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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桃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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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4-25 10:09作者:契诃夫来源:外国文学网址:http://www.xnwenxue.com/



  童道明 译

  樱桃园

  你那么美丽,那么超脱,你,我们称之为母亲的大自然,你包容着生死,你能给予生命,也能将它毁灭


  人物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拉涅夫斯卡娅 女地主。

  安尼雅 柳苞芙的女儿,17岁。

  瓦丽雅 柳苞芙的养女,24岁。

  加耶夫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加耶夫 柳苞芙的哥哥。

  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罗伯兴 商人。

  彼得·谢尔盖耶维奇·特罗菲莫夫 大学生。

  包里斯·包里索维奇·西苗诺夫-彼什克 地主。

  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 女家庭教师。

  谢苗·潘捷列耶维奇·叶彼霍多夫 管家。

  杜尼雅莎 女仆。

  费尔斯 男仆,87岁的老人。

  雅莎 年轻仆人。

  过路人

  火车站站长

  邮局职员

  男女客人

  仆人


  故事发生在拉涅夫斯卡娅的庄园。

  第一幕

  一个一直被称作少儿室的房间。有一扇门通向安尼雅的卧室。黎明时分,太阳即将升起。已是五月,樱桃花开了,但花园里还有点冷,是春天早晨的寒意。房间窗子都紧闭着。

  杜尼雅莎手持蜡烛,罗伯兴手捧一本书上。

  罗伯兴 感谢上帝,火车到了。现在几点

  杜尼雅莎 快两点了。(吹灭蜡烛)天亮了。

  罗伯兴 火车晚点了几小时?至少两小时。(打哈欠,伸懒腰)我也真是个糊涂虫!

  特地到这里来,是为了去车站迎接他们,结果睡过了头......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不像

  话......你应该叫醒我才对。

  杜尼雅莎 我以为您已经去车站了。(倾听)听,他们像是到家了。

  罗伯兴 (倾听)不是......他们先得取行李什么的......(停顿)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在国外住了五年,我不知道她现在是啥模样......她是个好人,平易近人。我记得,那年我才是个十五岁的孩子,我父亲——他已经过世,那时他在村里做小买卖——他朝我脸上打了一拳,我鼻子流血......父亲喝醉了酒,不知为什么他把我带到了这个院子里。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我记得很清楚,那时还年轻,瘦瘦的,她把我领到了洗脸盆跟前,就在这个少儿室。她说:“别哭,小庄稼汉,这不会耽搁你结婚娶新娘的......”(停顿)小庄稼汉......我父亲倒是个庄稼汉,而你瞧,我现在身穿白色坎肩,脚蹬黄色皮鞋。猪嘴里品尝着高级点心......富了,有钱了,不过细细想想,还是个庄稼汉......(翻书)我读这本书,可一句也没有读懂。读着读着就睡着了。(停顿)

  杜尼雅莎 家里的几只狗整夜没有睡,它们也知道主人要回来。

  罗伯兴 杜尼雅莎,你是怎么啦

  杜尼雅莎 我的手发抖。要晕倒了。

  罗伯兴 杜尼雅莎,你太娇嫩了。穿衣、梳头都学小姐的样子。这样不行。得知道自己的身份。

  叶彼霍多夫拿一束花上;穿西装上衣,皮靴雪亮,走道嘎吱作响;刚走进房门,就失手把花束掉到地上。

  叶彼霍多夫 (拾起花束)是花匠让送来的,让摆在餐厅里。(把花束递给杜尼雅莎)

  罗伯兴 给我捎杯甜酒来。

  杜尼雅莎 好的。(下)

  叶彼霍多夫 早上冷,零下三度,可樱桃树开着花。我不喜欢我们这种天气。(叹气)不喜欢。我们这种天气不能让人振足精神。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再说我这双靴子,前天才买的,我敢向您保证,它们嘎吱嘎吱响得我一点没有办法。可以擦点什么油吗?

  罗伯兴 别扯了,烦透了。

  叶彼霍多夫 我每天都要碰到一样不幸。可我不抱怨,我习惯啦,我甚至还能露出笑脸来。

  杜尼雅莎上,递给罗伯兴一杯甜酒。

  叶彼霍多夫 我这就走。(碰倒一把椅子)您......(很得意)您瞧,原谅我用词不当,这叫机缘巧合......这太妙了!(下)

  杜尼雅莎 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我向您拱祝侗嘶舳喾蛞丫蛭仪蠡榱恕

  罗伯兴 什么!

  杜尼雅莎 我不晓得该怎么说......他是个很文静的人,只是有时他一开口说话,就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说得很好听,很有感情,就是让人听不懂。我好像也喜欢他。他爱我爱得发疯。他是个不走运的人,每天都会遇到点什么麻烦事。我们在这里就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他“二十二个不幸......”

  罗伯兴 (倾听)像是他们到家了

  杜尼雅莎 他们到家了!我怎么啦......全身发冷。

  罗伯兴 真是回来了。走,咱们去迎接。她还能认出我吗?五年不见了。

  杜尼雅莎 (激动)我快要晕倒了......啊嘿,要晕倒了!

  听到两辆马车驶进房子的声音。罗伯兴和杜尼雅莎迅速离去。舞台空无一人。从邻室传来嘈杂声。费尔斯拄杖急匆匆地穿过舞台,他刚去迎接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回来,身穿一件陈旧的仆人制服,头戴一顶高帽;他在自言自语什么,但一个字也分辨不清。舞台后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大。一个人的说话声:“咱们这边走......”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安尼雅和牵着一条小狗的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上,他们都是一身旅行者的打扮;瓦丽雅穿着大衣,头上戴着围巾;加耶夫,西苗诺夫-彼什克,罗伯兴,杜尼雅莎拿着小包和阳伞,仆人们拎着行李——所有人都在房里穿行。

  安尼雅 咱们这边走。妈妈,你还记得这间屋吗

  柳苞芙 (高兴得流泪)少儿室!

  瓦丽雅 好冷啊 ,我手都冻僵了。(向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妈妈,您那两间房,一间白色的,一间紫色的,照原样保留下来了。

  柳苞芙 少儿室,我亲爱的,美丽的房间......我小时候,就睡在这间屋子里......(哭泣)现在,我又返老还童了......(吻哥哥,吻瓦丽雅,然后又吻哥哥)瓦丽雅没有变,还像个修女。杜尼雅莎我也一眼认出来了......(吻杜尼雅莎)

  加耶夫 火车晚点两小时。怎么回事?成何体统?

  夏尔洛塔 (向彼什克)我的狗还吃核桃呢。

  彼什克 (吃惊)有这样的事

  除了安尼雅和杜尼雅莎,其他人都离去。

  杜尼雅莎 让我们好等呀......(替安尼雅脱去大衣和帽子)

  安尼雅 一路上我接连四个晚上没有合眼......现在都有点冻僵了。

  杜尼雅莎 你们走的时候,正好赶上大斋戒,还下着雪,天寒地冻,而现在呢?我亲爱的!(笑着,问她)让我们好等呀,我亲爱的......我现在就告诉您一件事,我一分钟也忍不住了

  安尼雅 (疲倦地)又有什么

  杜尼雅莎 管家叶彼多夫过了圣诞节向我求婚了。

  安尼雅 你又来了......(拢拢头发)我把发针都给丢了......(她很疲惫,身子都有些摇晃。)

  杜尼雅莎 我不知道该怎么好。他那么爱我!

  安尼雅 (看着自己的房间,亲切地)我的房间,我的窗户,我好像就没有离开过这里,我到家了!明天一早起来,我就跑到花园去......噢,如果我能睡个好觉就好了!我一路上都没有睡觉,心里不安呀!

  杜尼雅莎 披得·谢尔盖耶维奇前天就来了。

  安尼雅 (兴奋地)彼嘉!

  杜尼雅莎 在澡堂里睡着,他就住在那里。说是怕打扰人家。(看了看怀表)该把他叫醒了,叫瓦尔瓦拉·米哈依洛芙娜不让。她说,别去叫醒他。

  瓦丽雅上,腰间挂上了一串钥匙。

  瓦丽雅 杜尼雅莎,快去煮咖啡......妈妈要喝咖啡。

  杜尼雅莎 我这就去。(下)

  瓦丽雅 呶(nao),感谢上帝,总算回来了。你又到家了。(亲切地)我的宝贝儿回来了!我的美人儿回来了!

  安尼雅 罪我也受够了。

  瓦丽雅 我可以想像得到!

  安尼雅 我是在受难周里出发的,天气很冷。夏尔洛塔一路上不停地说话,变她的魔术。你为什么非得把夏尔洛塔强加给我

  瓦丽雅 宝贝,你不能独自上路,你才十七岁。

  安尼雅 我们到了巴黎,那边很冷,下着雪。我法语讲得糟糕极了。妈妈住在楼房的第五层,我去找她,见她屋子里有几个法国人,有男的,也有女的,还有一个老神父在看书,屋子里烟雾腾腾,感觉很不舒服。我突然间怜悯起我的妈妈,我抱着她的头,抱得很紧,松不开手。妈妈居然哭了,显得很慈爱

  瓦丽雅 (含泪)别说了,别说了

  安尼雅 妈妈把在法国蒙当的一处别墅卖了。她已经一无所有。我也两手空空,好不容易回到了家。但妈妈一点也不懂事!我们在火车站吃饭,她点最贵的菜,而且给每个伙计一个卢布的小费,夏尔洛塔也是这样。雅沙也给自己要了一份菜。简直不像话。雅沙是妈妈身边的一个仆人,我们也把他带回来了

  瓦丽雅 我看到那个混蛋了。

  安尼雅 现在情况怎么样?利息付清了吗?

  瓦丽雅 哪付得起。

  安尼雅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瓦丽雅 八月份这庄园就要拍卖

  安尼雅 我的上帝

  罗伯兴 (从门口探进头来,学牛叫)哞哞(mou)......(下)

  瓦丽雅 (含泪)真想教训教训他......(捏着拳头)

  安尼雅 (抱住瓦丽雅,轻声)瓦丽雅,他向你求婚了吗?(瓦丽雅摇摇头)他是爱你的......你们为什么不把事儿挑明了呢?你们还等什么?

  瓦丽雅 我想我们的事不会有好结果的。他很忙,顾不到我.....也不把我放在心上。我见到他就心里不好受......大家都在谈论我们的婚事,向我们道喜,而实际上连影儿也没有,像一场梦......(用另一种腔调)你的胸针像只蝴蝶。

  安尼雅 (悲伤地)这是妈妈给我买的。(走向自己的卧室,像孩子一样的高兴)在巴黎我还坐进氢气球里飞上了天!

  瓦丽雅 我的宝贝儿回来了!我的美人儿回来了!

  杜尼雅莎拿着咖啡壶回来,煮咖啡。

  瓦丽雅 (站在门旁)宝贝儿,我整天忙着家务事,我一直盼望着,能把你嫁给一个有钱的人,我就能放心了,我就可以出去旅游,到基辅去......到莫斯科去,到很多很多好地方去......在名胜古迹之间走来走去,好享福呀!

  安尼雅 鸟儿在花园里叫起来了。现在几点了?

  瓦丽雅 两点多了。宝贝儿,你该睡觉了。(走向安尼雅的房间)好享福呀!

  雅沙上,拿着一条毛毯和一个旅行包。

  雅沙 (穿过舞台,虚情假意地)能打这边走吗?

  杜尼雅莎 雅沙,认不得你了。出了趟国好神气呀。

  雅沙 嗯......你是谁?

  杜尼雅莎 你离开这儿的时候,我才这么高......(用手比划个高度)我是杜尼雅莎,菲德尔·科卓耶道夫的女儿。你忘了!

  雅沙 嗯......你这个小丫头!(环顾四周,把她抱住;她大叫一声,掉了个小碟子。雅沙迅速跑下)

  瓦丽雅 (在门里,不满的声音)又出什么事了?

  杜尼雅莎 (含泪)我把一个小碟子打碎了。

  瓦丽雅 这是吉利的。

  安尼雅 (从自己的卧室走出)得跟妈妈说一声:彼嘉在这里

  瓦丽雅 我关照过不要去叫醒他

  安尼雅 (沉思地)六年前父亲死了,一个月后我的小弟弟格里沙掉进河里淹死了,他还是七岁的孩子呀。妈妈受不住了,头也不回地走了......(打个寒战)如果妈妈能知道我是多么理解她就好了!(顿)而彼嘉·特罗菲莫夫做过格里沙的家庭教师,他能让妈妈想起

  费尔斯穿着西装上衣和白色背心上。

  费尔斯 (走向咖啡壶,关切地)太太要在这里用餐......(戴上白色手套)咖啡做好了?(向杜尼雅莎严厉地)你呵!奶油呢?

