格在一块儿,给她讲课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错过了机会,没能亲眼见见这位老人,这位伟大的女性!”

  ……我再也听不见什么了。尽管这位热情的汉族姑娘还在抑制不住地谈着她对我奶奶的无限崇拜。暮色中的湖水宁静幽暗,西斜的太阳在这暗色的水面上洒着一些耀眼的、粉末般的光点。我把铁桶浸进水里,荡起的涟漪更使那浮动的波光闪烁无尽。我望着湖水,觉得那闪闪的银光正摇动着,现出奶奶飘拂的银发。我提出盛满的桶,那银发又化成奶奶昏花而又灼人的眼睛。我闭上了眼睛。我真想把这位有点学生腔的女教师立即支开,然后纵身跳进湖水,跳进奶奶那微微颤动着的、一闪一闪的呼唤中去,把我满心的痛苦,难言的委屈和悔恨,都埋进她那亲切温暖的银发和浑浊而深遥的目光中去。

  我没有让林老师帮忙,一个人提着两桶水向小泥屋走去。女教师默默地跟着我,像是在回味刚才那故事的感受,也许,是我的沉默使她感到不解。我抱歉地说。

  “林老师,再讲点什么吧。你知道,我离开得太久了,什么都不知道……”

  “讲就讲……哼,你呀,真不像话,你还不知道索米娅姐姐有多好。唉,我总觉得,就算我这一辈子扔在这荒草地上,碌碌无为吧,但是认识了她,也可以说是有点收获啦……知道么?我总是摆脱不了这样一种幻觉:我总觉得索米娅姐姐是个刚刚生了孩子的女人。我总觉得,她一连多少年总是抱着一个哇哇哭的婴儿在这条路上慢慢走着。就这种幻觉。后来,有一天她来找我,说:‘林老师,收下我的其其格做学生吧!’我非常奇怪,就问她:‘姐姐,你的其其格能上学么?她顶多才三岁吧!’她急了,说:‘哪里!我女儿已经七岁啦!求求你,收下她吧!我可以每天给你提水、烧茶、做饭!我可以给你挤乳牛,可以到草地上去给你拾牛粪烧!’唉,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后来简直是嚎啕大哭,哇哇的,撕扯着我的衣服。啊,那样子真惨……她为什么那样伤心呢?我想,一定是为了把孩子养大,她熬得太艰难啦……”。

  女教师低下头,擦了擦眼角,又说下去:

  “当时,我把其其格揽到怀里——噢,这哪里像个学龄儿童呀,又瘦又矮,看上去像是刚刚学会走路。可是,索米娅姐姐哭得那么凶,她穿的一件蓝布袍子湿了一大片。头发乱蓬蓬的,脸上又是泪水又是鼻涕。我——唉,也陪着她哭了-顿……就这样,开学了,我把其其格安排在我讲课前面的位子上。我想,这样孩子离我很近,我可以随时发现她的一切。我不敢大意——要知道,索米娅姐姐常常躲在教室窗子外面听着,有时候,外面下着雨,她就那样淋着,呆呆地站在窗子外面呀……”

  直到我们回到那熏黑的小泥屋的门口,女教师还在不停地讲着。此时已经不是我要听,而是她自己要讲了。我觉得,她一定是受了太深的感染,才如此对人倾吐。当然,我看得出她是个直肠快语的人,这样的人喜欢用强烈的方式来表达内心。而不像我,只是默默地吞咽一切。从她瞟着我的眼神看,她似乎在怀疑我能否理解她的索米娅姐姐。或许,她的怀疑是对的。因为我实实在在地觉得,她描述的那个女人的作为不像是我的索米娅。我不能想像那一切。我也没有她那种幻觉。我的脑海里只深刻着一个脸颊妩媚的姑娘,她正动情地凝视着一派幸福醉人的红霞……索米娅,你哪里会像她讲叙的那样呢?你是个多么温柔,多么单纯的小姑娘呵。

  推开门,我看见一个小姑娘正在忙碌着。

  “其其格!”林老师高兴地喊着。“其其格,快喊舅舅!这是白音宝力格舅舅。知道吗了他是你妈妈的哥哥!”

