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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江虹 ||  悬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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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22-01-27 12:41作者:肖江虹来源:西南文学网网址:http://www.xnwenxue.com


第一节

十四岁那年,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棺材。

不止我,在我们燕子峡,所有的男娃到了十四岁,都会有一口属于自己的棺材。

我们燕子峡管棺材叫“老家”,我的“老家”是蛊镇的王木匠做的。前日有人从蛊镇带来消息,说我的那口“老家”将在昨夜下水。根据猫跳河的水势,该是今天正午左右抵达。燕子峡所有的棺材都是在猫跳河上游的蛊镇打制的,山高谷深,陆路运送极其不便,只能顺水而下。多年来,燕子峡的乡人棺材接得多了,就有了经验,根据水势就能判定棺材到达的时间。

太阳还没探头,我和来辛苦已经黏附在陡峭的刀劈崖上,如同两只壁虎。

崖下是猫跳河,早不见了秋冬的枯瘦,露出了夏日繁茂雨水后的狂暴狰狞,黄龙似的扭动着粗壮的身子咆哮远去。

我跟在来辛苦身后,浑身上下都是汗水。峡谷里头有雾,一小团一小团,像是母亲纺出的纱线,从我身边无声无息飘过。抽抽鼻子,我闻到了云雾的味道,湿湿的,带点腥味,有点像乡村饭桌上凉拌的鱼腥草。

来辛苦在我脚下,身子倚挂在半壁,抬头看着我,我的四肢随着他的喊声抖索着移动。

“右靠,腾左手,左脚蹬右壁,右肩抵上崖,弯腿,弓背,右手托住上半身,转半圈,对,沉左身,日你妈,耳朵聋了,是左,不是右。”

我不敢往下看,不是怕高,是怕来辛苦的眼神。

从我懂事起,来辛苦的眼神就成了一把刀,刀刃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锋利。

这段崖其实不高,也不算险,在我们燕子峡的悬崖峭壁里头,屁都不算。我一点也不怕,来辛苦从来没看到过我和四喜他们梭下这段悬崖时有多麻利。

在来辛苦的上方,我一直装得小心翼翼和战战兢兢,可娴熟和本能有关,时不时还是会探头探脑。在崖上过了大半生的来辛苦自然不是憨包,他看得出我和这段悬崖的关系。看我熟练地绕过一段凹口后,他不说话了,蛇一样很快梭到了地面。

下到河岸,红日腾腾升起,十多个族人赤身裸体蹲在地上接棕绳。红光照着他们的脊背,发出黑亮的光芒。河水裹着枯枝败叶,隆隆直响。水面上,已经抽顶的玉米秆顺着河水流动的方向挣扎。沿着河岸放眼过去,一个月前还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已经没了踪影,雨季一过,河水跌落,就会看到全都倒伏在河滩上的玉米秆,从头到脚裹满泥浆,早已死得透透的了。打我记事起,从来没看到燕子峡的人从河滩上收走过一季庄稼,年年栽种,年年发芽,年年抽顶,年年挂包,同样的,年年绝收。可还是年年播种。我曾经问过母亲,说明明年年绝收,为啥还要白费力?母亲当时正在烧山灰,风把一股浓烟送进她眼里,她就泪流满面跟我说:燕子峡最肥的土地就在河滩上,一季成了,赛过你在其他地头种十季。

泥土在燕子峡是稀罕物,放眼出去,只有石头,单独的石头,抱成一堆的石头,细碎的石头,垒成悬崖的石头。墨黑是这里的主色调,要见到绿色,得等到庄稼伸腰,那些大豆玉米在气势汹汹的石堆里格外扎眼,一小块一小块的,最宽的半间屋子大,窄点的八仙桌大小,还有那些从石缝里长出来的,孤孤单单,在风里扭动着孱弱的腰杆,遇上狂风,呼呼几下就倒了苗,挣扎几日后,又慢慢直起了腰。

看我蹲在河边发呆,来辛苦就朝我吼:

“憨了?自家的事情呢!”

我悻悻地过去,几个人已经把绳套扎好。一个黑瘦的汉子站起来,正往腰上绑绳子。他是我族叔,叫来向南,我叫他二叔。他眼睛很小,还不聚光。来向南爱笑,一张笑脸从年头挂到年尾。

绳子绑牢,来向南跺跺脚,对着对面的山壁大喊一声:日绝娘哟!

对山的回音还没有散去,来向南的目光倏地就变了,仿佛出鞘的利剑,立时精光暴涨。他走向河边,步伐沉着坚定。赤裸的身体刚才还粗糙无光,此刻却变得油亮赤红,连下体一直耷拉着的那个物事都绷得笔直。

一个鱼跃,我的族叔来向南就扎进了湍急的河流中,岸上一帮人死死拽着绳子,不停地收收放放,河里的族叔时隐时现。

无数次的起起落落后,干瘦的来向南居然爬上了对岸。甫一上岸,他就把自己扔在一堆乱石里头,仰着头,没有声息,只能远远看见他起起伏伏的白肚子。喘了一阵,他才爬起来把绳子拴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

来辛苦笑笑,沉声说:“好得很,好得很。”把绳子这头在一棵大树上绑牢,来辛苦对人群说:“大家抓紧点,把绳套布好,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太阳还未当顶,远远就看到了那口棺材,被浑浊的河水挟裹着,蹦跳着往下游来了。来辛苦大喊一声:落河咯!十多个光丝丝的汉子跃入水中,沿着绳子一字排开,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横冲直撞过来的棺材。啪的一声水响,沉重的棺材撞在绷得笔直的拦棺绳上,立时抢出了一个锐利的枪尖。河岸上绑缚绳索的大树一个哆嗦,树叶飘飘洒洒。一个反弹,棺材剧烈旋转,原地转了好几圈。一阵白黄的水花四溅后,两股绳套已经驯服了远来的桀骜,在十多个汉子的推拉中,乖巧地落了岸。

上得岸来,湿漉漉的男人们沿河立成一排。来辛苦一声吼:“跪咯!”

扑通,沿河的肉身全都矮了半截,齐诵:“河神松手,族人得走。”这一拜是为了感谢河神在众人接棺时的高抬贵手。我八岁还是九岁那年,也是这样一群汉子在这里接棺,下去了十个,上来了八个。河神收走了两个。依旧要跪拜,但没有人哭,也不会有人哭。我们燕子峡的男人天生就不会哭,生离死别,火烧房塌,饥寒浸体,顶天了,也就猛一跺脚,大吼一声:日绝娘哦!

太阳当了顶,阳光落在那口黑漆棺材上。我扭捏着过去看了看,榉木,黑漆,圆挡,滚刀盖,头部的凸起处雕了一只正展翅的燕子。这种燕子据说只有燕子峡才有,叫作鹰燕,不光体型像鹰,还有眼神。

从此刻起,我未来的人生将和我的父辈祖辈们一样,大多数光阴会在燕王宫那面高耸入云的岩壁上度过。

忽然落雨了。

燕子峡的天气就是这样,从笑模笑样到哭流洒涕就一转眼工夫。棺材还没绑好,雨就下来了,豆大的雨点打得手背生疼。雨点在一群赤裸着身子的男人肩背上砸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棺材绑扎完毕,两根粗壮的杠子从绳索之间穿过,八个男人矮下身,肩膀抵着杠子,高喊一声:起。

八个壮汉抬着那口棺材险象环生地爬行在雾谷岭上。雾谷岭是石头的天下,那些白亮的石头立成整齐的排排,形似马牙,燕子峡的乡老管它叫马牙石。十六条粗壮的腿骨在碎石中踩出凌乱的嚓嚓声。刚把雾谷岭丢在身后,雾就从河底爬上来了。不怀好意的夏雾,顺着阴森的峡谷铺天盖地漫过来。很快远的近的那些瘦削枯败就看不见了,只有白雾团里的那口黑棺材,影影绰绰向着燕王宫的方向漂去。棺材漂到极陡的悬崖边,定住了,八个人车转身子,换了肩,使劲跺跺脚,歌声就起来了。

刀劈斧削哟

行路的山

云山雾罩哟

脚下的路

窾天磕地哟

胯下的卵

追狼逐虎哟

汉子的胆

都说生来为了死咳呵

又说死是为了生咳呵

生生死死掉个头咳呵

好似睡觉翻个身咳呵

歌声和脚步一样,笨重踏实,顺着崖壁,稳稳当当向着天的方向攀升。

很快,雾团被踩在了脚下,头顶露出了朗朗的青天,太阳又露了面,抛下刺目的白光。极目望去,能看到燕王宫横跨在猫跳河上,直插云霄。我的记忆中,燕王宫似乎一直都这样高,那些幼时觉得高不可攀的沟沟坎坎、尖山峭壁,随着自己年岁和攀爬本领的增长,它们都在一天天矮下去。只有燕王宫,一直都觉得它还是那样高。