  杜尼雅莎 啊嘿,我的上帝......(快步下)

  费尔斯 (在咖啡壶旁忙乎)啊嘿,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喃喃自语)都从巴黎回来了......我们老爷当年也去过巴黎......坐马车去的......(笑)

  瓦丽雅 费尔斯,你在说些什么?

  费尔斯 什么?(高兴地)太太回来了!到底让我等着了!现在死也不怕了......(因为高兴而哭泣)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 ,加耶夫和西苗诺夫-彼什克上。西苗诺夫-彼什克穿料子上好的瘦腰长外衣和灯笼裤。加耶夫上来时,手臂呵身躯都作向前倾的动作,像是在打台球。

  柳苞芙 这台球时怎么个玩法?让我想想......黄色的球进边角的网兜,红色的球进中间的网兜!

  加耶夫 我斜打边角!妹妹,我们曾经在这间少儿室里睡过,而现在我已经五十一岁了,这有点可怕

  罗伯兴 是呵,光阴如箭。

  加耶夫 什么

  罗伯兴 我是说,光阴如箭。

  加耶夫 这儿有点香精的气味。

  安尼雅 我去睡觉了。妈妈,晚安。(吻母亲)

  柳苞芙 我的好女儿。(吻她手)你回到家里高兴吗?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呢。

  安尼雅 舅舅,再见。

  加耶夫 (吻她的脸和手)上帝保佑你。你多像你妈妈!(向妹妹)柳苞芙,你年轻时和她一个样子。

  安尼雅向罗伯兴和彼什克伸过手去,走进自己卧室,关上门。

  柳苞芙 她太累了。

  彼什克 这段路程很长呀。

  瓦丽雅 (向罗伯兴和彼什克)先生们,怎么的?两点多钟了,该回家了。

  柳苞芙 (笑)瓦丽雅,你还是这个样子。(把她拥到自己怀里,吻她)现在喝点咖啡,然后大家各自回去睡觉。(费尔斯在她脚下放个垫子)谢谢你,亲爱的。我喜欢咖啡。(吻费尔斯)白天、晚上都要喝点咖啡。谢谢,我的老人家。

  瓦丽雅 我去看看,行李是否都拉来了......(下)

  柳苞芙 我果真坐在家里?(笑)我想伸开胳膊跳起来。(用手掩脸)不会是在做梦!上帝知道我爱我的祖国,爱得很深,我不敢从车厢里往外张望,我忍不住要流泪,(含泪)不过该喝咖啡了。谢谢你,费尔斯,谢谢你,我的老人家。你还活着,真让我高兴。

  费尔斯 前天。

  加耶夫 他耳背

  罗伯兴 我四点钟坐火车去哈尔科夫。遗憾!真想看看您,和您聊聊天......您还是那样光彩照人。

  彼什克 (叹息)甚至比以前更标致了......还穿一身巴黎时装......我全部家当都不要了

  罗伯兴 您的哥哥,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说我是个流氓,是暴发户,这我不计较。让他这样说好了。我只是希望您还像从前那样信任我,希望您的一双迷人的眼睛还像从前那样看着我。仁慈的上帝!我的父亲曾是您祖辈的农奴,但您以前待我这么好,我会忘记所有的恩怨来爱您,像爱亲人一样地爱您,甚至,胜过爱自己的亲人。

  柳苞芙 我坐不住了,坐不住了......(跳起,激动地踱步)我高兴得控制不了自己啦......你们笑话我好了,我多傻......我亲爱的书柜......(吻书柜)我的小长桌

  加耶夫 你出国期间老奶妈死了。

  柳苞芙 (坐下喝咖啡)知道,他们写信告诉我了,愿她的灵魂得到安息。

  加耶夫 阿纳斯塔西也死了。彼特鲁什卡离开了这里,现在在城里的警察局里当差。(从口袋取出糖果匣,吃一粒糖)

  彼什克 我的女儿,达申卡向您问好。

  罗伯兴 我本想给你们说点让你们听了高兴的话。(看表)我马上得走,没有时间说了......也好,我长话短说。你们已经知道,你们的樱桃园将要抵债出售,拍卖会定在八月二十二日,可是,我尊敬的太太,您尽管放心,睡您的安稳觉,我们自有办法......我有个方案。请注意听!你们的庄园离城只有二十里,还靠近铁路线,如果把这座樱桃园,连同河边的土地划分出一些地段,租给人家盖别墅,那样你们每年至少有两万五千卢布的进账。

  加耶夫 胡言乱语!

  柳苞芙 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没有完全听懂。

  罗伯兴 您从租住别墅的客人那儿每年每亩地至少收取二十五卢布租金,您如果现在就把这个方案公布出去,我保证到秋天您的所有地盘都会被抢租一空。总而言之,我向您道喜,您得救了。这地方多漂亮,这条河多漂亮。不过需要整顿整顿,该拆的得拆了......比如,老房子都不能保留,包括这个房子,毫无用处了,还得把老的樱桃园给砍了

  柳苞芙 把樱桃园砍了?我亲爱的,请原谅,您什么也不懂。如果说在我们这个省里还有什么有价值的,甚至是了不起的东西存在,那就是我们这座樱桃园了。

  罗伯兴 这座樱桃园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面积大就是了。樱桃园两年结一次樱桃,没法处理,没有人买。

  加耶夫 《百科全书》上都提到过我们这座樱桃园。

  罗伯兴 (看表)如果什么主意也不拿,什么办法也不想,那么到八月二十二日,这座樱桃园,连同整个庄园都要拍卖掉。你们作个决定吧!我向你们起誓,没有别的出路。没有,没有。

  费尔斯 从前,四、五十年前,可以把樱桃风干、浸泡,做果子酱

  加耶夫 费尔斯,你别插嘴。

  费尔斯 早年间,风干的樱桃一车一车地运到莫斯科和哈尔科夫。能卖好多钱!这樱桃干又软又甜又香......早年间,有风干樱桃的秘方

  柳苞芙 现在这秘方在哪?

  费尔斯 忘记了。谁也记不起来了。

  彼什克 (向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巴黎怎么样?那边吃田鸡吗?

  柳苞芙 我吃过鳄鱼。

  彼什克 您瞧瞧

  罗伯兴 在这之前,农村里只有地主和农民,而现在出现了从城里到乡下来住别墅的客人。所有的城镇,哪怕是小城镇,周边都包围着一片片别墅。可以断定,再过二十年,别墅住客会增加许多倍。现在他们还只是在阳台上喝喝茶,但说不定有一天他们会在自己的一亩几分地上经营起来,那时你们的樱桃园会变得多么繁华,多么气派

  加耶夫 (生气地)胡说八道!

  瓦丽雅和雅沙上。

  瓦丽雅 妈妈,这里有您两封电报。(从钥匙串里找出一把,带着响声打开旧书柜)就在这里。

  柳苞芙 这是从巴黎打来的。(没有读,就把两封电报撕碎)和巴黎的缘分一刀两断了

  加耶夫 柳苞芙,你知道这书柜有多少年的历史了?一个星期前,我拉开底层的抽屉一看,那里刻着年份。这书柜是整整一百年前制造的。怎么样?啊?可以给它开个纪念会了。它虽然是个没有生命的物件,但它毕竟是老书柜呀。

  彼什克 (吃惊)一百年......您瞧瞧!

  加耶夫 是......这是个宝贝......(抚摸书柜)亲爱的,尊贵的书柜!我向你致敬。在一百年的时间里,你一直在为善良和正义的光辉理想服务,你的对于创造性工作的无言的召唤,在一百年的时间里,从没有减弱过,(含泪)你在我们家族的一代又一代的心灵里点燃了对美好未来的信心,你在我的身上培养了善良的美德和社会自觉的理想。(停顿)

  罗伯兴 是的

  柳苞芙 哥哥,你还是那个样子。

  加耶夫 (有点难为情)白球进右边角的网兜!斜打红球进中间的网兜!

  罗伯兴 (看表)好了,我该走了。

  雅沙 (递给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药瓶)该吃药了

  彼什克 亲爱的,别吃药......这药对你既无害处也无好处......给我......亲爱的。(取出药片,放在手掌上,吹口气,放进口中,喝一口甜酒吞下)吃下去了!

  柳苞芙 (害怕地)您疯了!

  彼什克 我把药片全吃下去了。

  罗伯兴 好胃口!(众人大笑)

  费尔斯 复活节那天来我们这儿吃掉了半桶黄瓜......(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

  柳苞芙 他在说些什么?

  瓦丽雅 已经有三年了,他总是这么嘟嘟囔囔,我们习惯了。

  雅沙 人老了。

  夏尔洛塔穿行舞台,她身穿白裙,很瘦,束紧腰带,腰带上系一手持眼镜。

  罗伯兴 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我还没有来得及向您问好了(想吻她手)

  夏尔洛塔 (抽开手)如果让您吻了手,您还想吻胳膊,然后还想吻肩膀

  罗伯兴 我今天不走运。(众人笑)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给我们变个魔术吧!

  柳苞芙 夏尔洛塔,变个魔术吧!

  夏尔洛塔 不的。我想睡觉。(下)

  罗伯兴 过三个星期咱们再见。(吻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的手)再见。(向加耶夫)再见。(和彼什克拥抱)再见。(把手分别伸给瓦丽雅,费尔斯和雅沙)真不想离开这儿。(向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别墅的事,您要是拿定了主意,就通知我,我会给您弄到五万卢布贷款的。你们好好想想。

  瓦丽雅 (气恼地)您到底走不走呀!

  罗伯兴 我走,我走......(下)

  加耶夫 讨厌的人。不过,请原谅,瓦丽雅要嫁给他,这是瓦丽雅的未婚夫。

  瓦丽雅 舅舅,别说废话。

  柳苞芙 瓦丽雅,这有什么,我还高兴呢,他是个好人。

  彼什克 应当说句实话,他的确是个非常好的人......我的女儿达申卡也这么说......说了很多。(打鼾,立即又醒过来)尊贵的太太,您得借我二百四十卢布......明天我得付人家利息

  瓦丽雅 (害怕地)不行,不行!

  柳苞芙 我手头真没有钱。

  彼什克 总会有钱的。(笑)我从不放弃希望。上一回吧,我以为全都完了,必死无疑,结果呢,铁路修到我的地皮上......付给了我一笔补偿金。瞧吧,今天,或是明天,还会发生些什么事儿......达申卡也许会中两万卢布大奖......她手里有彩票。

  柳苞芙 喝完咖啡,都回去睡觉。

  费尔斯 (用刷子给加耶夫刷衣服,教训的口吻)又把裤子穿错了。我拿你没办法!

  瓦丽雅 (轻声)安尼雅睡了。(轻轻打开一扇窗)太阳出来了,不太冷了。妈妈,您看,多么美丽的树木!我的上帝,多么清新的空气!椋(liang二声)鸟在唱歌。

  加耶夫 (打开另一扇窗)满园子的白花。柳苞芙,你没有忘记吧?这条长长的小路一直延伸下去,像一根拉长了的皮带,在夜晚的月色下闪着银光。你还记得吗?你没有忘记吧?

  柳苞芙 (凝望窗外的花园)噢,我的童年,我纯洁的童年!小时候我睡在这间少儿室,一早睡来,透过窗子看花园的景致,每个早晨醒来,都有幸福伴随着我。那时的花园也是这个样儿,一点也没有改变。(高兴地笑起来)全是白色的花!噢,我的花园!经过阴雨的秋天,寒冷的冬天,你又感到青春焕发,充满幸福,天使没有离开你......啊,如果我能从我的胸中,从我的肩头卸下重重的石头,如果我能把我的过去忘掉!

  加耶夫 这个花园却要被抵债卖掉

  柳苞芙 你们看,死去的妈妈在花园里走......穿着白裙(高兴得笑起来)这是她。

  加耶夫 在哪?