  小姑娘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转过身来,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看上去,这女孩子只有六七岁。她穿着一件打着补钉的汉族女孩儿那种对襟花布衫和一条蓝布裤子,光脚穿着一双显然尺寸和样式都不合适的黄球鞋。我发现乱七八糟的屋子已经被她收拾干净了。炕上靠里面叠放着一层层码开的被褥和衣袍。地扫过了,连着土坯炕的灶里,干透的羊粪烧得轰轰响。炕上,三个一律剃成锅盖头的小孩正围着一块案板,跃跃欲试地想把小黑手伸向案板上的面团。

  小姑娘拘谨地、慢慢地搓着手上粘着的面屑,忧郁地望着我。这眼光里混杂着惊讶,隔阂和思索。我还无法分辨出它究竟是友善的还是猜忌的。我有些手足无措,半晌,才喃喃地开口说:

  “其其格,你好。我是……”

  小姑娘的嘴唇轻轻地嚅动了一下——

  “巴帕,”她小声叫道。

  一股酸酸的滋味猛地涌向我的喉头和鼻尖。

  “巴帕,我看见了门口拴的黑马。”小女孩怯生生地说,“妈妈以前说过,我的巴帕会骑着一匹黑骏马来看我们。”

  第六章

  朝一个牧牛的人询问消息

  他说,听说她拾牛粪去了

  门外响起一阵纷沓的马蹄声,伴着一个粗嗓门的吆喝。女教师笑道:“瞧,是达瓦仓回来了。喂——”她朝门外喊着,“车老板!来客人啦!索米娅的哥哥来啦!”

  门外那个粗嘎的嗓门大声赞叹着:“哈,好威风的一匹大黑马!”随即,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大汉推开门跨进来。

  女教师给我们介绍了一番,然后起身告辞。

  “我回家啦,白音宝力格同志。你妹妹要明天才能回来——她给学校运煤去了。如果没事,明天到学校来玩吧,还没有听你讲讲城里的事情呢。”说罢,她走了。

  大汉拍着我的肩头:“坐,坐。上炕。嘿——”他朝炕上那几个小家伙吼着,“滚下来!让纳合齐上炕坐!狗崽子们,把炕弄成狗窝啦!”一面吼着,他顺手把已经爬到炕沿的两个小孩一拨拉,两个孩子嗵地摔在地上。我慌忙伸手去扶,但那两个小机灵鬼却是司空见惯,打个滚儿爬起来,“赶马去哟!赶马去罗!”闹嚷着,撞开门朝外面奔去。最小的那个在炕上哇哇哭了,连滚带爬地要追随哥哥们去。大汉一把揪住他的开裆裤,把孩子提溜起来,搂在怀里。

  “宝贝——别跑,别跟他们乱跑,给阿爸当宝贝——-啧!”他粗鲁地用大嘴在那小孩的屁股上亲了一口,一巴掌抹掉孩子脸上的两道黄鼻涕,又顺手抹在炕褥上。“上炕坐嘛,白音宝力格兄弟……嘿!其其格,愣着干什么?快做饭呀!哼!”

  我搭讪地说:“一共这四个孩子么?”

  “就这四个啦。没听说么,公社卫生院正到处抓女人,连割带阉。哼,妈的!索米娅——你妹妹,去年就给他们——咦,其其格!看我不揍肿你的脸!怎么还楞在那里?等死么?”他突然又暴怒起来,凶恶地朝小姑娘吼着。

  “面条已经赶好了。”女孩子低声说。她靠着炕沿坐着,显得那么矮小。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饮马!到房子后面找条绳子,把纳合齐的黑马和我的黄辕马连在一起放去吃草!怎么,你准备让马饿死么?”他挺着胸,唾沫星子乱溅在怀里的小男孩和我身上。我连忙跳下炕说:“还是我自己去饮马吧,这马不太老实呢。”

  “那么就去给纳合齐带路!提上我的帆布水斗,黑马如果不喝湖水就去井台!”他继续盘着腿大吼大叫,神气十足。“喂,白音宝力格兄弟,快去快回!我等你一今天咱们好好喝它一瓶子!”