太阳急痨痨下到山的那一面,一行人才到了燕王宫崖下。两扇峭壁,左面是天梯道,右面是悬棺崖。天梯道直通燕王宫,抬眼看去,崖壁上那些巴掌大小的红布条在风里左右摇晃。燕子峡的攀岩人每攀到一个新的地方,都会系上一块小小的红布,做个标记,下一次爬过这里,解下来,然后把它系在更高的地方。那些飘在风中的红布,有些簇新,有些已然泛白。簇新的,是比我年纪稍长的新手;泛白的,这一生都没法再继续攀爬了。立在壁间,一个恍惚,一次错误的转身,甚至一闪念的走神,人就成了断线的风筝。十之十死,归宿地就在对面的悬棺崖,那里有他们十四岁时就已经置放好了的黑漆老家。

从上往下细数,悬棺一共十一层,代表了十一代,每层都密密麻麻一字排开。最上的几层,已经枯朽残破,还有散了架的,隔上几年,燕子峡的攀爬好手们会上去收拾一回。选个好日子,腰上别着篾条,噔噔上去,把那些散架的棺木并拢,捆牢。先人是见不得光的,那会散了魂灵。

把棺木放下,我的父亲来辛苦对着悬棺崖点上香蜡纸烛,把昨夜母亲煮熟的刀头和一升山谷端出来放好。然后把我唤过去,并排跪在崖前。

来辛苦高喊:

“列祖列宗,来畏难十四岁,成人了,根据燕子峡的规矩,他从今天开始就算是真正的攀岩人了。从今往后,他就要在对面的崖壁上行走了,列祖列宗要拿只龙眼观照住他。我晓得,悬崖路上无老少,运气不好,我就把他送过来。今天是来畏难老家升崖的日子,祖宗保佑,万事顺遂。”

把我撂一边,来辛苦带着一帮人开始准备棺木升崖。先把棺木绑缚好,绳索留出足够的富余,另一头缠在腰上,一齐攀到置放棺木的岩壁,找个可靠的支撑,齐喊:“走咯!”喊一声拉一段,喊一声再拉一段,直到棺木升到指定的地点。

我对这个没兴趣,这些年看得多了,就远远找块大石头坐下来,才发现黄昏从远处漫过来了。此时浓雾已经散尽,夕阳的光芒从燕王宫的岩壁上淌下来,像面巨大的金色瀑布。那口棺木在耀眼的金色里,逆着光芒正一点一点攀升,对面绵延而去的岩壁上,回响着男人们粗壮厚实的喊声。目光投向更远处,清澈的天幕下能见到曲家寨,一个全寨人都姓曲的寨子,房屋东拉西扯悬挂在高高矮矮的山崖上,有几处炊烟已经升起,袅袅地,顺着石壁,往天的方向蔓延。

第二节

夜晚,来辛苦在饭桌上低着头喝酒。酒是深山的青杠树上的青杠籽酿就的,又暴又辣,我曾偷喝过,剐喉咙的,像是吞下一把锋利的刀子。有一年,一个远方亲戚来看来辛苦,带来两斤高粱酒,本以为会得到来辛苦的夸赞,哪晓得吞了一口,来辛苦眉头就皱起来了,只说了一句:寡淡了些。亲戚不高兴了,说这是纯粮食酿的呢。来辛苦更不高兴,瘪着嘴答:“我们燕子峡可不敢这样糟践粮食,我们的粮食得留着活命。”

兴许是喝惯了,来辛苦喝青杠籽酒的模样很享受,连眉头都鲜见皱一皱。往嘴里扔了一颗锅煸黄豆,来辛苦睁着血红的眼睛对我说:明天上祖祠崖吧!

我心头一哆嗦,脱口而出:“我不去!”

来辛苦眼睛血红,恶狼似的瞪着我,沉声说:“你再说一遍!”

看着他那副吃人的凶相,我没敢出声。

祖祠崖在燕王王宫西侧,是个穿洞,进口到出口六七里地,隐在一片枯藤老树中,洞口很小,不注意根本发现不了。这个隐秘的所在一直是男娃们心头多年的恐惧。稍大一些被送进祖祠崖待了一夜下到地面的,大多好几天连抻抖的话都说不了一句。缓过来问起,也就一句话:“尽是死人,哦,不是,尽是活人。”没进去的嫩娃刨根问底,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对面的费劲地想了半天,面上的恐惧云山雾罩了,才戚戚答:“活死人。”

要上燕王宫,先上祖祠崖,是我们燕子峡的规矩。有被送达崖下准备进洞的娃娃求大人,说怕得很,不进去。大人黑着脸,一巴掌扇在稚嫩的脸上,吼:“日绝娘,连这关都过不去,还想上燕王宫?”

天刚放亮,来辛苦就踹开了房门,把我从被窝里拎出来扔在院子里。在心头我跟自己说:“不要哭,不要让狗日的来辛苦看笑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本想憋住,没成功,温热顺着脸颊一直往下淌。来辛苦看不见我的悲伤,把装物事的背篓往肩上一挎,往院门边走去,看我不动,又回头吼:“收起你那两滴狗尿,这个地头不兴这个。”

立在崖下,我胸口冰冷。来辛苦把两支松油火把递给我,又把一盒火柴和几个煮熟的洋芋装进我的兜里,指指崖壁上的山洞说:“上去吧,我在穿洞那头等你两天,两天不出出来,我就当你死在里头了。”

爬到洞口,崖下的来辛苦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朝着黑点狠狠吐了泡口水,我摸出火柴把松油火把点燃,弯腰掀开洞口的藤蔓,一股阴风扑面而来。打了个寒战,定了定神,我才抖抖索索迈出了第一步。

其实昨晚我就想好了对付恐惧的办法,除了看脚下的路,绝不东张西望,就想这些年燕子峡让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情。在床上想了大半夜,还是觉得来高粱最有意思。

低着头钻进洞子,路不太宽,仅容一人通过,湿气很重,脚下有些黏糊糊的感觉。风好像更大了,还夹着呜呜的声响。

嗯,还是想想来高粱吧!算起来,来高粱算我曾祖辈,来辛苦喊他二公,我喊他二老祖,今年七十二了。他是同龄人里最先爬上燕王宫的人,技艺高,胆子大。听寨上其他老人说,那年天旱得特别厉害,来高粱在燕王宫的拱洞里连续装了一天一夜的燕粪,下岩时犯了黑头晕,枯叶样落到了地面。

那一年,来高粱二十三岁。

在燕子峡,攀岩人摔死算平常事。不平常的是,尽管摊在地面的来高粱像一只摔碎的土碗,可他居然没有死。十多天才醒过来,发现一条腿没了,就拿脑壳撞墙。来高粱爹妈死得早,他从天梯道上落下来时还没有成家。从那时候起,他就被寨人供养了起来。排好顺序的,每户负责他半月的吃喝。到了年终,该添衣添衣,该置被置被。

刚想起来高粱的断腿,我发现脚下开始变得陡峭,紧接着是一道齐腰的石门坎。翻过石门坎,路不再湿滑,路面上还有薄薄的一层灰,脚踩上去,会发出噗噗的声响,继而腾起朦胧的烟雾。

四周没一点声响,我不敢抬头,只能接着想来高粱。

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年,来高粱没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下地后,他第一件事就是拄着青杠树做成的拐,晃荡着一只空裤管,蹦跳着去到寨门口最高的那块大石头上,开始高声咒骂:“那些把我抬回来的听好,哪个喊你们把老子抬回来的?我日绝你娘的,我日绝你娘的。”

这成了来高粱此后几十年的习惯。午饭后,他就会准时去到那块石头上,开始长声吆吆的咒骂。有次我和来辛苦从寨门口经过,来辛苦招呼他:“二公,口不渴呀?”

来高粱摇摇头,满脸悲戚地说:“日绝娘,崖上那口老家,我是进不去了。”

来辛苦怔在原地,也不晓得如何安慰,低声说:“二公,你忙,我先走了。”

我和来辛苦走出没多远,又听见了来高粱的声音:

“那些把我抬回来的听好,哪个喊你们把老子抬回来的?我日绝你娘的,我日绝你娘的。”

我问来辛苦:“二老祖为啥子要这样子?”