  瓦丽雅 妈妈,别这样。

  柳苞芙 没有人,这是我的幻觉。右边,靠近亭子的地方,有一株白颜色的树,树干弯了,像个女人

  特罗菲莫夫上,他戴着眼镜,身穿旧的学生制服。

  柳苞芙 多么美丽的花园!一片白花,一片蓝天

  特罗菲莫夫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他看着她)我向您问个好,然后就走。(热烈地吻她的手)他们让我等天亮之后再来见您,但我等不住了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诧异地望着他。

  瓦丽雅 (含着眼泪)这是彼嘉·特罗菲莫夫

  特罗菲莫夫 彼嘉·特罗菲莫夫,您的格利沙的家庭教师......我难道样子变得您都认不出来了?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拥抱住他,轻轻地哭泣。

  加耶夫 (窘迫地)柳苞芙,别这样,别这样。

  瓦丽雅 (哭腔)彼嘉,不是说好了等到明天再来。

  柳苞芙 我的格利沙......我的孩子......格利沙......儿子

  瓦丽雅 妈妈,这有什么办法。这是天意。

  特罗菲莫夫 (含泪,温柔地)别这样,别这样

  柳苞芙 (轻声哭泣)孩子死了,淹死了......为什么?我的朋友,为什么?(轻声)安尼雅在那边睡觉,而我却大声说话......弄出这么大声响来......彼嘉,你怎么啦?你为什么变丑了?为什么变老了?

  特罗菲莫夫 在火车里有个妇女叫我秃顶的老爷。

  柳苞芙 您那时是个可爱的大学生,完全是个少年,而现在已经谢顶,还带了眼镜。现在还能把您看成大学生吗?(走向房门)

  特罗菲莫夫 应该还能,我要作个终身大学生。

  柳苞芙 (吻哥哥和瓦丽雅)好了,去睡觉吧......列奥尼德,你也见老了。

  彼什克 (跟在她后边)这么说,现在去睡觉......唷,我的痛风病犯了。我就在你们这儿住下了......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我的心肝,明天早上......给我二百四十卢布

  加耶夫 没完没了。

  彼什克 二百四十卢布......付我借款的利息。

  柳苞芙 亲爱的,我没有钱。

  彼什克 我会还的,亲爱的......这不是个大数

  柳苞芙 那好,列奥尼德会给你的......列奥尼德,你给他钱。

  加耶夫 我给他钱,想得美。

  柳苞芙 有什么法子,给吧......他需要钱......他会还的。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特罗菲莫夫,彼什克和费尔斯下。留下加耶夫,瓦丽雅和雅沙。

  加耶夫 妹妹还是那样大手大脚地扔钱。(向雅沙)走开点,伙计,你身上有臭味。

  雅沙 (笑)而您呵,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还是老样子。

  加耶夫 说谁呢?(向瓦丽雅)他说什么啦?

  瓦丽雅 (向雅沙)你母亲从乡下来了,从昨天起,一直坐在下房里,她想见你

  雅沙 让她见上帝去吧!

  瓦丽雅 啊嘿,你真没良心!

  雅沙 急什么。她可以明天来。(下)

  瓦丽雅 妈妈的性格一点也没有改。要是由着她的性子,她会把家当全部奉送给别人的。

  加耶夫 是呀......(停顿)如果为了医治一种疾病,推荐了很多药方,那就意味着不治之症。我想,我绞尽脑汁地想,我有很多很多办法,这就意味着我没有一个有效的办法。能够继承一笔遗产多好,能够把我们的安尼雅嫁一个有钱人多好,能够到雅罗斯拉夫的姑妈那里去碰碰运气多好,她是伯爵夫人,非常非常有钱。

  瓦丽雅 (哭泣)如果能得到上帝的帮助就好了。

  加耶夫 别哭。姑妈是很富有,但她不喜欢我们。首先是因为妹妹嫁给了一个律师,不是给了一个贵族

  安尼雅出现在门口。

  加耶夫 没有嫁给贵族不说,她的品行又不能说很端正。她固然很可爱,很善良,很迷人,我很爱她,但不管怎么想为她开脱,毕竟得承认,她在品行上,不很检点,这从一些生活小事上就能看得出来。

  瓦丽雅 (轻声)安尼雅站在门口。

  加耶夫 谁?(停顿)真奇怪,有个什么东西掉进我右边的眼镜里......看不清东西了。星期四,我到法院去了一趟

  安尼雅上。

  瓦丽雅 安尼雅,你怎么不睡呀?

  安尼雅 睡不着。

  加耶夫 我可爱的。(吻安尼雅的脸和手)我的孩子......(含泪)你不是我的外甥女,你是我的天使,你是我的一切。请您相信我

  安尼雅 我相信你,舅舅。大家都爱你,尊敬你......但是,亲爱的舅舅,你应该少说话。你刚刚怎么议论你的妹妹,我的妈妈的?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加耶夫 是的,是的......(用安尼雅的手掩住自己的脸)真是这样,这很可怕!我的上帝!上帝,救救我吧!我今天站在书柜前面说的那些话......真愚蠢!只是说完了之后,我才知道,我是在说蠢话。

  瓦丽雅 舅舅,真的,您应该少说话。你什么也不说就好了。

  安尼雅 你如果不说话,你心里还好过一些。

  加耶夫 我不说话了。(吻安尼雅和瓦丽雅的手)我不说话了。但我还要说一件正经事。星期四,我到法院去了一趟,那里有不少人,大家东拉西扯,聊得很热闹,我从中得到一个启发,可以用期票借一笔款子,再去付银行的利息。

  瓦丽雅 如果能得到上帝的帮助就好了!

  加耶夫 下星期二我再去和他们聊聊。(向瓦丽雅)别哭。(向安尼雅)让你妈去和罗伯兴所说,他当然不会拒绝她的......而你,歇一阵子之后,到雅罗斯拉夫去找伯爵夫人,你的外祖母。我们从三个方面一起行动,我们就一定能把事情办成。我相信,我们能把利息付清的......(把一块糖放进嘴里)我用我的良心起誓,我们的庄园决不拍卖!(激动地)我用我的幸福起誓!这是我的手,如果我不能阻止住庄园被拍卖,你们叫我是窝囊废好了!我用自己的生命起誓!

  安尼雅 (恢复了平静,感到幸福)舅舅,你多么好,多么聪明!(拥抱舅舅)我现在放心了!我放心了!我幸福!

  费尔斯上。

  费尔斯 (责备地)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您不怕上帝!什么时候睡觉?

  加耶夫 马上,马上。你走,费尔斯。我自己脱衣服睡觉。好了,孩子门,去睡觉吧......明天再说。现在回去睡觉。(吻安尼雅和瓦尼雅)我是八十年代的人......大家都不称赞八十年代,但我还是要说,我为了自己的信念在生活中吃过不少苦头。怪不得农民很喜欢我。需要了解农民!应该了解,从什么样的

  安尼雅 舅舅,你又来劲儿了!

  瓦丽雅 舅舅,少发议论。

  费尔斯 (生气地)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

  加耶夫 我这就走,这就走......你们进去睡吧。绕边击球打进中间网兜!正杆打正球......(下。费尔斯蹒跚地跟着他)

  安尼雅 我现在放心了。雅罗斯拉夫那儿我不想去,我不喜欢我外祖母,我反正放心了。谢谢舅舅。(坐下)

  瓦丽雅 该睡觉了,我这就走。你不在家的时候,这里闹了点不愉快。你也知道,在下房住的都是老佣人,有叶菲姆什卡,波利亚,叶甫斯捷格涅,还有卡尔等。他们后来放进一些外边的流氓来留宿,我也忍了。可我后来听到他们放出了谣言,好像我关照只给他们吃豌豆。这是说我小气......这都是叶甫斯捷格涅干的......我想这也好。我心想,你既然捣乱,娜就等着瞧吧。我把叶甫斯捷格涅叫了来......(打哈欠)他来了......我就说,叶甫斯捷格涅......你这混蛋是怎么回事......(凝望安尼雅)安尼雅!......(停顿)她睡着了......(扶着她走)我的宝贝睡着了!咱们走......(下)

  在花园深处,有个牧童在吹牧笛。特罗菲莫夫走过舞台,见到瓦丽雅和安尼雅,停下脚步。

  瓦丽雅 嘘......她睡着了......睡着了......咱们走,亲爱的。

  安尼雅 (处于半睡眠状态,轻声地)我好累......一片铃铛的声音......等等......亲爱的,妈妈,舅舅

  瓦丽雅 咱们走,亲爱的。咱们走......(走进安尼雅的卧室)

  特罗菲莫夫 (非常感动地)我的太阳!我的春天!

  幕落。

  第二幕

  田野。一座古老的、倾斜的、长年无人光顾的小教堂。它的旁边有一口井,几块巨大的石板,它们显然是旧日的墓碑,还有一张破旧的长椅。看得见通向加耶夫庄园的路。一边,耸立着一片暗黑的杨树:后边就是樱桃园。远处,有一排电线杆,在更远的地平线上,有一个城市的轮廓隐约可见,要把它看清楚只有在晴空万里的日子。太阳快要落山。夏尔洛塔,雅沙和杜尼雅莎坐在长椅上;耶彼霍多夫站在一旁弹吉他,大家都在沉思着什么。夏尔洛塔戴一顶旧的宽边帽,她从肩头卸下一支火枪,摆弄皮带上的搭扣。

  夏尔洛塔 (沉思地)我没有真正的身份证,我不知自己确切的年龄,我总觉得我还年轻。当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我父母到处赶庙会,表演杂耍。他们的表演很精彩。我也能表演空中飞人和其他一些杂耍。我父母死了之后,有个德国女人收养了我,这才教我读书。很好。我长大成人了,后来当上了家庭教师。而我是从哪里来的,是什么人,我却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可能他们没有正式结婚……我不知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黄瓜来吃)我什么也不知道。(停顿)真想找个人说说话。但找不到人……我一个亲人也没有。

  叶彼霍多夫 (弹着吉他唱歌)“我不要喧闹的世间,我不要朋友也不要敌人……”弹曼陀林琴好让人高兴!

  杜尼雅莎 这是吉他,不是曼陀林琴(照着小镜子抹粉)

  叶彼霍多夫 对于一个爱得发了疯的人来说,这就是曼陀林琴……(唱)“让爱情德火焰来温暖我的心……”

  雅沙跟着唱。

  夏尔洛塔 这些人唱得多难听……嘿!像狼叫。

  杜尼雅莎 (向雅沙)能出国当然很幸福。

  雅沙 那当然。我不能不同意你的观点。(打哈欠,然后抽烟)

  叶彼霍多夫 这是明摆着的事。人家外国,早已丰衣足食了。

  雅沙 这当然了。

  叶彼霍多夫 我是个很开化的人,读了很多极有趣的书,但我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就这么说吧,我究竟是活下去呢?还是开枪自杀?不管怎么说,我身边永远带上一支手枪。这不……(展示手枪)

  夏尔洛塔 完事了。我该走了。(背上火枪)你,叶彼霍多夫,人很聪明,但也很可怕。女人应该发疯地爱你。走你的!我找不到一个能和他说说话的人……我就一个人,一个人,我一个亲人也没有……我是谁?我为什么活着?不知道……(慢慢地走下)

  叶彼霍多夫 不说别的,单说我自己,我要说,命运对我很冷淡,就像风暴对待小船一样。胸膛上怎么会爬着一个大蜘蛛呢……有这么大(用两手比划)我要是喝杯甜酒,酒杯里总会出现点讨厌的东西,比如蟑螂什么的。(停顿)你们读过巴克尔德书吗?(停顿)阿芙道季雅.费多洛芙娜,我想耽误您一下,说几句。

  杜尼雅莎 您说吧。

  叶彼霍多夫 我想单独跟您说……(叹气)

  杜尼雅莎 (难为情)好的……只是您先去给我把斗篷拿来……在柜子旁边搁着……这里有点潮湿……

  叶彼霍多夫 好的……我去拿……现在我知道该如何处置我的手枪了……(拿起吉他,一边弹一边走下)

  雅沙 二十二个不幸!我跟你私下说说,他是个愚蠢的人。(打哈欠)

  杜尼雅莎 上帝保佑,别让他开枪自杀。(停顿)我开始提心吊胆了,心里发慌。我从小就被送到了老爷家里,我已经过不惯穷日子了,你瞧我的手多白,白得象小姐的手。我变得很温柔、很文雅、很高贵,胆子也变小了……好可怕。雅沙,如果您欺骗我,我不知道我的神经是否受得了。

  雅沙 (吻她)小黄瓜!当然,每个姑娘都应该了解自己,我最不喜欢品行不好的姑娘。

  杜尼雅莎 我非常爱您,您有文化,对什么事情都能说出自己的看法。(停顿)

  雅沙 (打哈欠)是的……我是这么看的,如果有个姑娘爱上了哪个男人,那么,她就是个不规矩的姑娘。(停顿)在新鲜空气下抽烟真舒坦……(倾听)有人来了……是咱们家主人……

  杜尼雅莎热烈地拥抱他。

  雅沙 回家去,装成去河里洗澡的样子。从这条小路走,否则会碰上他们。他们会怀疑我们在这里幽会。我受不了这个。

  杜尼雅莎 (轻声咳嗽)这烟味呛得我头痛……(下)

  雅沙留下,坐在小教堂旁边。柳苞芙.安德列那芙娜,加耶夫和罗伯兴上。

  罗伯兴 得作出最后的决断了——时间不等人。问题其实很简单。同意不同意把地主交出去盖别墅?你们只需回答一个字:是或否?只需一个字?