  天还没有黑透。我和其其格默默地走在通向湖畔的路上。这女孩子走路脚步很轻,而且一句话也不说。但是,每当我转脸看她一眼时,她都迅速地和我对视一下,并瞟瞟我牵着的钢嘎?哈拉。

  “其其格,你妈妈给你讲过这匹马么?”我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

  “嗯。讲过的。”她简单地回答。

  静静地走了一会儿。这回是她主动开口了:

  “巴帕——这马真的名叫钢嘎?哈拉吗?”

  “当然。”

  她转过身来,轻轻地朝黑马喊道:“钢嘎?哈拉!钢嘎?哈拉!”。

  黑马猛地扬起头来,呼噜噜地打了一个响鼻。小女孩欣喜地笑了。“多好啊!”她说。

  我感动地蹲了下来,轻轻抱起了她,她很轻,像一片羽毛。我把她举起来放到黑马的背上。这样她才差不多和我一样高了。我扶着她的小小的肩头,仔细地端详着她。

  我没有在她脸上找到我记忆中的那个少女的痕迹。她不像她的母亲。索米娅没有这样瘦削,也没有这样忧郁的眼神。而她呢,也没有索米娅那红扑扑的脸颊和温柔的表情。不过我还是得承认,这小女孩生得挺好看。昏暗中,她默默地跨在马上,双手抚弄着黑马肩上的长鬃,小小的躯干显得那么单薄和弱小。我想把目光移向她的头发,突然又感到这样很可耻。于是,我提起帆布桶,牵着马,继续朝湖边走去。

  钢嘎?哈拉埋头长饮。从它埋入嘴唇的地方,湖水漾起一圈圈次第扩展的波纹,在黯淡的湖面上画出条条闪光的弧线,一直密集地排向对岸轮廓朦胧的陡峭山崖。

  其其格蹭在黑马旁边,洗着手上面粉结成的硬垢。“才九岁,已经在给家里做饭了。”我想着,望着她。黑马喝足了,侧过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女孩,其其格高兴地伸出小手,触着马儿毛茸茸的嘴唇。

  我凑过去问:“你在学校里高兴么?学习好么?其其格?”

  “昨天算术考坏了。林老师给了我二分。”

  “题很难?”

  “不,”她抬起脸望着我,“因为妈妈昨天一早就去海拉金山里运煤了。去年她是暑假里去的。所以我也一块去了。那地方很远,我知道。”

  “你不该想妈妈,其其格。应当只想着怎样把题算对。”我开导说。

  “嗯,是的,”女孩子说,“去年在回来的路上,有一辆勒勒车的轮子散了。妈妈抱着我。在黑地里坐了一夜……今年,牛车会不会又在那里坏了呢?我想着,就把题算错啦。今年她赶了四辆牛车。”

  小女孩又沉默了,我也再说不出什么。我们牵着马,朝家走去。走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又问这孩子:

  “其其格,阿爸对你妈妈——我是说,为什么你阿爸不去运煤呢?那么远。”

  “不,那是妈妈的事,她在给学校干活儿呢。不光运媒,还挤奶,拉水。学校呢,就每个月都给我们钱。”

  天全黑了。其其格把马笼头交给我,自己跑进黑暗中。一会儿.“嗨!嗨!”传来了她的吆喝声。一匹辨不出颜色的高头大马被她赶来,她把一条绳子拴在那马的双腿绊上,然后递给我绳子的另一头。“呶,让钢嘎?哈拉去吃草吧。我也该去煮面茶啦。”她说。

  我接过那绳头,触着了她凉冰冰的小手。

  孩子默默地任我攥着她的手。半晌,她说:

  “巴帕,要我明天带你去看妈妈的奶牛么?可好看啦。”然后。她小心地捏了捏我的手背。

  达瓦仓已经脱了上衣,露着肌肉隆起的、黑毛丛丛的胸脯。那个小儿子在他怀里闹腾着,咬着他胸上那个硬硬的乳头,另外两个,则在旁边扭作一团,撕抢着什么东西。“白音宝力格兄弟!”他喜气洋洋地招呼着我,“快上炕!先喝一碗再吃饭!其其格,下面条!”