来辛苦悠悠叹了一口气:“上不了悬棺崖,进不了祭棺簿子,生不如死,你说难受不?”

我说他可以再从崖上滚下去一次呀。来辛苦瞪着我,看样子是想冒火,盯了半天,语气软了下去,瘪瘪嘴说:“只有从掏燕粪的天梯道摔下来,才有资格睡在悬棺里头,懂不懂?”

来辛苦最后说:“其实当年把他抬回来的那些人,差不多都死完了。”

后来我慢慢晓得来高粱为啥会那样难过了。在我们燕子峡,有个最重要的日子,叫作祭棺,就是每年阴历九月初三,寨人都要把家里最好的东西拿出来,全都聚到悬棺崖下,将供品齐齐摆成一排,焚香点烛。再烧上六堆火,男人赤膊,女人赤脚。围着火堆先跳丰收舞。接下来是拜棺,男女老幼跪倒在悬棺崖前,有专门的香灯师,翻开簿子念诵每一个躺在悬棺里头的人名。三拜过后,开始唱歌。

走了

走远了

越走越远了

向着太阳的方向

双脚踩着山

踩着水

踩着白的云

踩着来时的路

快跑

跑过猛虎

跑过雄鹰

快追

追逐狂风

追逐落日

从小,老人们就告诉还未长成的娃娃,这里其实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老家在有海的地方,那里水草丰茂,鱼肥米香。因为一场战争,才不得不背井离乡,沿着大河一直往上游走。走啊走啊,实在走不动了,就选了这样一个地方扎下来。又说,在这样的地头活命,就要抛得开生死,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星宿,死了,就是换了一个更好的地方活着而已。

燕子峡的细娃,时逢繁星满天的夜晚,都会聚在一起仰望夜空,找寻死去后活在天幕上的那些人。

每次讲述完毕,老人们就会说:总有一天,我们是要回去的。

松油火把摇着昏暗的光,穿过一段狭窄的巷道,洞内开始开阔起来,我忍不住举头看了看,火光能照见四壁,一间堂屋大小。我有些累了,气息不太均匀,本想歇一阵,没敢停下来,催着自己赶快闯过这段漫长的恐惧。

折过一个弯,心思刚回到寨门口大石头上,来高粱的面容还没有完全清晰,我就在折过的弯道口呆住了。

白色。

壮观的白,透明的白,晃得我眼睛生疼。松油火把微弱的光,在四面石壁上完成数次折射后,瞬时光芒万丈。怔了半天,我惶然移过去,伸手摸了摸晶莹剔透的石壁,凑过去仔细看了半天,才晓得白昼的来历。

这种石头我曾经在猫跳河里捡到过,大人说这叫仙宿石,是天上的先人成神之前褪掉的外壳,神人冉冉升起,外壳则落到地面。谁要捡到了,好运气就成了屁股后面的尾巴,甩都甩不掉。

沿着四壁转了一圈,我才发现靠东的墙角还有一处低矮的入口。我猫着腰举着火把进去,也是一间完全由仙宿石构成的屋子,只是比外面那间好像更宽大一些。

举着火把的手往里一伸,我立时惊骇。

石屋里挤满了人,老的小的,或坐或卧,借着茂盛的白光,能清楚看到他们的衣服的颜色和质地,能看清细娃们还泛着亮光的脸庞、老人们额头上密集的皱纹。他们没有半点死人的模样,倒像是群体劳作后的小憩,又像是晚饭后一次随意的讲古。慢慢地,恐惧被眼前的景象逐渐抽空,我下意识往前跨了几步,看得就更清楚了。最里面靠着石壁的全是细娃,中间一段是老人,外面一层看起来都是些气饱力胀的汉子,手里都握着锄头扁担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深吸一口气,我慢慢走过去,蹲下来,仔细看了看地上一个歪坐着的人。他年纪和来辛苦差不多,有浓密的胡须,眼睛微闭,双手紧紧攥着一根扁担。那手粗壮有力,指甲微微后翻,他该是个攀岩高手。我想这双手一定攀爬过燕子峡那些高高矮矮的石壁,我甚至能想象到这双手有力地嵌进石缝时的情景。

盯着那双手看了好久,我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摸了一下那布满青筋的手背。

眼前荡起一股淡黑的烟尘,那只鲜活的大手瞬时化为齑粉。

我对自己的粗野很后悔,给他磕了三个头,才慢慢退出了石屋。

坐在外室的壁根下,我掖了掖衣服,半天才平息下来。我想这样多人,怎么会全死在这里?我来到这个世界的十四年里,燕子峡没有人能把这个山洞里的事情说清楚,就算年岁最大的来稻谷也不能。

插在石缝里的松油火把,火光渐渐微弱。我感觉到有些累了,索性伸直腿,想歇一阵再走吧!火光慢慢收拢,虚弱地颤抖了几下,终于熄灭了。

黑暗没有如约而至,白光还在,氤氤氲氲。渐渐地,四壁开始有更强的白光射出,如同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丝丝白雾。

就在这时,我听见了脚步声,好像从洞外跑来,急促慌乱。我绷直腰,刚想听清楚脚步声传来的方向,忽然更多的声音开始响了起来。细娃的啼哭声,大人的呵斥声,老人的叹气声,这些声响夹杂在一起,仿佛一锅沸腾的稀粥。

最清晰的还是那个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最后脚步声在石室入口处停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沉重的喘息声,喘了几声,虚空中有人说话:

“不好了,土匪在山洞两头燃起了火。”

我边上忽然有东西重重杵在地上的声响,接着一个声音吼:“烧火怕啥子?只要掐住石门坎,土匪能奈我何?”

“不光烧火,我看见他们还搬来了两架风簸,开始往洞里头送烟了。”门口的声音说。

话音一落,石室里掀起一阵慌乱的嘈杂声。

“不要闹!”

我边上的声音吼,“老人娃娃,全都退到里头去。”

白雾茫茫中,竟然开始有人影晃动,我头皮一炸,后背紧紧贴着石壁。

幻影逐渐清晰起来,我看见老人和娃娃们拉着手,依次退进了里面的石屋。剩下的几十个壮年男女,手里操着家伙,分别把守着两扇石门。

接着我看见了烟,开始有人咳嗽。烟雾越来越浓,咳嗽声响成一片,还夹杂着细娃的哭声。这时手握扁担的壮汉站了出来,他挥手扇了扇眼前的浓烟,开始点名。

“来黄杨、来石头、来小树、来明白——”他喊了一串名字,然后对喊到姓名围拢来的人说,“你们二十个人从地下的暗河马上走,明天正午就可以从猫跳河的鲢鱼洞出来。”

话音没落,众人都嚷着不走。

“卵话多,今天这一劫看样子是过不去了,”他沉声说,“你们不走,燕子峡就绝人种了。”

还有人嚷。

朝着嚷得最大声的那个一巴掌甩过去,扁担往地上狠命一杵,他大声吼:“祖宗千辛万苦才找到这样一块栖身的地头生育繁衍,难道就这样子在我们手头化苗了吗?”

“我们去里头跟婆娘娃娃道个别吧!”有人哽咽着说。

“都火烧眉毛了,道个卵的别。”他又吼。

“走!”他横起扁担一扫,拨得一片踉踉跄跄。

一群人爬起来,开始陆续往门口退。

“等一下,”他声音矮了下来,走过去,把手按在一个年轻人的肩膀上说,“出去后分成两拨,不要住一个寨子,另立寨门的重新改个姓,免得大难来临了遭一锅端。”

送走那群人,他回身对剩下的人说:“退进去,守好老人娃娃,土匪进来,有口气就拼他妈个逼的。”众人捂着嘴,咳咳亢亢退回了里面的石室。

浓烟很快塞满了石屋,可我一点也闻不到。窝在原地,我心里怦怦乱跳。里屋间或有咳嗽声传来,都压得低低的。没多久,咳嗽声也听不见了。我想肯定都死去了。这一刻,时间仿佛被冻住了,变得硬硬邦邦。我的心也被冻成了冰凉的一坨。死寂中,忽然有微弱的声音传来。我往石门那边移过去,侧耳仔细听了听,歌声,熟悉的歌声。

唱到这里,歌声消失了。

我心头一热,想接着唱下去,嘴巴动了动,最终没能发出声音。

浓稠的烟雾瞬间就散得干干净净,我挣扎着站起来,从腰上取下另一支松油火把点燃,咬紧嘴唇,向着出口走去。

第三节

山间石缝的玉米黄豆在干瘦寡毒的山风中偏偏倒倒,总算挨过了初夏。大半都死去了,土层太薄,没有足够的水分和营养,拖着纤细枯黄的腰杆熬了大半个夏天,还是成了一把枯焦。活下来的依旧羸弱,可毕竟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此时最需要的除了雨水,还有燕粪,比脸皮还薄的黄土层,没有肥料下去,就会光杆杆来,光杆杆去,连种子也不给你留一粒。