  柳苞芙 谁在这里抽讨厌的雪茄烟……(坐下)

  加耶夫 瞧,铁路建成了,这方便多了。(坐下)坐火车进城,吃过早饭……黄球打进中间的网兜!我想进屋去玩一局台球……

  柳苞芙 来得及。

  罗伯兴 只需一个字!(恳求地)你们倒是给我个回答呀!

  加耶夫 (打哈欠)说谁?

  柳苞芙 (看看自己的钱袋)昨天还有很多钱,今天就所剩无几。可怜的瓦丽雅为了节约,天天给大家喂牛奶汤,那几个老佣人在厨房只能嚼嚼豌豆,而我却这样乱花钱……(掉下钱袋,硬币撒落一地)呶,全撒到地上了……(她很为难)

  雅沙 让我来捡。(捡硬币)

  柳苞芙 雅沙,劳你驾了。我为什么要进城去吃这顿饭……你们的餐厅太次了,放的音乐叶很俗,桌布散发着肥皂的臭味……哥哥,你为什么喝那么多酒?为什么吃那么多菜?为什么说那么多话?今天你在餐厅里又高谈阔论,而且说话不分场合,没有分寸。又是谈论七十年代,又是谈论现代派。你是在跟什么人说?是在跟餐厅里的大师傅小伙计们谈论现代派!

  罗伯兴 是这样。

  加耶夫 (摇手)很显然,我改不掉了……(生气地面对雅沙)怎么回事,你老是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雅沙 我一听到您说话就忍不住要笑。

  加耶夫 (向妹妹)要么我走,要么他走……

  柳苞芙 走开,雅沙,滚开……

  雅沙 (把钱包交还给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我马上走。(好不容易忍住了笑)马上走……(下)

  罗伯兴 大财主杰利加诺夫准备买下你们的庄园。据说,那天他会亲自光临拍卖会现场。

  柳苞芙 您从哪听说的?

  罗伯兴 城里都在这样说。

  加耶夫 雅罗斯拉夫的姑妈答应寄钱来,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寄来和寄多少钱来……

  罗伯兴 她能寄多少钱来?十万卢布?二十万?

  柳苞芙 呶……能寄上一万或者一万五千就了不起了。

  罗伯兴 请原谅,我从没有见过像你们这样不严肃,不讲究的怪人。我是用明明白白的俄国话在跟你们说话呀,我对你们说,你们的庄园要被拍卖了,而你们像是听不懂我说的话。

  柳苞芙 那我们该怎么办?您指教指教好吗?

  罗伯兴 我每天都在指教你们。我每天都在对你们说一件事。你们务必把樱桃园和地产租出去建别墅,而且要尽快去办这件事,因为拍卖会迫在眉睫!你们要明白!你们只要下决心让别墅在这里盖起来,那么你们想要得到多少钱就能得到多少钱,那么你们就得救了。

  柳苞芙 别墅呀,别墅客呀,真是俗不可耐,请原谅。

  加耶夫 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罗伯兴 我要么号啕大哭,要么大声嚎叫,要么昏倒在地。我受不了啦!你们把我折磨得好苦!(向加耶夫)你是个婆娘!

  加耶夫 说谁?

  罗伯兴 你是个婆娘!(欲离去)

  柳苞芙 (恐惧地)别的,您别走,亲爱的,我求您了。也许,我们还能想点什么办法!

  罗伯兴 还有什么好想的?

  柳苞芙 别走,我求您了。有您在,我心里还松快一些……(停顿)我在等待着什么,好像有个大房子要从我们头顶上倒塌下来。

  加耶夫 (沉思地)发球擦边角……弹回进中间网兜……

  柳苞芙 我们造了不少孽呀……

  罗伯兴 你们造了什么孽……

  加耶夫 (把一块糖塞进嘴里)人家说,我们吃糖把家产都吃光了……(笑)

  柳苞芙 噢,我的罪孽……我像个疯子似的,花钱如流水,我嫁给了一个负债累累的人。我的丈夫喝酒喝得特别凶,他是喝着香槟喝死的。不幸的我又爱上了一个人,正在这个时候,第一次惩罚就给我当头一棒,就是在这条河里……我的儿子淹死了,我立刻出了国,心想我再也不回来了,为的是再也不要见到这条河……我闭上眼睛,糊里糊涂地跑到了国外,而他追我我来了……他是那样粗鲁。我在法国蒙当附近买了别墅,因为他在那里病了,就这么三年的时间里,我白天黑夜都得不到休息,这病人把我折磨得心都要碎了。到了去年,我把别墅卖了还清了债务,到了巴黎,他在巴黎耗光了我的全部钱财之后,抛开我与另一个女人同居了,那时我真想服毒自杀……是多么愚蠢,多么丢脸……可突然间,我强烈地怀念起俄罗斯来了,我怀念祖国,怀念我的女儿……(擦拭眼泪)上帝,上帝,你仁慈一点吧,原谅我这些罪孽!别再惩罚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今天收到了从巴黎打来的电报,请求原谅,求我回去……(撕毁电报)好像什么地方在奏乐。(倾听)

  加耶夫 这是我们有名的犹太人乐团。你还记得吗,四把小提琴,一支长笛和一把大提琴。

  柳苞芙 这乐团还在哇?咱们什么时候请他们来一次,开个小型晚会。

  罗伯兴 (倾听)我什么也听不见……(轻声哼唱)“为了金钱,德国人把俄国人变成了法国人。”(笑)昨天我到剧院看了出戏,特别可笑。

  柳苞芙 大概没有什么可笑的。您需要的不是看戏,而是经常看自己。您活得多没有味道,您要说多少废话。

  罗伯兴 这倒不假。应该承认,我们的生活很愚蠢……(停顿)我父亲是个庄稼汉,傻瓜一个,什么也不懂,他也没有教我读书,只知道喝醉了酒之后用木棍揍我。实际上,我也是那样的一个笨蛋。没有学过文化,我写的字难看得见不得人。

  柳苞芙 您应该结婚,我的朋友。

  罗伯兴 是的……说得有道理。

  柳苞芙 娶我们的瓦丽雅好了。她是个好姑娘。

  罗伯兴 是的。

  柳苞芙 她也是普通人家出身,现在成天操劳,而主要的是,她爱您。而且您也喜欢她。

  罗伯兴 这有怎么的?我不反对……她是个好姑娘。(停顿)

  加耶夫 有人替我在银行找了份工作。年薪六千……听说了吗?

  柳苞芙 想得美!你还是在家里待着吧……

  费尔斯上,他手里拿着一件大衣。

  费尔斯 (向加耶夫)老爷,请把大衣穿上,这里潮湿。

  加耶夫 你够烦人的。

  费尔斯 拿你没办法……早上不吭一声就走了。(上下打量加耶夫)

  柳苞芙 你变得这么老了,费尔斯?

  费尔斯 您说什么?

  罗伯兴 说你老得不像样子了!

  费尔斯 我活得有年头了。他们想给我娶媳妇的时候,你们的父亲还没有出世呢……(笑)要给农奴自由的时候,我已经当上听差。我不要自由,还是留在了老爷身边……(停顿)我记得,大家都挺高兴,但高兴什么呢?谁也不晓得。

  罗伯兴 从前多好。至少可以随便拿鞭子打人。

  费尔斯 (没有听懂他的话)可不是么。那时农民靠着老爷,老爷靠着农民,而现在全乱套了,莫名其妙。

  加耶夫 费尔斯,住嘴。明天我要进趟城。有人答应介绍我去见一位将军,他可以给出张期票。

  罗伯兴 您什么也不得不到的。您付不了利息,死了这份心吧。

  柳苞芙 他在胡说。一个将军也没有。

  特罗菲莫夫,安尼雅和瓦丽雅上。

  加耶夫 嗯,都来了。

  安尼雅 妈妈在这里。

  柳苞芙 (亲切地)来,来……我亲爱的……(拥抱安尼雅和瓦丽雅)如果你们俩人能知道我是多么爱你们,坐在旁边,这样。(大家都坐下)

  罗伯兴 我们这位终身大学生总是泡在姑娘堆里。

  特罗菲莫夫 您管不着。

  罗伯兴 他快五十岁了,但他还是个大学生。

  特罗菲莫夫 少开愚蠢的玩笑。

  罗伯兴 你这个怪人,生气了?

  特罗菲莫夫 你别纠缠我。

  罗伯兴 (笑)请问,您怎么看待我这个人?

  特罗菲莫夫 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是这么认为的,您是个富人,很快就是个百万富翁。从新陈代谢的角度看,自然界需要贪得无厌的猛兽,您这样的人社会也需要。(大家笑)

  瓦丽雅 彼嘉,您还是说说行星的故事吧。

  柳苞芙 不的,还是让他继续昨天的话题。特罗菲莫夫昨天说什么了?

  加耶夫 关于骄傲的人。

  特罗菲莫夫 昨天我们谈了很久,但没有得出任何结论来。按照你们的想法,在骄傲的人的身上存在某种神秘的东西。也许你们的想法也有道理,但如果我们不故弄玄虚,而是用简单的方式来考察,既然人类的生理构造这么脆弱,而且大多数人还是那么粗鲁、愚蠢和不幸,那么还有什么骄傲可言。别再自我吹嘘了。需要的是工作。

  加耶夫 人反正是要死的。

  特罗菲莫夫 谁知道呢?而且什么叫死亡?也许,人有一百种感觉,随着人的死亡而死去的,是我们已知的五种感觉,而其余的九十五种感觉还存活着。

  柳苞芙 彼嘉,您好聪明呀!

  罗伯兴 (嘲讽地)聪明透顶!

  特罗菲莫夫 人类在前进,在不断地完善自己的力量。人类现在还不能达到的一切,有朝一日会变成近在眼前的,容易理解的;只是需要工作,需要全力支持那些正在探求真理的人们。在我们俄罗斯,现在只有很少一部分在工作。就我所知,大部分的知识分子都缺乏探索精神,缺乏工作热情,也缺乏劳动技能。那些自命为知识分子的人,对仆人毫不尊重,对待农民像对待牲口一样。他们不好好学习,不读严肃的书籍,不作任何正经事,他们空谈科学,对艺术一知半解。大家装着一本正经,板着面孔,信口开河,说的都是国家大事,但眼看着工人们在吃猪狗不如的食物,睡觉连枕头都没有,三、四十个人挤在一个屋子里,到处都是臭虫、臭气、潮湿和道德上的堕落……很明显,所有这些漂亮的言语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罢了。请问,我们议论了多年的幼儿园在哪?我们的图书阅览室又在哪?它们仅仅出现在小说里,在生活里根本找不到。有的只是泥泞、庸俗和残暴……我害怕,我不喜欢看这些一本正经的嘴脸,我害怕听这些一本正经的谈话。还是沉默为好!

  罗伯兴 你们知道吗?我每天早上五点钟起床,从早上一直工作到晚上,要经手很多自己的钱和别人的钱,所以我能看明白周围都是些什么人。只要着手做点什么事情,你就会知道正经的好人很少。有时夜里失眠,我就想:“上帝,你赐给了我们庞大的森林,无边的土地,深远的地平线,我们生活在其间也应该做个顶天立地的巨人呵……”

  柳苞芙 您需要巨人……巨人只有在通话里是好的,而实际上很可怕的。

  在舞台深处走过叶彼霍多夫,他在弹着吉他。

  柳苞芙 (沉思地)叶彼霍多夫走过去了……

  安尼雅 (沉思地)叶彼霍多夫走过去了。

  加耶夫 先生们,太阳落山了。

  特罗菲莫夫 是的。

  加耶夫 嗯,大自然,神奇的大自然,你闪耀着永恒的光芒,你那么美丽,那么超脱,你,我们称之为母亲的大自然,你包容着生死,你能给予生命,也能将它毁灭……

  瓦丽雅 (恳求地)舅舅!

  安尼雅 舅舅,你又来了!

  特罗菲莫夫 您还是去打您的台球,把它打进中间的网兜吧。

  加耶夫 我不说话了,我不说话了。

  大家都沉思地坐着。一片寂静。只能听到费尔斯在轻声喃喃自语。突然间传来一个遥远的、像是来自天外边的声音,像是琴弦绷断的声音,这忧伤的声音慢慢地消失了。

  柳苞芙 这是什么声音?