  我们对饮起来。见到大人喝洒,那两个小鬼头更来了劲。他们拼命抢着酒瓶子和我们手里的杯盏。一边给我们添酒一边尖声喊叫,下午我曾觉得那么冷清凄凉的小泥屋沸腾起来。弥漫着面汤的蒸气、呛鼻的酒味儿和孩子们的喊叫。

  我想起了一首什么时候读过的小诗。那诗令人感受真切地描写了一个充满桔黄色火苗的温暖的家庭晚餐。和这位虎背熊腰的赶车人一块儿喝着烈酒,我似乎又感受到了那小诗的意境。达瓦仓开心地饮着,说着。时时用粗野难听的骂人话吆喝着三个小狗崽般在炕上闹的小孩。干透的泥草墙吸着熊熊炉火的热,又把这热散向歪斜小屋里的生活。孩子们的吵嚷震着我的耳鼓,我有些微微发醉。车老板舒服地仰面躺着,和我议论着天气、风俗和草场的优劣,我发现,这魁梧大汉尽管粗野.但却也不失为豪爽有力。他无疑是这个家庭的坚强支柱和当然的主人。哦,可以想象,索米娅在这间小屋里度过的日子尽管可能艰难,但决非是无法容忍和水深火热。如果此刻她也在这间小屋里面,无论是蹲在灶火旁,坐在炕沿上,或躺在被垛上,都只会使这温暖起来的小泥屋增添更多的温暖和亲切。看来人的热力是能够点燃世界任何冰冷角落的生命的。真正被生活抛弃的,只是像我这样不能随遇而安的人。也许,这就是我的悲剧……

  不过,其其格和这热烘烘的天伦之乐也不尽协调。整整一个晚上,她一直坐在屋角的一堆鞍具上,手里揉弄着一本皱巴巴的课本。只要我看她一眼,总是碰上她逃避般慌忙移开的眼睛,整个晚上,尽管我在和达瓦仓谈天论地,但我总觉得那小姑娘在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我,那目光好像穿透了我的衣服和肌肤。灼得我的心隐隐作痛。

  夜深了。透过窗户框子里嵌着的玻璃,我看见墨蓝的夜空和泛着灰白色的湖浪。不觉之间,那三个淘气鬼已经睡熟了,一个枕着另一个,达瓦仓打了个酒嗝,开始扯住小孩的腿和胳膊,把他们拉成一排。最后他把一条大皮被用力摔在小其其格身上,嘴中泄出一句低沉的咒骂:“哼!这鬼老婆今天还不知道死在哪里!呃,连个铺炕的人都没有……”他狠狠地咬得牙响,眼角一瞥,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马上闭上了嘴。但我在那一瞬却感觉到了些什么。

  难堪的寂静只持续了几秒种。也许是借着酒力吧,我扳住了他粗壮的肩头:

  “你大概讨厌我吧?”我问。

  赶车人喘着粗气,想了一会儿,又斟上半碗酒。他沉吟了一下,低低地开口了:

  “兄弟,我的话可能不好听——说真的,我们早把你忘了。我根本没想到你还会来看看。我以为,城里人就是那么没心肝,亲娘老子死了也不理睬……”

  我难堪地低下了头。

  达瓦仓和解地递过酒碗,宽容他说:“唉,今天我才知道,是我想错了。看看,你这不是骑着马,爬山过河地找到我们白音乌拉来了?来,喝酒,喝酒。”

  我看了看这碗苦酒,然后咕咚咚一饮而尽。我能说什么呢?

  我俩挨着斜靠着一垛衣被躺着,默默地啜着酒。大车老板自言自语地说起来:“唉,兄弟!说真的,那个时候你不该不在哟……那些事,实在不能甩给一个女人家呀!噢,快十年罗……”

  我坐起来,缓缓地给他斟上酒。

  “那天夜里,我吆着空车在月亮地里赶路。嗨,太困,睡着啦。后来,又不知怎么醒了。我好像听见一个女人的哭嚎声。说真的,我吓得浑身打战。可是,准是鬼催的——我吆着马,朝那个哭音寻去啦。走近一看,哈!是个女人守着一辆碎了木轮子的牛车,哭得哇哇响。我下了车间她。嘿——她是给她奶奶送葬呢!黑夜里,路不好,车坏了,又伤心,就哭开啦。呶,还抱着孩子——那孩子像条剥了皮的猫,小得吓人。见她哭,我也心软啦。我说,姑娘,别哭啦!就算你家额吉有我这个儿子吧!这会儿他刚赶来给老人家送葬……就这样,我把包着老太婆的毡子抱上大车,又把她那辆倒楣的破车拆开,装上大车,把老人家运到了那个山沟里……等我把她们母子送回蒙古包以后,我问她,以后,你们打算怎样过呢?她说,不知道,后来,我就吆上车离开啦。回去以后,我总想起她。越想越觉得她可怜,这样,我就又赶上车,开了张结婚证,第二次去了伯勒根河湾……”