燕子峡的男人们开始从燕王宫掏运燕粪的那个早晨,我和来辛苦在那些摩肩接踵的崖壁上无数次的起落后,终于站在了摸天岭上。

舔了舔焦渴的嘴唇,横起衣袖拉了一把额头,我指着天上那圈白花花的圆骂:“日你烂娘,少出来两天你会发霉?”来辛苦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将我提起来,厉声吼:“得了了,连老天你都敢撅。”我脚尖点着地,惨叫着说不敢了,不敢了。

来辛苦松开手,骂骂咧咧朝崖边去了。一大团阳光罩着我,半天耳朵才有了钻心的痛。掏出小鸡鸡,朝着来辛苦的背影狠狠地尿了出去,正尿得欢腾,忽见他猛地有了一个回头,我惊慌失措地把鸡鸡扳开,射向路边的一块青石。滋滋,青烟蒸腾,像是往烧红的铁板上泼了半瓢水。还没拉好裤子,来辛苦在崖边大骂:“狗日的,好好一泡尿,为啥不给那棵杉树?”跺跺脚,他又说,“让它多活几天,说不定正好能接上旱后的第一拨雨水呢!”扭过头,我看见了石头旁边一棵细筋筋的水杉,有气无力黄着,根部依稀还存有些浅绿。

“老子就不尿给它!”我在心里对来辛苦喊,还隐隐有些得意。

回过头,对着那棵蔫巴的杉树愣了半天,我后悔了,最后骂了自己。

“瞎逼。”

来辛苦在崖边用手搭了一个凉棚往山脚看了看说:“这俩爷崽,拖尾巴蛆!”

就要见到我的引路师傅了,他叫曲丛水,我喊他曲二叔。我见过他,络腮胡,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有一年我一个族中老人过世,曲丛水来帮忙,我那几天就偷偷看他。整整三天,他硬是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不仅认识曲丛水,我还认识他儿子曲向海。曲向海和我同岁,所以我爹和他爹正好做了碰头师傅。在我们这里,攀岩师是不教自家娃娃学攀岩的,那是怕心软,心软了就舍不得打骂,不打骂就教不出真本事。这样就有了一个规矩,燕子峡和曲家寨,换了娃娃教。不是亲生的,舍得下手,手下得越重,攀岩本领就越过硬,这叫过寨活。

太阳刚到顶,曲丛水和他儿子曲向海爬上了摸天岭。

点点头,来辛苦把我推给了长着一脸络腮胡的曲丛水,然后把和我一般高矮的曲向海牵了过去。

从腰上取下一把寒光闪闪的镰刀,曲丛水指了指路边一块石头,示意我坐下。坐下来,曲丛水左手按住我的脑壳,说:“不要乱动,怕开瓢!”我反头睖了他一眼,心里说:“要剃就快剃,卵话多。”我硬着脖子,镰刀在头顶嚓嚓响,头发纷纷扬扬。燕子峡的男娃,都有这一出,剃掉一头发须,就算是男人了。剃完,曲丛水牵着我的衣领吹了吹脖子里的断发。吹完,他把镰刀递给了来辛苦,来辛苦嘴巴往边上努了努,我让开,曲向海坐了上来。

简单的成人仪式完成后,临别前曲丛水对我说,明天早点来。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曲家寨,吭哧吭哧半天才爬到曲丛水悬吊在峡口上的家。

喊了两声曲二叔,一个女人从屋里出来,凑过来看了看我的葫芦头,笑着说:“你二叔这活没干好,没有剃干净。”接着她又笑嘻嘻说,“不过也差不多了,又不是过年洗猪脑壳下酒。”说完女人哈哈大笑。

女人是我二婶,蛊镇嫁过来的。和他男人两个脾性,典型的话篓子。

我喊了声二婶,女人从兜里掏出一块红布,撕成两截,一截拴在我手腕上,把另一截递给我说:“这是你的引路幡,我在祖祠崖下求来的,要收好!”

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女人说:“你二叔天不亮就出门了,让你去天梯道找他。”

阳光寡毒,惨白惨白的。我头晕眼花在一堆乱石里飘荡,眼睛转了一圈,连棵避阴的树木都没有。昏得很,蹲下来扯了些地瓜藤编了一个圆圈套在脑壳上,才敢继续往前走。

站在山脊上,成群的鹰燕从头顶掠过,发出锐利的尖啸。

此时是燕王宫最热闹的时节,崖上崖下全是人。从六月第一天开始,燕子峡和曲家寨就开始轮流采取燕粪,一个寨子一天。今天是曲家寨采粪的日子。放眼过去,地面上是大大小小的燕粪丘。崖上不断有燕粪送下来,绳索吊着麻袋,耸动着从天而降。崖下的取下袋子,将燕粪翻倒出来,伸手抓一把,捏一捏,脸上堆满了笑,仿佛手里抓着的已经是黄澄澄的粮食了。今年鹰燕来得密,燕粪充裕,庄稼有福了。

庄稼有福,人也就有福了。我弯着腰,双手拄着膝盖喘了好一阵,呼吸才变得均匀。横起衣袖抹掉额头上密集的细汗,我在崖下的人群里看见了曲丛水。慢腾腾折到他面前,我抬头看着他。他正指挥分发燕粪,低头看见了我,微微点了点头。

“好久开始?”我问他。

“干啥?”曲丛水说。

我一愣,说:“攀岩啊!”

指指对面的天梯道,他问:“怕不?”

我看了看对面的绝壁,说:“怕个卵。”

“不怕摔死?”曲丛水说。

瘪瘪嘴,我说:“摔死也要爬。”

他冷冷地说:“今天不爬。”

我说:“不爬你喊我来干啥呢?”

指指对面崖壁,他说:“看咯。”

“看?”

“看!”

“看哪样?”

“看悬崖。”

“悬崖有个看法!”

“看久了就看出个来了。”

我斜靠在一块黢黑的大石头上,眼睛定定盯着对面的天梯道。目光在崖壁上爬上爬下,入眼都是无边的暗黑。只有那些黄杨树,从狭窄的岩缝里探出身子,悬吊在崖壁间,崖壁才有了些许的生气。静静看了好久,我发现天梯道真是太高了,还越看越高,看到最后,心底的惧怕越积越浓,比在祖祠崖见到那些怪东西时还害怕。这块崖壁不比他处,有凹陷的弧度,这比垂直还要命。我们平时攀爬的那些悬崖,也陡也高,可没有这样骇人的凹凸。

天上忽然一声呼啸,是鹰燕,从远处结队飞来,黑压压一片。它们飞得很快,迅捷掠过那些高高矮矮,接近燕王宫,燕群就拉成了一条黑线,扑棱棱钻进了高处的崖洞里。

“鹰燕归巢了,燕粪不能掏了,”曲丛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面前说,“你回家去吧!”

我说还早呢!

“鹰燕惊扰不得,我们也要回家了,”拍拍手上的粪渣,曲丛水问我,“看了半天,看见啥子了?”

我先是摇摇头,想想说:“越看越高,越看越怕。”

曲丛水说:“有怕惧就好。”

回家的路显得格外漫长,在崇山峻岭间几起几落后,我在寨口看见了大石头上的来高粱。阳光从正面裹着他,把他的须发染成了炫目的橘黄。他依旧重复着那几句骂人的老话,我发现和前两年相比,他骂人的模样好像更认真了。

经过时,我懒懒地喊了一声二老祖。他一般不会应声的,我之前和他有过无数次这样的照面,喊他他也不应。不过我还是一直坚持喊,毕竟他是长辈!

越过大石头没几步,他忽然止了骂,喊了一声我的名字。

我吃了一惊,转过身看着他,他脸上退去了刚才骂人时的狰狞,挤成一堆的皱纹也慢慢舒展开了。伸手把那条在风中猎猎作响的空裤管掖到屁股下,他对我招招手说:“你过来。”我走到他面前,他拍了拍身边的空余,让我上去。

爬上去,我先往他那头挪了挪,想了想,又把屁股挪回了原来的位置。

“畏难,听说你要上崖了?”来高粱露出了百年难遇的和蔼。

我点点头。

“好好爬,一定要成燕子峡最好的攀岩人。”他拍拍我的后背说。

我摇摇头。

他绷着脸,假装不高兴,说:“背时娃娃,一点志气都没的。”

两手撑着身子往我这边移了移,还警觉地四下看了看,来高粱神秘地对我说:“畏难,二老祖求你个事。”

“啥事?”我问。

轻轻咳嗽一声,来高粱说:“等攀岩熟练了,你——那个——”

我说:“二老祖,那个啥子嘛!”