  罗伯兴 不知道。也许是什么地方矿井里的吊桶断裂了。但那是很远很远的地方。

  加耶夫 也许是只什么鸟在叫唤……比如说鹭鸶。

  特罗菲莫夫 也许是猫头鹰……

  柳苞芙 (抖了一抖)不愉快呀。(停顿)

  费尔斯 大难降临之前都有这样的情形出现:猫头鹰叫了,茶炊不断咕噜咕噜地叫唤了。

  加耶夫 在什么样的大难降临之前呢?

  费尔斯 在农奴解放之前。(停顿)

  柳苞芙 朋友们,咱们走吧,天黑了。(向安尼雅)你哭了……女儿,你怎么啦?(拥抱她)

  安尼雅 就这样,妈妈。没有什么。

  特罗菲莫夫 有个人过来了。

  出现一个过路人,他头戴一顶陈旧的白色宽边帽,身披大衣;带着几分醉意。

  过路人 请问,我能沿着这条路直接去火车站吗?

  加耶夫 可以的,您就顺着这条路走。

  过路人 非常感谢您。(咳嗽一下)天气真好……(朗诵腔)我的兄弟,多苦多难的兄弟……在伏尔加河上,谁在呻吟……(向瓦丽雅)小姐,赏给挨饿的俄国人五十戈比吧……

  瓦丽雅惊叫起来。

  罗伯兴 (生气地)什么样的厚颜无耻也该有个限度吧。

  柳苞芙 (慌张地)给您……(在钱包里摸索)银币没有了……反正一样,给您金币吧……

  过路人 非常感谢您!(下)

  笑声。

  瓦丽雅 (恐慌)我走了……我走了……哎嘿,妈妈,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而您还给他金币。

  柳苞芙 我有什么办法!到了家我把我所有的钱都交给您。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再借点钱给我!

  罗伯兴 遵命。

  柳苞芙 先生们,咱们该走了。瓦丽雅,刚刚我们在这里给你把一门婚事定下来了,我要祝贺你。

  瓦丽雅 (含泪)妈妈,这种事情不能开玩笑的。

  罗伯兴 奥梅美丽娅,进尼姑庵吧…… (注:罗伯兴把莎剧《哈姆莱特》里的奥菲丽娅说成了奥梅美丽娅,参看《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场

  加耶夫 我的手在发抖,我好久没有玩台球了。

  罗伯兴 奥梅美丽娅,女神,在你的祈祷之中,不要忘记替我们忏悔。

  柳苞芙 先生们,咱们走,该吃晚饭了。

  瓦丽雅 那个过路人把握吓坏了。我的心还在跳。

  罗伯兴 先生们,我提醒你们注意:八月二十二日,樱桃园要拍卖。考虑考虑这个!考虑考虑!……

  除了特罗菲莫夫和安尼雅外,都离去。

  安尼雅 (笑)多谢那个过路人,把瓦丽雅吓跑了,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

  特罗菲莫夫 瓦丽雅怕我们突然相爱,就整天盯着我们。她那偏狭的脑袋无法理解,我们高于爱情。我们的生活的目标和意义,是在于要摆脱掉一切渺小的、虚幻的东西,它们妨碍我们成为一个自由而幸福的人。前进!我们要奋不顾身地走向那颗闪闪发光的星星,它闪耀在遥远的天际!前进!朋友们,不要停止你的步伐!

  安尼雅 (挥舞着手臂)你说得多好!(停顿)今天这里太美了!

  特罗菲莫夫 是的,多好的天气。

  安尼雅 彼嘉,你给我的影响好大呀,我为什么不像从前那样地爱樱桃园了呢。我以前是那样地爱着它,心想世上再没有比我们的花园更美的地方了。

  特罗菲莫夫 整个俄罗斯都是我们的花园。世界大得很。美得很,美丽的地方有的是。(停顿)安尼雅,您倒是想想您的祖父、曾祖父和您所有的祖先,都是占有活的灵魂的农奴主,人的精灵难道不是从花园里的每一棵樱桃树上,从每一片树叶上,从每一个树干上向您张望,您难道没有听到他们的声音……占有活得灵魂——这件事把所有的你们——过去活着的和现在活着的人都给腐蚀了,您的母亲,您,您的舅舅没有意识到你们欠着别人的债,你们是靠着别人,靠着那些你们不容许走进自家内院的穷人过活的。噢,这很可怕,你们的樱桃园很可怕,当黄昏时分或者深夜里走过花园,那樱桃树的粗老的树皮发出幽暗的光,好像樱桃树在梦中看到了一、二百年前的情景,沉睡的恶梦压抑着她们。是的,我们落后了,落后了至少两百年,我们一事无成,对历史的过去没有明确的态度,我们只知道空发议论,只知道埋怨乏味的生活,要不就是狂饮伏特加酒。要知道这是很清楚的,如果想要生活在今天,就需要补偿过去,和它来个了结,而要补偿过去,就需要感受痛苦,就需要不知疲倦地劳作。安尼雅,您要知道这一点。

  安尼雅 我们居住的这所房子早就不属于我们所有了,我要离开这里,我向您保证。

  特罗菲莫夫 如果您手里有家里的钥匙,就把它们扔进井里去,然后离家出走。您要做自由的人,像风一样自由。

  安尼雅 (兴奋异常)您说得多美!

  特罗菲莫夫 安尼雅,请您相信我!我还不到三十岁,我年轻,我还是个大学生,但我已经经历过很多磨难!一到冷天,饥饿和疾病就向我袭来,我就苦恼万分,穷得像个乞丐。命运驱使我不停奔波,浪迹天涯!但尽管这样,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我的心里永远充满着无法言喻的预感。我预感到幸福的临近,安尼雅,我已经能看到它……

  安尼雅 (沉思地)月亮升起来了。

  听到叶彼霍多夫还在演奏那支忧伤的歌。月亮升起来了。在杨树的近旁,瓦丽雅在寻找安尼雅,叫喊着:“安尼雅!你在哪?”

  特罗菲莫夫 是的,月亮升起来了。(停顿)呶,幸福来了,它在走过来,走得越来越近,我已经能够听到它的脚步声。而如果我们看不见它,抓不住它,那又有什么关系?别人能看见到它的!

  瓦丽雅的声音:“安尼雅!你在哪?”

  特罗菲莫夫 又是这个瓦丽雅!(生气地)真讨厌。

  安尼雅 怎么的?咱们到河边去,那边真好。

  特罗菲莫夫 咱们走。(他们走去)

  瓦丽雅的声音:“安尼雅!安尼雅! ”

  幕落。

  第三幕

  一间客厅,由拱门与大厅隔开。枝形烛台上的蜡烛燃烧着。听到第二幕提及的犹太乐团从前厅传来的演奏声。晚上,众人在大厅里跳舞。西苗诺夫-彼什克的声音:“一对一对地走!”舞者一对一对地走进客厅:第一对是彼什克和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第二对是特罗菲莫夫和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第三对是安尼雅和邮局职员,第四对是瓦丽雅和火车站站长,等等。瓦丽雅轻声地哭泣着,她一边跳舞一边擦眼泪。杜尼雅莎在最后一对。众人在舞厅里走着,彼什克叫道:“转大圈,身体摆动!”“男士跪下向女士道谢!”费尔斯穿着燕尾服上,用托盘托着矿泉水。彼什克和特罗菲莫夫走进客厅。

  彼什克 我血压高,我已经中风过两次,跳不动舞了,但常言道,一旦落进狗窝,不叫也得把尾巴摇。我身体本来像马一样健壮。我已去世的父亲——愿他在天堂里安息——是个爱说笑话的人。他说起我们这个家族的起源,好像我们西苗诺夫-彼什克家族的祖先就是被罗马君主卡里古拉牵进元老院的那匹骏马……(坐下)倒霉的是缺钱花!饿狗只惦记着肉……(打鼾,随即又醒来)我……现在想的就是钱……

  特罗菲莫夫 您身上真有点马的精气神。

  彼什克 这有什么……马是个好东西,马能卖钱……

  听到有人在隔壁房间打台球。大厅的拱门旁出现瓦丽雅。

  特罗菲莫夫 (故意逗她)罗伯兴夫人!罗伯兴夫人!

  瓦丽雅 (生气地)秃头先生!

  特罗菲莫夫 是的,我是秃头先生,而且以此自豪!

  瓦丽雅 (痛苦地思索)把乐队请来了,用什么付他们劳务费?(离去)

  特罗菲莫夫 (向彼什克)如果把您一生中耗费在讨钱付利息上的精力用到其他什么方面,大概您可以把这地球翻一个个儿。

  彼什克 尼采……哲学家……伟人、名人……智者,他当年在自己的着作中说过,好像造假币是允许的。

  特罗菲莫夫 你读过尼采的着作?

  彼什克 这……这是女儿达申卡告诉我的,而我现在就穷到了想造假币的地步……后天要付三百一十卢布……现在已经有一百三十卢布……(摸口袋,恐慌地)钱丢了!钱丢了!(欲哭)钱在那?(高兴地)原来是在夹层里……吓出了我一身冷汗……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和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上

  柳苞芙 (哼着乐曲)列奥尼德怎么还不回来?他在城里干了些什么?(向杜尼雅莎)杜尼雅莎,去给乐师们沏壶茶去……

  特罗菲莫夫 大概,拍卖会没有举行。

  柳苞芙 乐师来得不是时候,舞会也开得不是时候……?呶,没有什么……(坐下,轻声哼唱)

  夏尔洛塔 (给彼什克一副纸牌)这是一副牌,您想好要哪一张牌。

  彼什克 我想好了。

  夏尔洛塔 您洗一洗牌。很好。给我牌,我亲爱的彼什克先生。一、二、三!现在您找一找,那张牌在您口袋里……

  彼什克 (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牌)黑桃八,完全正确!(惊奇)真有这的事!

  夏尔洛塔 (把一叠纸牌放在手心里,向特罗菲莫夫)快说,上面头一张是什么牌?

  特罗菲莫夫 什么呀?黑桃皇后呗。

  夏尔洛塔 正是!(向彼什克)呶?上面头一张是什么牌?

  彼什克 红桃爱司。

  夏尔洛塔 正是!(拍一下手掌,纸牌消失)今天天气多么好!(有个神秘的女人声音像是从地板里发出来:“噢,是的,天气真好,小姐。”)您是我心中的偶像……(声音:“小姐,我也非常欣赏您。”)

  火车站站长 (鼓掌)夫人,您的口技真棒!

  彼什克 (惊奇地)真有这样的事!美妙的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我都爱上了……

  夏尔洛塔 爱上了?(耸肩)难道您也能爱上什么人?是个好人,但不是好的音乐家。

  特罗菲莫夫 (拍彼什克的肩膀)您像匹马……

  夏尔洛塔 请注意,还有一个魔术。(从桌上拿起一条围巾)这是一条很好的围巾,我想把它卖掉……(抖动围巾)有谁想买吗?

  彼什克 (惊奇地)有这样的事!

  夏尔洛塔 一、二、三!(很快地举起垂下的大围巾;在围巾后站着安尼雅,她施一屈膝礼,跑向母亲,拥抱了她,然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跑回大厅。)

  柳苞芙 (鼓掌)精彩,精彩……

  夏尔洛塔 现在再来一次!一、二、三!(举起大围巾,围巾后站着瓦丽雅,她行屈膝礼)

  彼什克 (惊奇地)有这样的事!

  夏尔洛塔 表演结束!(把围巾扔向彼什克,行屈膝礼,跑向大厅)

  彼什克 (追她)你这个小女人……怎么样?怎么样?(跑下)

  柳苞芙 列奥尼德还没回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城里耽那么久!要么庄园已经卖掉,要么拍卖会没有举行,现在早已有了结果,为什么老让我悬着这颗心!

  瓦丽雅 (努力安慰母亲)舅舅肯定把庄园买下了。

  特罗菲莫夫 (嘲笑地)是的。

  瓦丽雅 外婆给他拿来了委托书,让他用外婆的名义买下庄园,把押据也过户到他名下。她这样做是为了安尼雅。我相信,上帝会开恩的,舅舅会把庄园买下。

  柳苞芙 雅罗斯拉夫的外婆寄来一万五千卢布,让用她的名义买下庄园——她不相信我们——可是这点钱连付利息也不够。(用手掩脸)今天会决定我的命运,命运……

  特洛菲莫夫 (故意逗瓦丽雅)罗伯兴夫人!