  他端起酒,呷了一口。下炕给蜷在炉灶旁睡熟的其其格盖严了皮被,又在我身边躺下来。

  “后来,我问过你妹妹。我问她,索米娅,你们家就没有个男人亲威?送葬-那种事也非要你一个姑娘干?她说,有个哥哥,他上大学进城啦。兄弟,我这才知道还有个你。我又问她,那就一定要抱着个猫崽子自己去送老人?草原上有那么多人家!她说,我不愿意求别人,该我去。唉——真傻呀!”

  第二天,天气晴朗。达瓦仓早早起来,把四匹马套上了大车。他在屋子里翻腾了好一阵,大概是没有找到什么像样的干粮吧,最后,他骂骂咧咧地把一壶酒揣进怀里,走出门来。

  他拔下那杆大鞭,然后拍拍我的肩头:“兄弟,天不坏,我要出车送货去啦。你饿了就催其其格那小猫崽子烧茶。我半路上能碰上你妹妹,她用不了天黑就能回来。我会催她狠狠地揍着学校那几头懒猪似的老牛跑的。哼,瞧她这个临时工…喂,”他又想起来什么,“你就多住几天吧。等我三、五天回来,咱们再一块喝两瓶。你酒量不坏。”

  他吆着车走了,顺着一条直直攀上湖畔高高山梁的车道,他赶车很凶,鞭梢尖锐地炸响着,车轮扬起弥漫的黄尘。他挺胸坐在跨杠上,粗声叫骂着,神气十足。“是条好汉子。”我独自想。一阵怅惘又漾上了心头。

  学校课间休息的时候,其其格领着我去看了学校的奶牛。原来是我在大学里研究过的荷兰种改良牛。那些长着大块大块黑白相间的毛皮的乳牛优雅地踱着步子,在一个小小院子里晒着太阳。我走进了那稀泥塘一样的院子,污泥在我脚下咕卿咕卿响着。我在那烂泥地里站了好久。是的,索米娅每天都蹲在这片泥地里挤奶……其其格又把我领去看了学校的厨房后院,那儿堆着小山般的冬季燃料:黄褐的牛粪,黑亮的媒,当这女孩子领着我走近湖边的时候,上课铃响起来了,其其格远远地指给我湖畔的一块青石板,就慌忙跑去上课了。

  我走到湖旁,在那块青石板上慢慢坐下。在冰封千里的冬天,索米娅就是在这块石头上蹲着,用力凿开诺盖淖尔的坚冰,把一桶桶水汲进水缸,运到学校。

  我找到了她留在这片土地上的步步足迹。我看见了她的生活和劳动。一天一夜的耳闻目睹,使我视野里充斥着纷乱眩目的,简直应接不暇的印象。但是我仍然不能相信和接受它们,尽管它们是如此真实,我仍然只是看见她的那个形象:那是一个面对着朝霞的、眸子中闪跳着金红色的憧憬的美好姑娘。我伏在岸边的草丛里,难过地闭上眼睛,竭力不去再想这一切往事。后来,我睡熟了。

  很久。我抬起头来,太阳已经偏西。我看见钢嘎?哈拉在我旁边的湖水里站着,它浑身的毛皮在湖水里洗过之后,像纯净的炭一样漆黑,向阳的一面闪着漂亮的漆光。

  它笔直地站在清波摇荡的湖水浅滩里,一动不动。它高高地昂着头,箭一般的双耳耸立着——它在注意地眺望着什么。

  我忙起身朝那边望去一在那条宛如浮在湖面蒸腾的烟气之上的青灰色的高高山梁上,在那青青山梁上的那条宛如扶摇直上的轻烟般的车道上,有一连串四个小黑点,是四辆首尾相连的牛车,正在朝着这儿婉蜒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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