他把嘴凑到我耳朵边,悄悄说:“等熟练了,麻烦你把我背上悬棺崖,死我也要死在自家的悬棺里头。”

我一听,大惊失色,慌忙摆手,说:“要不得,要不得,我爸他们晓得了可不得了。”

他瞪着眼说:“我们悄悄摸摸地上去,鬼才晓得,他们要问起,你就说我跳猫跳河了。”

我说那也要不得。看我这样坚决,他是真发怒了,一下把我掀下石头,骂:“你个小狗日的,我是你老祖呢!和你老子的老子的老子一辈你晓得不?求你个小事你都不干,无忠无孝的东西。”

我说:“二老祖,我不敢这样做。”

双手一摊,他说:“哪个晓得嘛。鬼都不晓得。”

正正色,我说:“二老祖,鬼真的会晓得的呢!”

朝我呸一口,他吼说滚,快给老子滚。

我心想,来高粱要是见到了祖祠崖洞中的那番景象,他就不会说这样的话了。

骂完我,狰狞重新统治了来高粱的脸庞,他又开始骂。

我把目光投向远处,黄昏结实了,暮色挂满了高耸的岩壁。有晚归的鹰燕在空旷的峡谷里鸣叫。

第四节

盯着天梯道看了足足一个月,曲丛水才对我说:“你可以上崖了。”

站在崖下,曲丛水说:“攀岩这活,说白了就几招,托、撑、转、靠、蹬、举、耸。关键是要记得崖上的每一个细部,哪个地方湿滑,哪个地方逼窄,大到碰头的石崖,小到可供蹬腿的拇指大小的石瘤子,都要刻进脑壳里头。”

我点点头,往手心啐了一泡唾沫,刚准备上去,曲丛水又说:“记住,两件事不能干:一是千万不要碰崖上的树木,抓和踩都不行,不牢靠;二是越容易的地方越要万分小心,不少落崖的,都是在看似容易的地方闪了神。”顿了顿,曲丛水最后说,“攀岩人没的二次,稍有闪失,只能去阴间重来了。”

我倒是诧异了,络腮胡原来也会说很多话的呢!

刚开始这段倒是容易,似乎不比燕子峡其他岩壁难多少。

上去约莫三丈,听见曲丛水在崖下喊:“停!”我左手抓牢一片凸出的崖壁,回身应他:“我还能上!”

“喊你停你就停,”他有些生气地喊,“把你的引路幡拴好!”

我从兜里掏出二婶给我的红布条,找了石锥子系好。

“拴好了,我上去了!”我朝他喊。

“下来!”

我极不情愿地梭到地面,刚想和他理论,忽见他举着一根粗大的棍子劈头盖脸就给我砸过来。我慌忙伸手去挡,棍子砸在我的手臂上,钻心的疼。我连忙后撤,棍子如影随形跟着砸了过来,噼啪乱响。徒劳了一番,看逃不掉,我干脆抱着脑袋蹲在地上任凭他捶打。又一阵噼噼啪啪空响后,曲丛水才停了手。

猛地跳起来,我指着他骂:“曲丛水,我和你有仇吗?”

他把棍子往地上一扔,使劲摇了摇头。

“那你为啥打我?”我努力憋着眼泪吼。

“不为啥,就是打一顿,好让你长记性咯!”挠挠头他又说,“你算好的了,当年我还没上崖,就被引路师饱打一顿,双手肿了一个月。”

看我还在呼呼出气,他说:“不要喘了,继续爬,爬到引路幡的地方就给我下来。”

揉揉酸痛的手臂,我在心里骂了他几句狗日的,赌着气噔噔上去摸着那块红布条,反身问他:“啥子时候才能继续往上爬?”

“等蒙着眼睛都能上去了,就继续爬。”

从那天开始,我天天在这段石崖跟着太阳上上下下。等我开始下一段攀爬的时候,燕子峡已经进入收割的季节了。今年老天给脸,连续来了好几泼雨水,加上燕粪充裕,庄稼吃饱喝足了,就憋着劲猛长。收割的时候,我见到了十多年来最粗壮的玉米棒子和最饱满的旱地稻谷。

守着一院子的收成,来辛苦笑得合不拢嘴。叉着腰在檐坎上检阅了一遍成果,他得意扬扬说:“起码够吃半年,加上洋芋红苕,最多喝两个月的稀饭。”

来辛苦是该得意。去年庄稼刚伸腰时雨水倒是充足,燕粪也够,本以为是个丰年,哪晓得庄稼正在挂包背果的关键时期,老天爷就转到阴山背后去了,三个月一滴雨水没有。最后我家从地里收回了两背篓旱谷和三背篓玉米。一家人喝了大半年野菜粥,母亲省嘴,想留给我们多一点多一点吃的,喝到后来都开始浮肿了。今年刚好颠倒,开始一直干渴,眼看庄稼都要倒苗了,雨水开始一泼接着一泼,下得一个燕子峡眉开眼笑。

因为是农忙,曲丛水让我这几日在家帮忙,说等过些时候再上崖。来辛苦从曲丛水那里知道我崖上的一些事情,大约都是好话,加上收成肥实,格外高兴,让我和妹妹帮母亲剥玉米,还很浪费地宣布:“今晚吃顿白米饭,不加苞谷籽,不加红苕干。”母亲也高兴,假装埋怨说:“叫花子留不得隔夜食。”

我们在院子正兴高采烈撕着苞谷壳,来向南进来了。他哈腰笑着,先夸了一番收成,然后转头对檐坎下的来辛苦说:“哥,有趟活,想来问你愿不愿去。”

来辛苦正在绑扎悬吊玉米串子的木架,回头问:“啥子活咯?”

“前些天有人从蛊镇带信过来,说过几日有人要来燕子峡,让我找几个人过去帮忙搬东西,”迟疑片刻,来向南试探着说,“听说有劳苦钱。”

来辛苦鼻子嗤了一声。脸微微一红,来向南讪讪说:“去不?”

狠命拉紧一根篾条,来辛苦说:“不去。”

“那我让畏难和我去。”来向南转头对我挤了挤眼。

我没敢吱声,拿眼睛看着来辛苦。

“敢!”怕缺少威慑力,来辛苦又恶狠狠嚷,“哪只脚先迈出去,老子就把它折断塞进屁眼里去。”

无奈摇摇头,来向南走了。来辛苦又恶狠狠嚷,“哪只脚先迈出去,老子就把它折断塞进屁眼里去。”

无奈摇摇头,来向南走了。来辛苦扭过头,对着那个弯弓样的背影飙了一大泡口水。等那张弓飘远了,来辛苦转头问我:“到哪儿了?”

“老子问攀岩。”

“快到帽檐崖了。”我小声说。

来辛苦嘴角掠过一丝隐秘的笑意,随即正色说:“比曲向海差点。”

他以为老子不晓得,曲向海还在三丈高的崖壁上打转转。

农忙过后,曲丛水教我过帽檐崖。实在太过险恶,我的引路师傅怕我有闪失,反反复复给我做了十多次示范。看他过得很轻松,我以为容易。真上去了才晓得它的刁钻。难处在帽檐下方,身体得完全悬空,全凭臂力带动整个身子,整个过程必须一口气完成,稍有泄气,就可以去对面的悬棺崖睡安稳觉了。

甩甩手准备上,曲丛水拉住了我。

“想好如何上去没有?”

“你上去的法子我记下了,照着做咯。”

兜头一巴掌飞过来,镗一声脆响。还没等我捂住脸,曲丛水大声吼:“十多岁了,你狗日的脑筋是豆渣捏的吗?”他把右手一伸,问,“你那手杆有这样长吗?”

叹口气,他语气才稍稍舒缓。

“手脚长短不一,我够得到的地方你够不到,我踩得踏实的地头你踩不踏实,按照我的法子爬,你就等着来辛苦给你收尸吧!”

“用哪样法子上去呢?”我小声问他。

“没的法子,这个地头的攀岩人,一个人一套法子,”我的引路师傅语气急促地说,“我爬给你看,是要你晓得,帽檐崖就是看起来吓人,可要有了属于自家的法子,它就卵都不算。”

我问他:“你的法子哪来的?”