  瓦丽雅 (生气地)你这个终身大学生!你已经被学校开除过两次了。

  柳苞芙 你生什么气呀,瓦丽雅?他是拿罗伯兴来和你打趣,这又有什么?你要是愿意,就嫁给罗伯兴,他是个好人,是个很有情趣的人。要是不愿意,就别嫁,谁也不会勉强你……

  瓦丽雅 妈妈,我对待这件事是很严肃的,应该直截了当地说,他的确是个好人,我喜欢他。

  柳苞芙 那就嫁给他。还等什么,我真不明白!

  瓦丽雅 妈妈,总不能让我主动向他求婚吧。已经有两年了,大家总是向我提起他,都在说,但他或是沉默,或是开玩笑。我知道,他在赚钱,事情忙,顾不上我。要是我手头有钱,哪怕不多,只要一百卢布,我就扔下这一切,走的远远的。到修道院去。

  特洛菲莫夫 好福气!

  瓦丽雅 (向特洛菲莫夫)大学生应该是个懂规矩的人!(声音变得柔和,含泪)彼嘉,您现在变得多难看,多么老气!(向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已经不哭)妈妈,我不能没有事耽着。我每分钟都应该做点什么事。

  雅沙上。

  雅沙 (忍住笑)叶彼霍多夫把台球杆弄断了!……(下)

  瓦丽雅 叶彼霍多夫为什么在这里?谁让他玩台球的?我真不明白这些人……(下)

  柳苞芙 彼嘉,您别逗她,您也看到了,她很痛苦。

  特洛菲莫夫 她太爱管闲事了,整个夏天她都盯着我和安尼雅,生怕我们谈上恋爱。这管她什么事?而且我正大光明,我远离庸俗。我们高于爱情!

  柳苞芙 那么我呢,应该是低于爱情了。(非常不安)列奥尼德为什么还不回来?要是能知道庄园是卖掉了还是没有卖掉?这不幸真是不可思议呀,我简直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我控制不住自己了……我现在想大声叫喊……想做件蠢事。彼嘉,救救我吧。跟我说点什么……

  特洛菲莫夫 庄园是卖掉了,还是没有卖掉——难道不都是一样?庄园的事已经了结,没有回旋的余地。亲爱的,不要折磨自己了,需要在生活中哪怕有一次机会勇敢面对真实,不要再自欺欺人。

  柳苞芙 什么真实?您看到哪里是真实,哪里又不是真实,而我好像是瞎子,什么也看不见。您能勇敢地解决一切问题,但亲爱的,您倒说说,这是不是因为您还年轻,还没有来得及品尝任何一个生活难题给您带来的痛苦?您能勇敢地朝前看,这是不是因为您还没有看到和等到任何可怕的东西?因为生活的真相还没有暴露在您年轻的眼睛里。您比我们勇敢,比我们诚实,比我们深刻,但请您好好想想,请您拿出哪怕一丁点儿的同情心来,可怜可怜我吧。要知道我出生在这里,我与父亲和母亲在这里生活过,还有祖父,我爱这所房子,失去了樱桃园就会失去我的生活的意义,如果一定要卖掉,那么把我连同这个园子一起卖掉好了……(拥抱特洛菲莫夫,吻他的额头)要知道我的儿子是在这淹死的……(哭泣)可怜可怜我吧,我的善良的好人。

  特洛菲莫夫 您知道的,我全身心地同情您。

  柳苞芙 但您应该用另外一种口气来说……(掏手帕,一份电报掉落在地上)我今天心里很痛苦,您简直难以想象我多么痛苦。这里太喧闹,每一个声音都刺激我的心,我浑身发抖,但我又不能独自把自己关在房里,我害怕一个人守着这份寂寞。彼嘉,请不要责备我……我像亲人一样的爱您。我向您发誓,我愿意把安尼雅托付给您,但亲爱的,您应该念书,您应该完成学校的学业。您这样无所事事,任凭命运把您从一个地方摆布到另一个地方,这是很可怕的……难道不是这样?是不是?而且您也应该把胡子留起来了……(笑)您真可笑!

  特洛菲莫夫 (捡起电报)我不想做个美男子。

  柳苞芙 这是从巴黎发来的电报。每天我都收到电报。昨天和今天都有电报。这个野蛮人又生病了,他又遇到麻烦了……他求我宽恕他,求我回去,我真该去巴黎,回到他的身边去。彼嘉,您又扳起面孔了。亲爱的,我有什么办法,他得病了。孤身一人,很可怜,有谁能照料他?有谁能防止他犯错误?有谁能让他按时服药?有什么好隐瞒的,我爱他,这是明摆着的。我爱,我爱……这是我脖子上的一块石头,我去和它一块儿沉入河底好了,我爱这块石头,没有它我无法生活。(握紧特洛菲莫夫的手)彼嘉,别把我想得很坏,别对我说什么,别说……

  特洛菲莫夫 (含泪)请原谅我的直率;他可是把您抢光了!

  柳苞芙 不,不,不,别这么说……(掩耳)

  特洛菲莫夫 要知道他是个混蛋,只有您一个人看不透他,他是个渺小的混蛋,分文不值的小人……

  柳苞芙 (生气了,但克制地)您已经是二十六七岁的人了,但您还像是个二年级的小学生!

  特洛菲莫夫 就算是这样好了!

  柳苞芙 应该当个男子汉,在您这个年龄,应该理解恋爱着的人有什么样的心情。自己也该谈谈恋爱……品尝品尝恋爱的滋味!(生气地)对了,对了!您这不叫纯洁,而是得了洁癖,是个可笑的怪人,畸形的人……

  特洛菲莫夫 (惊恐地)她在说什么呀!

  柳苞芙 “我高于爱情!”您不是高于爱情,而是像费尔斯说的,您是个不中用的东西。到了您这个年龄,居然还没有一个情人!

  特洛菲莫夫 (惊恐地)这太可怕了!……我受不住了,我走……(离去,又立即回来)我以后再也不与您有什么来往了!(走进前厅)

  柳苞芙 (追着他喊)彼嘉,等一等!你这可笑,我是说着玩儿的!彼嘉!

  听到有人在前厅快步走上楼梯,突然传出 然摔倒的声音。安尼雅和瓦丽雅惊叫,但立即又听到笑声。

  柳苞芙 怎么回事?

  安尼雅跑上。

  安尼雅 (笑)彼嘉从楼梯上摔下来了!(跑下)

  柳苞芙 这个彼嘉真是个怪人……

  火车站站长在大厅中央,朗读阿?托尔斯泰的《女罪人》人们倾听着他的朗诵,但他刚刚读过几行,从前厅就传来了华尔兹舞曲声,朗诵就此中断。大家跳舞。从前厅走进特洛菲莫夫,安尼雅,瓦丽雅和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

  柳苞芙 好了,彼嘉……纯洁的灵魂……我向您道歉……咱们跳舞吧……(与彼嘉共舞)

  安尼雅和瓦丽雅共舞。费尔斯上,把拐杖放在侧门旁。雅沙也从客厅进来,观看跳舞。

  雅沙 怎么样,老爷子?

  菲尔斯 不大舒服,早年间,来我们这里跳舞的都是些将军啦,男爵啦,海军上将啦,而现在呢,去请邮局职员和火车站站长来跳舞,他们还摆好大的架子呢。我的身子骨不行了。已经过世的老爷,现在夫人的祖父,当年用火漆给大伙治病。我每天用火漆有二十年,也许还不止二十年。多亏这火漆,我才活到了今天。

  雅沙 老爷子,你让我讨厌。(打哈欠)你赶紧死了算了。

  费尔斯 哎嘿,你呵……不中用的东西!(嘟囔着什么)

  特洛菲莫夫和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在大厅里共舞,后来跳进了客厅里来。

  柳苞芙 谢谢。我得坐一会……(坐下)累了。

  安尼雅上。

  安尼雅 (紧张地)我刚刚在厨房里听一个人说,樱桃园今天已经卖掉了。

  柳苞芙 卖给谁了?

  安尼雅 没有说卖给谁,那个人已经走了。(和特洛菲莫夫共舞,两人跳进了大厅里)

  雅沙 是个老头子在那里瞎说来着。是个陌生人。

  费尔斯 而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还没有回来。他就穿了一件薄薄的夹大衣,不感冒了才怪呢。唉,年轻人!

  柳苞芙 我要急死了。雅沙,赶紧去问问,卖给谁了。

  雅沙 那老头早走了。(笑)

  柳苞芙 (不悦)您笑个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雅沙 叶彼霍多夫太可笑了。蠢货一个。二十二个不幸。

  柳苞芙 费尔斯,如果这庄园卖掉了,你上哪去呢?

  费尔斯 听您吩咐,您叫我上哪去,我就上哪去。

  柳苞芙 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病了?你去睡觉吧……

  费尔斯 是……(嘲笑着)我去睡觉,但我不在谁来伺候您?谁来安排家务事?这屋里可都由我一个人在张罗。

  雅沙 (向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请允许我向您提出一个请求!如果您还去巴黎,就行行好,一定把我也带上。我在这里实在呆不下去了。(环视,小声地)您也看到了,这国家多不开化。这老百姓多不文明,这里多枯燥,饭菜多难吃,而且还有这个怪模怪样的费尔斯,尽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您行行好,一定把我也带走。

  彼什克上

  彼什克 美丽的夫人,请允许我请您跳一回华尔兹舞……(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和他一起走出)您太美了,反正我得向您借一百八十卢布……(跳舞)一百八十卢布……(两人跳舞跳进大厅)

  雅沙 (轻声哼唱)“你理解我心中的苦闷吗……”

  在大厅里,一位戴灰色大礼帽、穿格子裤的人手舞足蹈;众人喊道:“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好哇!”

  杜尼雅莎 (停下来往脸上扑粉)小姐叫我来跳舞,说男士多,女士少,而我一跳舞就头晕,心乱跳,费尔斯?尼古拉耶维奇,邮局里来的那位刚刚跟我说了句话,叫我差点喘不过气来。

  音乐声静下来。

  费尔斯 他对你说什么了?

  杜尼雅莎 他说:“您是一朵花”。

  雅沙 (打哈欠)无知……(下)

  杜尼雅莎 像一朵花……我是个心肠很软的姑娘,我非常爱听甜美的词儿。

  费尔斯 你晕头转向了。

  叶彼霍多夫上。

  叶彼霍多夫 阿芙道季雅?费德罗芙娜,您老躲着我……我好像是只讨人厌的虫子。(叹息)哎嘿,生活呵!

  杜尼雅莎 您需要什么?

  叶彼霍多夫 当然,也可能您是对的。(叹息)但如果从某一个角度来看,请容许我直言,您把我搅得神魂颠倒了。我知道自己的命,我每天都会碰上什么不幸的事。对此我早已习惯,我能带着微笑看待自己的命运,您答应过我,尽管我……

  杜尼雅莎 求求您了,我们以后再说吧,现在别来打扰我。现在我有自己的心事。(挥动扇子)

  叶彼霍多夫 我每天都能碰上不幸的事,请容许我这么说,我只能微笑,甚至大笑。

  瓦丽雅上。

  瓦丽雅 谢苗,你还没有走?你多么不自重。(向杜尼雅莎)杜尼雅莎,走开。(向叶彼霍多夫)你要么打台球把球杆打坏,要么在客厅里转悠,好像是个请来的贵客。

  叶彼霍多夫 请容许我这么对您说,您无权责问我。

  瓦丽雅 我不是责问你,我是向你讲道理。你只知道蹓蹓跶跶,什么事情也不干。我们算白白请了个管家。

  叶彼霍多夫 (生气了)我是否干事,是否蹓蹓跶跶,是否吃闲饭,是否打台球,得由那些长辈和明白人来评判。

  瓦丽雅 你敢这么对我说话!(愤怒)你敢?这么说我什么也不懂?给我滚开!现在就滚!

  叶彼霍多夫 (胆怯了)请您说话客气一点。

  瓦丽雅 (怒不可遏)现在就给我滚!滚!(他走向门口,她跟着)二十二个不幸!给我滚得远远的!让我看不见你的人影!(叶彼霍多夫走向门去;门外传来他的声音:“我要告您”)怎么,你还想往回走?(拾起费尔斯放在门旁的拐杖)来呀……来呀……来呀,看我怎么教训你……啊,你真来?你真来?瞧我怎么收拾你……(挥动拐杖,这时罗伯兴上)

  罗伯兴 非常感谢。

  瓦丽雅 (即好气又好笑)对不起!

  罗伯兴 没有关系。非常感谢您的热情接待。

  瓦丽雅 不值得谢。(退后一步,环视周围,然后轻声地)我没有碰伤您吧?

