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脑研发者之死

　　乾隆八十大寿，是国家政治生活中的一件盛事，悠悠万事，以此为大，举国赚钱为他赚，全民谋生为他生，这是可想而知的，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嘛；没钱没力的，则得出智。这场烧钱活动，有无烧钱而死者？这场劳力运动，有无过劳而死者？不太清楚；但有一个小吏，却是因为之出智，绞尽脑汁，过脑而死了。

　　乾隆八十大寿，架势既架得大，喊口号是举全国之力的；也架得早，提前一两年就给各地要员发了请柬，为让领导高兴，让后果轻松，各地都比赛着准备寿礼，很多人的思维是比多，你红包百万，我红包二百万；你送大理石，我是花石纲；你送善摆pose的芙蓉姐姐，我送会吟百灵的明星美女……两广总督福文襄思路更好些，你们比多，我来比巧，送得多不如送得巧。福文襄安排属下一位有科学脑壳的小吏，抽调到庆典礼品研究院，专研巧礼。

　　这小吏确实长了一个科学脑壳，他脑力若使用在科学上，估计电脑的发明，从硬件到软件的知识产权，应该归属咱们泱泱大中华。在福文襄从两广启程上京贺寿的前三四天，他研制出来了一台精美绝伦的木脑（太遗憾了，这成果是木脑，不是电脑）。这木脑是楠木制造，“福文襄为两广总督，其进奉之物，系小楠木木匣一枚”，这木脑硬件一般般，盒子装着，“启之，则一小屋，屋内中置至屏风，屏风前一几，几上列笔床砚匣数事。”

　　这没甚出奇的，不过是鲁班余智。出奇的不是硬件，而是软件，“有机藏几上，捩之，则一西洋少女，高可尺许，自屏右出。”这小吏蛮有意思的，送佳丽给东方君主，不送东方美女，而送西洋小姐，也是探悉了领导爱尝新鲜味的心思吧。这西洋少女从屏右出来干啥呢？是来打扫卫生的（这意思也特好，万国来仪，万国来给咱们领导提鞋），“徐徐拂几上尘”，然后“注水于砚，出墨磨之”（这创意不咋样，美人磨墨，红袖添香，文人多意淫），墨磨好了，该展卷铺宣纸了，“墨既成，又从架上取朱笺一幅，铺之几下。”

　　女一号活计干完了，男一号出场了，只是这男一号不是帅哥，而是苍然老汉（想必小吏立意起意高，要设置以国学大师献寿吧），“即有一虬髯客出自屏左，径就几”，地有美女扫干净了，墨有美女磨黑亮了——比如领导剪彩，前头工作都有人给做好了，领导只需要动剪刀了嘛——国老直接抓起毛笔，写书法，写了四个大字：万寿无疆（搦管书“万寿无疆”四字），表达好意思。

　　这般设置，比电脑若何？看上去比电脑还妙，那少女，那国老，不是数字化的呢，而是可看可摸，现场感更强吧。“书成，掷笔，仍返入屏后。女乃从容收去笔砚，仍置原处，始扃其糊而退。”这木脑操纵的机器人，比200年后的电脑机器人，最少不输先进性。

　　这得死多少脑细胞，才有这种巧思。

　　小吏确实死了很多脑细胞，后来脑细胞全死了呢。

　　谁见，谁为之惊叹；只是领导见了，觉得好是好，感觉还不完善，领导的意思是：拍马屁，就要拍得百分之一百二十出奇。这台木脑摆在那里，“文襄阅之”，还有点不满意，“四字如能做‘满汉合璧’，则更佳矣。”福总督提的要求是，万寿无疆四字，要用汉字书一遍，还要用满文书一遍。

　　这小吏设置的软件是汉字输入法，满文程序还没开发呢。

　　小吏这台木脑制作完成，组装待给乾隆做寿，去为祖国献礼，只剩三四天了，时间这么短，却要研究成果，上面哪管下面死活？这也不能怪福总督，领导一句话，吏员跑烂胯，不单是福文襄是这般作风，小吏哪敢讲客观？只能跪下来接受任务，立军令状，“吏跽而答曰：‘可容归而思之’”。

　　小吏先前怎么思的，语焉不详，小吏后来如何用脑子的，我们可以略知一二，“既归，即高卧，至夕乃起。”蒙头睡，打腹稿，不吃不喝，想了一个大白天，想清了没？没想清，这小吏用脑思考，十分怪异，他布缠脑壳，叫家人把他抬到屋顶上去，整夜坐在屋顶上不下来，“起辄以布一匹，紧缠其首，升屋瓦上，坐达旦。”坐了一夜，没想出；再坐一天，没想出；再坐一夜，还是没想出，再坐一天，依然没想出；“如是者三日夜”，到了第三天，想出来了，“乃跃然曰：‘得之矣’。”这里增了个机关，那里添了个程序，“略增机括数事，于是所书者，居然成满汉文矣。”汉字写一遍万寿无疆，满文书一遍万寿无疆，乾隆皇帝不翻倍惊喜？

　　领导生喜事，群众生悲事。这小吏用脑过度，过脑死了。

　　没经过愁肠百端者，以一夜白头为夸张；没经过竭思积虑者，也难以理解绞尽脑汁是真的。小吏木脑完美制造了，“文襄大喜”，文襄可引领导开怀大笑了，他当然高兴，只是这个小吏，脑汁用尽，脑细胞死光，人没废，脑死了，“然其人脑力业已用尽，自此遂不能复记忆一事，平日巧思，皆乌有矣。”

　　乾隆万寿，小吏短寿。

　　与那些居心不良谩骂咱们东亚病夫不同的是，历来都不乏大夸中华民族是最聪明民族的国际友人，咱们自个也好像没咋自卑过。只是让人郁闷，民族不乏智慧脑子，数百年来却为甚那般落后？小吏那灿烂脑子最后脑残了，英年早废，真让人唏嘘，其死非其所，其废非所废。若是领导叫他研究科学，不去研究礼学，那电脑、机器人之类的知识产权哪会轮到洋鬼子？

　　礼学就这样把科学搞坏了，把科学家给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