“根据自家手脚长短、腰杆粗细、脑壳大小,慢慢摸出来的。”

我郑重地点点头,说:“二叔,我懂了。”捞起袖子,系紧鞋带,我刚想上去,他从后面一把拉住我说:“今天不爬了,回去和家里人吃顿团圆饭,明天再爬。”我晓得他的意思,怕我花半天时间爬上去,眨个眼的工夫就落下来。我没有拂他的意,默默点了点头。

回家照例要经过寨门口。来高粱还在,今天他没有骂人,远远就看见他伸着脖子看着远方,像只木讷的老龟。喊了他一声二老祖,刚要过去,他好像在说话,蚊虫样的低鸣。挨过去仔细听了半天,才听清他说的话。

“我要走了,菩萨来接我,骑着玉麒麟,带着金童玉女,”低低哼几声,他又接着说,“蛇长脚了,长长短短八只脚,我数过了的。”

我忽然喉咙一下变得硬邦。石头上的这个人,几十年来只能靠眼睛在崇山峻岭之间行走。以前我们一帮细娃暗地里都拿他当玩笑耍,说他睡不进自己的悬棺才变得这样古里古怪。上了天梯道我才慢慢明白了,在燕子峡,男人只有行走在悬崖才是幸福的,我想没有比解除你翻山越岭的本领更让人难过的事情了。

晚饭时,我没有给来辛苦讲明天上帽檐崖的事情。刨了两口饭,我对来辛苦说:“今天我看见二老祖,他脑筋好像越来越不管事了。”来辛苦自顾低头吃饭,含口饭含混着说:“不就是咒骂吗?让他咒去,反正都习惯了。”

“他今天说了另外一些话。”我说。

“哦!”来辛苦停止了咀嚼,抬头看着我惊奇地问,“说啥了?”

我把来高粱的话复述了一遍。来辛苦放下手里的碗,把嘴角的一粒饭扒拉进嘴里,笑笑说:“我是佩服他,装憨可以装这样多年,不容易。我看他不装到死去那天是不罢休了。”

“他死了可以进悬棺不?”我问。

来辛苦抬头看着我,冷冷地说:“除非顺顺利利爬到五十下崖,要不就摔崖时当场断气,他想进悬棺,没这样的开头。”

我嘴巴动了动,没出声。

来辛苦撂了碗,起身转出门去了。母亲低头看了看他的饭碗,说还没吃完呢,干啥去?门外传来来辛苦低哑的声音:

“闷得很,老子出来透透气。”

我放下碗,悄悄问母亲:“二老祖真是装的呀?”

轻轻笑笑,母亲啥都没说。

第五节

大清早落了点毛毛雨,天梯道的岩壁变得异常湿滑。举起头,晶莹的水珠凝结在暗绿色的青苔上,水珠慢慢变得饱胀,最终失去了攀附,垂直降落下来,在石壁前击打出一排浅浅的小坑。

这样的湿滑,能不能上去,我心头没底。在一处干燥的崖壁下蹲下来,我才想起燕子峡的汉子在掏采燕粪的时节可不看天气的。庄稼在比脸皮还薄的土地里喘息着等待下粪,老天要戏耍你,连续落个十天半月雨,等你候着好天气把燕粪盘下来,已然过时了,再多的粪铺下去,禾苗也瘦着筋骨一直到秋收,你连颗种子都没有。

脱掉衣服,挽起裤腿,我硬着头皮开始上。下面一段轻车熟路,到了帽檐崖,我不敢冒进,先仔细看清了崖壁的每一个细处,琢磨了半天,算是有了路数,才开始上崖。等到了最险要的地头才晓得湿滑给攀岩带来的难处。手抓不牢,脚踩不稳,心头就开始发虚。曲丛水跟我说过,攀岩最忌讳心乱,心乱了,手脚就乱了,手脚乱了,节奏也就乱了,失去了节奏,摔崖是迟早的事情。

倒悬在半空,崖上的水珠捶打着我的脸,仿佛每一滴水珠都能把我砸落崖底。没了方寸,心更慌了,刚才还刻在脑子里的崖上的一点一滴的细节也不见了。闭了眼,脑子里白茫茫一片。睁开眼,头顶上的水珠掉落后又开始在青苔上聚集。时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漫长,手脚先是剧痛,然后开始酸麻,要命的就是酸麻,酸麻降临,坠落就比头顶上那滴水珠还来得快。

我想我就要死去了。

此刻,我好想把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十四年的日子都认真捋一遍,可一闭眼,却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全被高高矮矮、密密麻麻的悬崖占据了,它们都泛着黑黝黝的光泽,冷眉冷眼立在天地间。

睁开眼再看一眼这个地头吧,还是高高矮矮、密密麻麻的悬崖,一样泛着黑黝黝的光泽,全都冷漠地看着我。

就在临近坠落的一刻,我看见了一只脚,一只穿着岩豆藤草鞋的脚。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那只脚就开始拼命踩踏我的手。我连忙躲避,可就是躲不开。挨了好几脚后,手上的酸麻不见了,疼痛回来了。大吼一声,拼足余力,我猛一耸身,居然翻了上去。

上到帽檐,有了一方逼窄的开阔。一屁股坐下来,我看见那人站在我面前,手里抱着那根扁担,面无表情看着我。我一怔,往后缩了缩,指着他问:“你为啥要害我?”

他没搭我话,鼻子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鹰燕要走了。”

说完一挫身,掠过那些尖牙利齿,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忽然崖下有人喊我,我俯身看见了曲丛水。他仰头对着我招手喊,下来,你快下来。

我把红布拴在一棵石笋上,顺着崖壁滑了下来。

站在曲丛水面前,得意地拍了拍手,我想他该夸我两句的。哪晓得他飞起一脚就把我踹进一摊积水中。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脖子,将我的脸扭向崖壁,咬牙切齿地问:“哪个喊你一个人上崖的?”我反手吊着他的手臂痛苦地喊:“是我自家要上去的。”

把我掼倒在水中,曲丛水直起腰,呼呼直喘。我抿了抿嘴,腥腥的咸湿。呸地往水潭里啐了一口血沫子,抬眼死盯着我的引路师。大约是见我挂红了,曲丛水紧绷的面皮才慢慢舒缓过来。

伸手把我从水窝里提出来,他疾步走到崖壁下,手指往上一戳说:“你狗日的差点就摔崖了。”我赌气说那你为啥不喊住我,让我不要爬。他对着我啐了一泡口水,说老子赶来时,就看你挂在帽檐下了。叹口气,他说:“以为就等着收尸了,哪晓得看你又耸上去了。”

擦掉嘴角的血渍,我说:“有人要害我,拿脚拼命踩我。”

他脸色一变,又火了,冲过来扬起巴掌。顿了顿,巴掌变成了拳头,拳头又长出一根食指,笔直指着我的脑袋说:“还扯谎,老子一直盯着你上去的,上头哪来的人迹?”

我很认真对他说:“确实有人要害我。”

曲丛水气得原地转了一圈,然后他指着岩壁对我吼:“爬,给我爬上去,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要害你。”

我白了他一眼,转身上了崖。

这次顺利得多,崖壁上的点滴算是刻在脑门上了。

在帽檐崖上,我褪下裤子,对着崖下的曲丛水撒了一泡高尿。他仰头指着我跳来跳去骂。说你小狗日的有种给老子下来。我心头骂,你老狗日的有种给老子上来。骂了一阵,他折身走了,走得远远的还在骂,骂声在空旷的山谷里飘来荡去。

我坐下来,看着远近的淡墨,轻盈的雾气停在崖间。远处的岭子上,一行人沿着山脊正往寨子方向移动,仿佛爬行在刀刃上的蚂蚁。最前面一个影子背个背篓,弓着腰,那是我的族叔来向南。

回到家,一进院门就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人。三十来岁,清清秀秀的,和我们燕子峡膀大腰圆的汉子相比,他像一根晒干的豇豆。他的边上,来向南正弯腰搬一个箱子,见我进来,来向南对他说这是我侄儿来畏难。那人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伸长脖子瞅了瞅,笑着说你好。我张张嘴,没接话,也不晓得咋样接。

“我叫许净植。”他说。

“喊人啊!”来向南朝我喊。见我没理他,他无趣地弯腰开始搬地上的箱子。那个叫许净植的指着地上的箱子说里面全是书,有点沉。脖子一直,来向南装得很轻巧地提起箱子掂了掂说:

“重哪样鸡巴哟,跟提只鸡差不多!”