  罗伯兴 没有,没有什么。不过,过后会起一个大包来的。

  大厅里传来喊声:“罗伯兴来了!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

  彼什克 果然是您……(与罗伯兴亲吻)我亲爱的,你身上有一股酒气。我们在这里玩得也很痛快。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上。

  柳苞芙 是您,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怎么这么晚了才回来?列奥尼德在哪?

  罗伯兴 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和我一起回来的,他马上就到……

  柳苞芙 (激动得)呶,怎么样?拍卖会举行了吗?您倒说说呀!

  罗伯兴 (忸忸怩怩,生怕暴露心中的喜悦)拍卖会四点就结束了……我们误了一班车,只好等到九点半钟。(沉重地喘了口气)呜嘿!我的头都有点晕了……

  加耶夫上,他右手拎着买来的东西,左手擦拭眼泪。

  柳苞芙 列尼亚,怎了啦?列尼亚,说呀?(焦急地,含泪)快说呀,看在上帝的份上……

  加耶夫 (不回答她,只是摇动着手;带着哭腔对费尔斯说)把这拿去……鳗鱼,还有鲱鱼,是凯尔奇生产的……我什么也没有吃……我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台球房的门开了;传来台球击打的声音和雅沙的叫声:“七对十八!”加耶夫的表情发生了变化,他不再哭泣)我太累了。费尔斯,给我换衣服。(通过大厅走向自己的卧室,费尔斯跟在他后边)

  彼什克 拍卖会开得怎么样?你倒是说呀!

  柳苞芙 樱桃园卖掉了?

  罗伯兴 卖掉了。

  柳苞芙 谁买下了?

  罗伯兴 我买下了(停顿)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非常沮丧;如果她不是背靠桌椅站着,她会跌倒在地上。瓦丽雅从腰间取下一串钥匙,把它们扔到客厅中央的地板上,然后离去。

  罗伯兴 我买下了!先生们,等一等,我头有点晕,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笑)我们来到拍卖场的时候,杰里加诺夫早就在那里了。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手头上就有一万五卢布,而杰里加若夫一下子就喊出比抵押款高出三万卢布的价码。我一看这情形,就和他干上了,我加到四万卢布。他叫四万五。我叫五万五。他一加就加五千,我一加加一万……最后,我以高出抵押款九万卢布的价码成交。樱桃园现在属于我了!我的樱桃园!(大笑)我的上帝,樱桃园是我的了!请告诉我,我是个醉汉,我神经不正常,所有这一切仅仅是我的幻想……(跺脚)别嘲笑我!要是我的父亲和祖父能够从坟墓里站起来,看到他们的叶尔马拉耶,他们的没有文化的、小时候常常挨打、冬天光着脚在外边乱跑的叶尔马拉耶,买到了一座世界上最漂亮的庄园,那该多好。我买到了这座庄园,我的祖父和父亲曾在这个庄园里当过奴隶,当年他们连这里的厨房就不许进去。我是在做梦,这仅仅是我的幻想……这是你们在迷迷糊糊中想象的结果……(捡起钥匙,甜美的微笑)她把钥匙扔掉了,她想告诉大家,她已经不是这里的主人……(钥匙叮当作响)呶,反正都一样。(传来乐队调音的声响)哎,乐师们,情奏乐,我要听你们演奏!都来看看,看我叶尔马拉耶?罗伯兴怎么举起斧头砍伐樱桃园,看樱桃树怎么一颗一颗倒在地上的!我们要建造别墅楼,我们的子子孙孙将在这里看到新的生活……音乐,奏起来呵!

  奏乐。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瘫倒在椅子上,伤心地哭泣。

  罗伯兴 (责备地)您为什么当初不听我的话?我的可怜的好人,现在不可挽回了。(含泪)噢,让这一切块点过去吧,让我们的难过的,不幸的生活快点有所改变吧。

  彼什克 (挽住他的手臂,轻声说)她在哭。咱们到大厅去,让她一人在这里……咱们走……(挽住他的手臂往大厅走去)

  罗伯兴 怎么了?音乐,更欢快地奏起来吧!都按我的意思办!(嘲讽地)新的地主,樱桃园的主人走过来了!(无意中撞了一下桌子,差一点把桌上的枝形烛架撞倒)我全都能用钱买!(和彼什克一起离去)

  在大厅和客厅里只留下了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一人,她一个人坐在那里,身体缩成一团,伤心地哭泣着。轻轻地奏着音乐。急速地走上安尼雅和特洛菲莫夫。安尼雅走进母亲,跪在她的面前。特洛菲莫夫站在大厅门口。

  安尼雅 妈妈!……妈妈,你在哭?我的亲爱的、善良的好妈妈,我美丽的妈妈,我爱你……我祝福你。樱桃园卖掉了,它不是我们的了,这是真的,但妈妈,你不要哭,你的生活还在前头,你还有美丽和纯洁的心灵……亲爱的妈妈,跟我们去建造一座新的花园,它会比这座花园更加富丽,你会看到它的,你会感受到它的美丽,而欢乐,那宁静的、深沉的欢乐会降临到你的身边,像夕阳照亮着黄昏,你会露出笑容来的,妈妈!我们走吧,亲爱的妈妈!我们走吧!……

  幕落。

  第四幕

  第一幕的布景。窗上没有了窗帘,墙上没有了画幅,所剩无几的家具放在一个角落里,像是等着出卖。空空如也的感觉。在门的出口处和舞台深处对放着皮箱和旅行包等物件。左边的门开着,从里边传出瓦丽雅和安尼雅的说话声。罗伯兴站着,等着。雅沙手举托盘,上面放着斟满香槟酒的杯子。叶彼霍多夫在前厅捆箱子。舞台后边传来嘈杂声。这是农民们来这里送行。听到加耶夫的说话声:“谢谢,兄弟们,谢谢你们。”

  雅沙 老百姓来送行了。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我有这样的看法:老百姓心善,但脑子笨。

  嘈杂声减弱。柳苞芙.安德烈耶芙娜和加耶夫穿过前厅上;他不再哭泣,但脸色苍白,面孔有点抽搐,她说不出话来。

  加耶夫 柳苞芙,你把钱都给他们了。这样不行!这样不行!

  柳苞芙 我没有法子!我没有法子!

  两人下。

  罗伯兴 (在门口,朝他们身后)我诚心地邀请你们!喝一杯告别酒。没有从城市带回什么东西,在火车站我买到了一瓶酒。请赏光!(停顿)怎么啦,诸位先生!不想喝?(离开房门口)早知道你们不喝,我就不必买了。我也不想喝。(雅沙小心地把托盘放在椅子上)雅沙,你来喝吧。

  雅沙 祝离去的人一路平安!祝留下的人万事如意!(喝酒)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不是地道的香槟酒。

  罗伯兴 八个卢布一瓶呢。(停顿)这里真冷。

  雅沙 今天没有生炉子,我们反正今天要走。(笑)

  罗伯兴 你笑个什么?

  雅沙 心里舒坦。

  罗伯兴 已经是十月份了,太阳还是这样暖和,像夏天一样。这是动工盖房的好时光呀。(看了看表,在门口喊道)各位先生,还有四十六分钟火车就要开了!这么说,再过二十分钟就得到车站。抓紧时间。

  特罗菲莫夫穿夹大衣从院子里进来。

  特罗菲莫夫 我看该动身了。马车已经套好。见鬼,我的套鞋不见了!找不到了!

  罗伯兴 我要到哈尔科夫去。和你们坐一趟车。我打算在哈尔科夫过冬。和你们成天混在一起,不干正经事,这可把我整苦了。我不能没有事干,我不知道该怎么安顿我这两只手;它们悠闲地来回晃动,倒像是别人的手似的。

  特罗菲莫夫 我们这一走,您有能干您的正常事了。

  罗伯兴 喝一杯酒吧。

  特罗菲莫夫 不喝。

  罗伯兴 这么说,要去莫斯科?

  特罗菲莫夫 是的,先把它们送进城,明天就去莫斯科。

  罗伯兴 是这样……教授们都还没有开讲,他们都在恭候你哩!

  特罗菲莫夫 这不关你什么事。

  罗伯兴 你在大学里耽了几年了?

  特罗菲莫夫 想点新的话题吧。这样的玩笑即不新鲜也不有趣。(寻找套鞋)我们大概以后哦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临别之时,让我送一句忠告:不要浮躁!丢掉着浮躁的恶习。而这建造别墅楼啦,指望这些别墅可日后也成为实干家啦,这些也是浮躁……但不管怎样,我到底还是喜欢你的。你的手指像演员的手指一样的纤细和柔软,你的心灵也是柔和的……

  罗伯兴 (拥抱他)再会了,亲爱的。谢谢你的一切。如果需要,从我这里拿点钱路上用。

  特罗菲莫夫 我干吗要你的钱?不需要。

  罗伯兴 可您没有钱呀!

  特罗菲莫夫 我有。谢谢您。我受到了一笔翻译的稿费。钱救在我口袋里。(不安地)可我没有套鞋!

  瓦丽雅 (从另一个房间)拾起你的破烂!(把一双橡胶套鞋扔到舞台上)

  特罗菲莫夫 瓦丽雅,您发什么火?嗯……但这不是我的套鞋!

  罗伯兴 春天我种了一千亩罂粟,现在净赚四万卢布。当我的罂粟开花的时候,那是一幅多么美丽的图画!我就这样赚了四万卢布,我要借钱给你,是因为我有这个经济实力。你为什么这样骄傲?说穿了……我是个庄稼汉……

  特罗菲莫夫 你的父亲是庄稼汉,我的父亲是药剂师,这不能说明任何问题。(罗伯兴掏出钱包)别的,别的……你就是给我二十万,我也不要。我是个自由的人。你们——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看得很重的东西,对我来说轻得像天空飞舞的柳絮,对我产生不了什么影响。没有你们我也能生活,我可以不理会你们,我有力量,也很自豪。人类在走向最崇高的真理,在向地球上可能存在的最崇高的幸福前进,而我置身这个队伍的最前列!

  罗伯兴 你能达到吗?

  特罗菲莫夫 我能达到。(停顿)我自己能达到,或是向别人指明达到目标的道路。

  远处传来有人用斧头砍树的声响。

  罗伯兴 呶,亲爱的,再见了。该走了。我们两人彼此瞧不起,但生活照样前进。当我长久地、不知疲的工作着的时候,我的头脑反倒很清醒,我好像能够知道,我是为什么而活着。而兄弟,在俄罗斯有多少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但反正都一样,事情的关键不在这里。听人说,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在银行里找到了一份差使,年薪六千……但他在银行里耽不长,他太懒惰……

  安尼雅 (在门口)妈妈对您有个要求;在她离开之前,先别砍伐花园里的树。

  特罗菲莫夫 也真是的,太过分了……(由前厅下)

  罗伯兴 我现在就去关照……哎,这些人呀。(跟下)

  安尼雅 送费尔斯到医院去了吗?

  雅沙 我早上吩咐过了,应该是送去了。

  安尼雅 (向仔打听穿行的叶彼霍多夫)谢苗.潘捷列耶维奇,劳驾去问问,把费尔斯送进医院了没有。

  雅沙 (生气)早上我吩咐过叶戈尔了。难道需要问上十次!

  叶彼霍多夫 依我之见,老寿星费尔斯没有必要再去看病,他该去见他的老祖宗了。而我只能羡慕他。(把箱子放在冒匣子上,把它压扁)你瞧,当然是这样。我早就料到。(下)

  雅沙 (讥诮)二十二个不幸……

  瓦丽雅 (在门外)送费尔斯去医院了吗?

  安尼雅 送去了。

  瓦丽雅 怎么给医生的信没有拿走?

  安尼雅 这得马上赶着送去……(下)

  瓦丽雅 (从隔壁房间)雅沙在哪?告诉他一声,他母亲了,要和他告别呢。

  雅沙 (挥手)真叫人受不了。

  杜尼雅莎一直在行李旁忙活;现在就剩雅沙一人留下,他走近他。

  杜尼雅莎 雅沙,您哪怕再看我一眼呢。您要走了……要离开我了……(苦着,双手搂住他脖子)

  雅沙 你哭什么?(喝香槟酒)再过六天我就又到巴黎啦。明天坐上特快列车,一溜烟地飞走了。简直不敢相信。维夫.拉.弗朗西。这里不是我待的地方,没法生活……没有办法。我看够了这里的愚昧,看够了。(喝香槟酒)你哭什么?你要是懂点礼貌,就不会哭了。

  杜尼雅莎 (对着镜子往脸上抹粉)到了巴黎给我写信。雅沙,您知道我多么爱您!雅沙,我心肠特别软。

  雅沙 有人来了。(在箱子旁东摸摸西摸摸,轻声哼唱着)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加耶夫,安尼雅和夏尔洛塔.伊凡诺夫娜同上。

  加耶夫 咱们得走了。时间不早了。(看着雅沙)谁身上有一股鱼腥味?

  柳苞芙 再过十分钟就上马车了……(环顾房子四周)再见了,亲爱的房子,年老的爷爷。冬去春来,你就不复存在了,他们会把你拆散了架子。这些墙壁见到过多少人事沧桑呵!(热烈地吻女儿)我的宝贝,你的眼睛在闪闪发光,活像两颗宝石。你很满意吗?很满意?

  安尼雅 很满意!妈妈,新的生活开始了。

  加耶夫 (欣喜)说真的,现在很好。在樱桃园出卖之前,我们又紧张,又痛苦,而后来,一当问题彻底解决,大家也把悬了的心放下来,甚至觉得挺快活……我现在是银行职员,也算个金融家了……黄球打进了中间的兜,而你,柳苞芙,脸上的气色也好看了,这毫无疑问。

  柳苞芙 是的。我的神经不紧张了,这是真的。(有人给她送上帽子和夹大衣)我睡眠很好。雅沙,把我的东西带上。该走了。(向安尼雅)我的女儿,我们很快就能再见的……我这回去巴黎,就花你雅罗斯拉夫那位祖母寄来买庄园的那一笔钱——祖国万岁!——不过那笔钱支持不了多久。

  安尼雅 妈妈,你很快就会回来……是吗?我留下来好好读书,把中学毕业考试考完,然后我出去工作,在经济上把帮助你。妈妈,我们以后要一道读各种各样的书……是这样吧?(吻妈妈的手)我们将要在秋天的晚上读书,读好多好多书,我们的眼前会浮现出一个新的,美妙的世界……(幻想地)妈妈,你要回来……

  柳苞芙 我会回来的,我的宝贝。(拥抱女儿)

  罗伯兴上。夏洛塔轻声唱歌。

  加耶夫 幸福的夏尔洛塔在唱歌哩!

  夏尔洛塔 (拿出宛如孩子襁褓的包袱)我的孩子,谁吧,睡吧……(听到婴儿的哭声:呜哇,呜哇!)别哭,我漂亮的、可爱的孩子,(呜哇!呜哇!)我真可怜你!(把包袱扔到地上)您给我找份工作吧,我不能这样闲着。

  罗伯兴 夏尔洛塔.伊凡诺夫娜,我们能给您找到工作的,你放心好了。

  加耶夫 全把我们抛弃了,瓦丽雅也要离开……我们突然间成了谁也不需要的人。

  夏尔洛塔 城里没有我可以落脚的地方。我得走……(哼唱歌儿)反正都一样。

  彼什克上。

  罗伯兴 大自然的奇迹!……

  彼什克 (喘着粗气)嘿嘿,让我喘口气吧……好难受呵……尊敬的朋友们……给点水喝……

  加耶夫 是来借钱的吧?忠实的奴仆失陪了……(下)

  彼什克 好久没有上你们这儿来了……美丽的太太……(向罗伯兴)你也在……见到你很高兴……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这钱你拿着……收下……(把钱递给罗伯兴)四百卢布……还欠你八百四十卢布……

  罗伯兴 (困惑地耸耸肩膀)像是在做梦……你哪来的钱?

  彼什克 等一等……好热……发生了一件了不起的事。几个英国人在我的地里找到了一种白颜色的胶泥……(向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还给你四百卢布……美丽的、出色的太太……(给钱)余下的以后再还。(喝水)有个年轻人刚才在火车上说,好像有个……伟大的哲学家建议大家从屋顶上往下跳……“跳下去!”……他说,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一切。(惊奇地)还有这样的事!给点水喝!

  罗伯兴 这些英国人都是什么样的?

  彼什克 我把那块胶泥地租给他们二十年……而现在,请原谅,我忙得很……我得继续赶路……得去找兹诺伊科夫……找卡马达莫夫……我欠了很多人的钱……(喝水)祝你们健康……星期四我再来……

  柳苞芙 我们现在就进城,明天我出国……

  彼什克 什么?(吃惊)为什么进城?我说呢,这些家具……这些皮箱……呶,这没有什么……(含泪)中没有什么……这些英国人……聪明绝顶……没有什么……你们会幸福的……上帝会帮助你们的……没有什么……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能了结的事情……(吻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的手)什么时候听到我归天的消息,就请您记住这匹老马,再说一句:“在这个世界上,曾经有个西苗诺夫-彼什克……愿他灵魂安息”……今天天气太好了……真的……(慌慌张张地离去,又折回,在门口说)达申卡向您问好!(下)

  柳苞芙 现在可以走了。我走的时候还有两件事放心不下。一是生病的费尔斯。(看表)还有五分钟……

  安尼雅 妈妈,费尔斯送进医院去了。是雅沙早上把他送去的。

  柳苞芙 我的第二桩心事是瓦丽雅。他起的早早地操持家务惯了,现在没有事情干,就像鱼离开了水。她也瘦了,脸色苍白,常常哭泣,怪可怜的……(停顿)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这您知道得很清楚,我一直想……把她许配给您,而且看得出来,你也想成家。(向安尼雅耳语,安尼雅向夏尔洛塔使个眼色,两人离去)他喜欢您,您也对她有好感,我就是不知道,你们两人为什么老是互相躲着。我真不明白!

  罗伯兴 坦率地说,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这挺奇怪的……如果有时间的话,我现在就准备把这一下子解决了,但没有您的支持,我想我是不会主动求婚的。

  柳苞芙 这太好了。这是一分钟就能解决的事。我现在就去叫她……

  罗伯兴 有香槟酒。(凝视杯子)空杯子,酒有人喝了。(雅沙咳嗽)这就喝个痛快……

  柳苞芙 (兴奋)这很好。咱们走……雅沙,走!我去叫她……(在门口)瓦丽雅,别干活了,过来一下。过来!(与雅沙下)

  罗伯兴 是呵……(停顿)

  从门外传来忍不住的笑声,窃窃私语声,然后,瓦丽雅上。

  瓦丽雅 (久久地凝望行李)奇怪,怎么总也找不到……

  罗伯兴 您找什么?

  瓦丽雅 我自己打包放进去的,又记不起起来了。(停顿)

  罗伯兴 瓦尔瓦拉.米哈依诺芙娜,您准备上哪去?

  瓦丽雅 我?上罗古林家去……说好了去给他们料理家务……当个女管家什么的。

  罗伯兴 这是在雅什涅沃村吧?离这里有七十里地。(停顿)这个房子里的生活就算完结了……

  瓦丽雅 (查看行李)这东西搁哪去了呢……或许,我把它放在大箱子里了……是的,这个房子里的生活完结了……什么也没有了……

  罗伯兴 我现在去哈尔科夫……就坐这趟车。事儿很多。我把叶彼霍多夫留在了这里……我雇了他。

  瓦丽雅 是这样!

  罗伯兴 去年这个时候已经下了雪,如果您还记得的话,而现在呢,太阳静静的照着,只是有点冷……零下三度。

  瓦丽雅 我没有看寒暑表。(停顿)我们的寒暑表摔坏了……(停顿)

  从院子里传来的喊声:“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

  罗伯兴 (像是早就在等这一声呼喊)我这就来!(迅速离去)

  瓦丽雅座在地上,把头枕在包衣服的包袱上,轻声哭泣。门开了,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轻手轻脚地进来。

  柳苞芙 怎么样?(停顿)该走了。

  瓦丽雅 (已经不哭了,擦拭眼泪)是的,该走了,妈妈。我今天要赶到罗吉林家去,可别误了车……

  柳苞芙 (在门口)安尼雅,穿衣服!

  安尼雅上,然后是加耶夫,夏尔洛塔.伊凡诺芙娜。加耶夫穿着带风帽的厚大衣。仆人们,车夫们上。叶彼霍多夫在行李旁忙碌着。

  柳苞芙 现在可以上路了。

  安尼雅 (兴奋地)上路了!

  加耶夫 我亲爱的朋友们,亲爱的朋友们!在永远地离开这所房子的时候,把此刻充溢在我心中的感情压制着不倾诉出来吗……

  安尼雅 (央求地)舅舅!

  瓦丽雅 舅舅,别这样!

  加耶夫 (沮丧地)网球进中间的网兜……我不说了……

  特罗菲莫夫,然后罗伯兴上。

  特罗菲莫夫 诸位,该动身了!

  罗伯兴 叶彼霍多夫,拿上我的大衣!

  柳苞芙 我再坐一分钟。这间屋里的墙壁、天花板,好像以前从来没有看见过似的,而现在我要带着一分温情如饥似渴地看看它们……

  加耶夫 我记得,我六岁那年,在圣灵节那天,我就坐在这个窗台上,看着我父亲出门向教堂走去……

  柳苞芙 所有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罗伯兴 好像都收拾好了。(一边穿大衣,一边对叶彼霍多夫说)叶彼霍多夫,你多加小心,办什么事都得井井有条。

  叶彼霍多夫 (声音沙哑)叶尔马拉耶.阿列克谢耶维奇,您尽管放心!

  罗伯兴 你这嗓子怎么的啦?

  叶彼霍多夫 刚才喝了点水,不知把什么东西吞下去了。

  雅沙 (轻蔑地)愚蠢……

  柳苞芙 咱们走……这里一个人影也不会再有……

  罗伯兴 知道明年春天。

  瓦丽雅 (从包袱里取出一把伞,像是要挥舞起来,罗伯兴左处惊恐状)您这是怎么啦……我想都没有想。

  特罗菲莫夫 诸位,上马车吧……是时候了!火车快要进站!

  瓦丽雅 彼嘉,您的套鞋就在箱子旁边。(含泪)您的套鞋又旧又脏……

  特罗菲莫夫 (穿上套鞋)诸位,咱们上路!

  加耶夫 (极其羞惭,几乎要哭)火车……火车站……红球进中间的网兜,摆球进边角的网兜……

  柳苞芙 咱们走!

  罗伯兴 人都在这里?屋里没有人了?(锁上左边的侧门)里边堆了许多东西,得把门锁起来。咱们走!

  安尼雅 永别了,旧的房子!永别了,旧的生活!

  特罗菲莫夫 新生活,你好!……(与安尼雅一起离去)

  瓦丽雅扫视了一下房间,不慌不忙地离去。雅沙和牵着小狗的夏尔洛塔也离去。

  罗伯兴 这么说,到明年春天再见。诸位,出去吧……再见!(下)

  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和加耶夫还没有离去。他们像是就等这个时机,互相扑进对方的怀里,搂着对方的脖子,轻声哭泣着,唯恐让别人听见。

  加耶夫 (绝望地)我的妹妹,我的妹妹……

  柳苞芙 噢,我可爱的、温柔的、美丽的花园!……别了,我的生活,我的青春,我的幸福!……别了!

  安尼雅兴奋的、鼓舞人心的声音:“妈妈!”特罗菲莫夫兴奋的、激动人心的声音:“啊呜!”

  柳苞芙 最后一次看看这些墙壁,这些窗户……母亲生前喜欢这个房间里走来走去……

  加耶夫 我的妹妹,我的妹妹!

  安尼雅的声音:“妈妈!”特罗菲莫夫的声音:“啊呜!”

  柳苞芙 我们走!……(离去)

  空荡荡的舞台。听得见有人把所有的房门一一锁上的声响,听得见马车一辆一辆离去的声响。寂静来临。冲破这片寂静的是斧头砍伐树木的声响,这声响单调又忧伤。听到脚步声。从右边的房门走出费尔斯。他照例穿着西装上衣和白色背心,脚上趿双拖鞋。他病了。

  费尔斯 (走近房门,推了推门把手)锁上了……都走了……(坐在沙发上)全都把我忘了……我在这里坐一会……列奥尼德.安德列耶维奇没有穿皮大衣,就穿着夹大衣走了……(担心地叹息)我没有看管好他……嘴上没毛的年轻人!(嘟囔了一些听不清楚的话)生命就要完结了,可我好像还没有生活过……(躺下)我躺一会……精疲力尽啦……哎嘿,你……这个不中用的东西!……(一动不动地躺着)

  传来一个遥远的、像是来自天边外的声音,像是琴弦绷断的声音,这忧伤的声音慢慢地消失了。出现片刻宁静,然后听到辅导砍伐树木的声音从远处的花园里传来。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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