我折进屋,母亲正蹲在地上拣菜。朝我招招手,小声对我说:“看见那人没?”我点点头。母亲又说:“城里来的,要住我们家。”我问我爸晓得不?母亲说晓得的,去借青杠籽酒了,说要款待客人。

夜晚的饭桌上,来辛苦一个劲劝姓许的喝酒。许净植笑呵呵应着,每一口都喝得苦大仇深。面部被燕子峡的青杠籽酒烧得不停地痉挛。来辛苦看他痛苦,就说酒不好,将就着喝。许净植红着眼摆手,说好喝好喝,就是度数太高了。

吞下母亲夹过去的一筷鱼腥草,许净植啪地一口吐掉了。然后抬头问这是啥东西,比烧酒还难吞。大家就呵呵笑。这时他拍拍我肩膀说:往后这些日子就让畏难带我四处看看吧。

第二天正午,我和许净植沿着薄刀岭的山脊一路向东。两边有风吹来,鼓着我们的衣袖,发出噗噗的声响。我回头看了看后面的客人,满脸通红,横起衣袖擦汗,还不停地抬头看天上热辣的太阳。

“你们这地方路可真难走,”他喘着说,“一直都是这种路吗?”

舒了口气,他说前面的路怕是要好走些吧。

我又摇摇头。

“比这还难走?”他惊呼。

“根本就没有路。”我对他说。

然后他站住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我。愣了半晌才嚅嗫着说:“没有路?”

“有悬崖。”我说。

叉着腰看了看远处迷离的苍茫,他长吐了一口气,指指前方说我们走吧。

那些日子,我领着这个城里人在燕子峡起起落落。每到一处新鲜地头,他都要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写写画画。在庄稼生长的地方,他会翻开土层看看厚薄。就在他白净的面皮被太阳彻底烤煳的那天,我和他沿着猫跳河往下游走,他蹲在河边,弯腰掬起一捧水往嘴里送,灌饱了,他从河里捞起一块石头对着我晃晃说:

“想不到你们这里还有这种石头。”

我说这是仙宿石,老人们说这是仙人从天上扔下来的。他笑笑,说这是胡扯,天上哪会掉下这种石头。他告诉我这叫水晶石,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多是在地底下、岩洞中,需要有丰富的地下水,地下水又多含有饱和的二氧化矽,温度如果在550-600℃间,再有适当的时间,就会形成这种石头。

我不懂他在说什么,只是给他说了祖祠崖的山洞里有很多这种石头。想想,我还给他说了那天我在洞里见到的怪事。“这不可能,没有科学依据,”他呵呵笑着说,“一定是你的幻觉,恐惧情绪下产生的幻觉。”

我不想和他说了。因为我当时一点都不恐惧,既然不恐惧,哪来的幻觉?

第六节

在燕子峡待了半个月,许净植走了。

走就走了,我不留恋他。我给他说的好多事情他都不相信,坚持说不可能,好像我说谎骗他似的。不过他走那天,我还是和来向南他们一起把他送到了薄刀岭。分手时,他回头看了看矗在崇山峻岭间的那些房屋,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你们活得太苦了。”

城里人走后,我又回到了天梯道。重回崖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曲丛水给来辛苦表态,这个娃娃我教不了了。我也晓得错了,对着引路师撒尿不是小事。所以来辛苦在曲丛水院子里对我拳脚相加时我都没敢哼一声。来辛苦为了表明立场,下手特别狠。后来还是曲丛水死死拽住了来辛苦,说再打娃娃就上不了崖了。

和我的引路师傅重新来到崖下那天,燕粪已经掏完。抬起头,九月白亮刺眼的阳光尖针似的飞泻而下,刺得眼睛生疼。头顶上盘旋着密密麻麻的鹰燕,围着燕王宫不停地盘旋。凄厉的嘶叫声响彻云霄。

看了一阵,曲丛水慌慌对我说,今天这崖是上不了了。说完他紧张地跳着离开了,出去好远又回头对我喊:

“快去通知燕子峡的人,就说鹰燕要殉崖。”

我不敢怠慢,顺着寨子的方向狂奔。

正午十分,燕子峡和曲家寨的男女老少全都聚集在了燕王宫下。每颗仰着的脑袋上都布满了阴霾,随着头顶鹰燕鸣叫声的逐渐凄厉和宏大,悲伤在人群中波澜起伏。

乌云般围着燕王宫盘旋的鹰燕群,在撕心裂肺的鸣叫声中逐渐分成了两股,一股开始上升,继续盘旋;一股逐渐下降,笔直飞向对面的悬棺崖,在崖间掉了一个头后徐徐升高,一直升到崖顶。突然,突前的头燕一声尖啸,燕群对着天梯道急速俯冲过来,它们越飞越快,越飞越快,仿佛离弦之箭,在人群头顶拉出一道黑色的轨迹后,天梯道的崖壁上就响起了接连不断的砰砰声响。瞬时鲜血迸射,炸裂的鹰燕顺着岩壁往下掉,仿佛一道宽大的黑色瀑布。

崖下的人群,没一个作声。鹰燕撞崖时飞溅的鲜血雨点一样打在人们的脸上,手上,衣服上。长久满含哀伤的静默,任凭血雨漫天。

漫长得令人窒息的沉闷声响后,崖前的地面上堆积了厚厚一层鹰燕的尸身。

空中的燕群还在鸣叫,声音越发凄厉,它们一直在盘旋。

天地瞬时安静了,只剩下人群粗重的喘息声。

送咯!忽然有人高喊。

送咯!所有人高喊。

就是这样,鹰燕三年一次的殉崖。燕群中那些老弱,失去了觅食护崽的能力,就会选取一个日子,拼尽最后的残力,集体撞崖死去,把燕王宫更多的空间腾出来,留给那些可以继续繁衍生息的后代。

殉崖燕群的后事,处理过程总是沉闷的。

一群壮汉在崖壁下架起了七八个柴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死去的鹰燕一个一个捧上柴堆。一个细娃抓起一只鹰燕的腿,倒提着摇晃着过去,远远把死去的扔上柴堆。很快他就为自己的轻佻付出了代价,啪的一声脆响,脸上多了五道暗红。捂着脸待在原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乡人肃穆的神情,没敢哭出来。

点燃火堆,噼里啪啦的大火烧了起来。

足足燃了一个上午,最后剩下一堆堆黑灰。把黑灰装进袋子,十多个汉子把袋子绑在腰间,噔噔上了燕王宫。汉子们在宫门的崖壁上站成一排,从袋子里抓出黑灰,往半空一扬,高喊:回去咯!

崖下的跟着高喊:回去咯!

风卷着黑灰,在半空中纷纷扬扬,很快就消失无踪了。

入冬了,燕子峡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粒子落了一早上,到了正午,北风把雪粒子搓成了雪花,大片大片的,在天地间飘飘洒洒。

吃完午饭,来辛苦递给我半袋子山谷米,让我给来高粱送去。还没走出院子,母亲又从后面赶上来,悄悄塞给我半袋小米。她怕来辛苦看见,推着我赶快走。我回过头,来辛苦在猪圈边取圈门板。他的眼睛往这边瞟了瞟,明显发现了母亲的小动作。瘪了瘪嘴,装着没看见,回头继续取门板。

二老祖的家在风口上,每年都要被掀翻几次。大家就劝他重新找个避风地头搭个房子,来高粱不干,还骂:老子就喜欢听着风声睡觉,没风我还睡不着。劝了几次没效果,也就不劝了。房子掀翻了,汉子们就割些山茅草给重新盖上。

本以为这样的天气,来高粱肯定窝在火塘边打瞌睡。到了才发现他在院子里,斑鸠窝样的头顶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胡须结着晶莹的冰碴。他坐在一条独凳上,拿着一把柴刀正剁着一截木头。我喊了一声二老祖。他抬头看看我,没理会,鼻子嗤了一声。他这模样我早就习惯了,这些年每次给他送吃的过来,他都这样。不光我,所有给他送东西来的人,都会从他那里领走这样一声怪叫。

我把袋子放在门边的石凳上,转回来蹲在他身边。

“二老祖,这是做啥呢?”

他又嗤了一声。

“你给我说,到底做啥嘛!”

停下手中的活路,他扭头白了我一眼,说:“求你你不帮忙,老子只好自家想办法咯!”

“你求我?干啥?”我问他。

“求你小狗日的把我背上悬棺崖噻。”吐出一口白气,他又低头开始劈砍。

我没出声,他又气鼓鼓说:“求人不如求己。”

扬扬手里那截木头,他高声说:“老子做一只假脚杆,自家爬上去。”

我鼻子有些酸,站起来拂掉他头上的雪屑,说太冷了,先进去烤会火吧!点点头,他捞起地上的木拐,支在腋下,一蹦一蹦往屋里走。走到大门边,看见石凳上的布袋子,转身对我说:“拿回去,上个月人家送来的都还没吃完呢!”迈进屋去又咕哝:“就你狗日的来辛苦大方,每次都是山谷米,都给我了,你一家老小吃个啊?”

火塘上的茶罐咕咕响。往灶膛里塞了一根柴,来高粱说:“娃,我见着异相了。”叹口气,他接着说,“天兵天将驾着祥云停在燕王宫上,打着呼哨,云中一个穿金盔金甲的天神,一挥手,洪水从天上汹涌着下来了,一眨眼就啥都没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尽是惊骇的表情。

说完他问:“娃,你信不?”

“你真信?”

我又点点头。

他忽然哈哈大笑,笑得脸上沟壑震荡,然后指着我上气不接下气说:

“其实我也不晓得是真的假的。”

见我无动于衷,他有些讪讪,一下收住了笑。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茶罐在闷叫。

“二老祖,鹰燕殉崖了!”我说。

一怔,他问:“多不?”

“燃了七八堆火才烧完。”我说。

来高粱一下沉默了,悲伤爬满了一张脸。大喜到大悲,转换得如此迅速。含着泪,来高粱盯着我问:“娃,你说我是不是该去死?”

我慌忙摇头。

“下了好多年决心,就是舍不得屁股下头这些沟沟坎坎,”他抹了一把泪说,“我连只燕雀都不如。”

回家的路上,风雪更大了,风从崖下卷上来,团成腰身粗细的旋头风,打得雪花四下飞散。我在呼啸的风中放声大哭,反正也不会有人听见。谁说燕子峡的男人不兴哭。老子就是要哭,老子还要大声哭,关你们事。

第七节

进了腊月,抬腿就是年关,该备些过年的物事了。吃的没什么讲究,大年夜有点酒有点肉就行。过年不能放炮仗,怕惊着山神。香蜡纸烛得备齐,白面粉是必需的。燕子峡的年初一不吃饺子汤圆,吃百虫汤粑。家家户户,年三十晚上就和好白面,手巧的女人们能把白面捏成蝗虫、蝴蝶、蛾子等等虫子的模样,大小也差不多。初一早起,把捏好的“虫子”下锅汆熟,燃上香蜡纸烛,把热腾腾的“虫子”面抬到神龛上,先拜三拜,嘴里还要念叨:燕神啊燕神,多吃些吧,都是你爱吃的呢。还有心厚的,念叨着要燕神保佑燕子峡有用不完的燕粪,收回的粮食屋子都装不下。燕神享用了,才轮到凡人,大人娃娃吃得舔口舔嘴。家家户户都是欢欣的笑声。

笑声在大年十一戛然而止。

怕燕神冷着冻着,十一得给燕神送火。寨上挑出三四个小伙子,上到燕王宫,点上香蜡纸烛,燃一堆柴火。去送火的人,要等到那堆火彻底烧尽才能回转。四个人一早出门,未及中午就回来了,一进寨门就破着嗓子喊:出大事了。

最先撞见的是来辛苦,我和他正准备去看我的二老祖来高粱。刚到寨门就看见几个人远远喊着跑过来。

“撞鬼了?鬼吼呐叫的。”来辛苦骂。

来人喘着气把一个东西往来辛苦面前一送,说:“辛苦叔,撞大鬼了。”

来辛苦接过那东西一看,一只燕窝。

“崖下捡到的,”来人急痨痨说,“我们几个上到燕王宫一看,撞他妈的鬼了。”

“有屁快放。”来辛苦吼。

“一大片燕窝都不见了,起码上百个。”

来辛苦愣了愣,把手里的燕窝往地上一掼,破口大骂:“日你烂娘,谁干的?!”

随即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号。这是大事,牵涉到燕子峡和曲家寨两族人的生计。两寨人很快聚在了天梯道前。所有人都黑着脸。来高粱坐在一块石头上,手里的拐杖狠狠敲着面前的石板说:“这是要绝活路啊!”

我听来高粱讲过,说他还是个娃娃的时候,族中一个年轻汉子偷采了十个燕窝卖到了蛊镇一个地主家。后来被发现了,根据祖宗定下的规矩,偷采燕窝者,一个剁手,十个以上沉塘。族老虽然愤怒,但还是想留下汉子一条命,就说没超过十个,还是剁手吧!族人都同意,只有两个人坚决要求把年轻人沉塘。这两个人是他爹妈。沉塘那天,爹妈给他做了一顿好吃的,找了身好衣服给他换上,对他说:儿啊!不要怪爹妈狠心,你这个念头太过歹毒了,你绝了一寨人的活路啊!接下来,燕子峡连续三年没有鹰燕的影子。在没有鹰燕的三年时间里,燕子峡没有从地里收上来一粒粮食。光饿死的就好几十人,剩下的远走他乡。直到三年后鹰燕归巢,逃难的乡人才逐渐回来。

冷风呼啸,心情和天气一样。几个汉子从燕王宫下来,大声说,清点过了,一百一十二个。没人说话,身体仿佛从里到外都冻住了。骇死人的数字。盗采十个燕窝,鹰燕就可以三年不归。一百多个,怕是三百年都见不着这灵物了。

来辛苦在石头上猛地站起来,指着曲家寨那头的人群喊:“哪个干的?给老子站出来。”

所有人都举目望着他,没人应声。

我的引路师曲丛水满脸怒气跳上大石头,指着燕子峡这边的人群大喊:“是哪个?站出来。”

侧目瞪了一眼曲丛水,来辛苦说:“我燕子峡的人干不出这种事。”

曲丛水气呼呼接过去:“你的意思是我曲家寨干的咯?”

两个人怒目相对,绝境让他们在这一刻都失去了理智。

一把把曲丛水推下石头,来辛苦说妈个逼,你曲家寨好几个人在外做生意,这种事情只有生意人才干得出来。推得太重,曲丛水摔了一个四仰八叉。翻爬起来,他一纵身跳上石头,一拳砸在来辛苦脸上,来辛苦鼻孔立时钻出来两条赤红的蚯蚓。两人一开打,下面气饱力胀的闲不住了,冲上去加入了战团。剩下女人娃娃站在边上大喊大叫。瞬间,拳头击打声、呵斥声、叫骂声、号哭声充斥在冬日干瘦的峡谷里。

战争泾渭分明,两族人分隔在大石头两边,一边要奋力冲过石头,一边竭力抵挡。持续了大约一盏茶工夫,两边都有人挂了彩,石头上血迹斑斑。

曲家寨那头,前排几个壮劳力铆足了劲,准备冲锋。曲丛水跳到前面双手一展,拦下了后面的后生。他指着来辛苦说:“辛苦,要干仗可以,但是不要当着婆娘娃娃的面,我们挑个好日子,两个寨子各选十个人出来,到祖祠崖下去打,那地头宽,闪得开。”

“鬼大二哥怕你,就依你,干架要挑哪样鸡巴好日子,就明天正午,不打到披麻戴孝不算完。”来辛苦恶狠狠吼。

夜晚的燕子峡,凶狠的激情在凛冽的寒风中四处激荡。一群壮汉聚在我家屋子里,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人人都嚷着要让曲家寨的人晓得锅儿是铁铸的。来辛苦检阅着即将出战的勇士,很是满意。燕子峡要粮食没有,要土地没有,要耍勇斗狠的汉子,一抓一大把。

正午,两族人聚在祖祠崖下,每一只眼睛都迸射着噬人的凶光。二十个汉子立成两排,全都赤裸着上身,雪粒子拍打着他们健壮的肌肉。开战之前要清场,地上的石块、木棒这些可以用作武器的东西全都被清理掉,就怕有人干急了,随手捞起来砸人。这场战斗是不能操家伙的,肉坨坨对肉坨坨

除了女人和未满十四岁的男娃,两个寨子的男人都来了。

一场战斗即将开始,我立在人群中,双拳紧握,热血上涌。

人群中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只见远处的风雪中,一个人影踽踽着往这边过来。等那影子近了,人群里发出了更多的惊呼。风雪裹着他瘦削的身体,须发白着,手里那根磨得油亮的拐杖也不见了。所有的眼睛都瞪圆了,没有人知道他是如何越过那些陡峭的崖壁来到这里的。最奇怪的是,他那条断腿又回来了,尽管还是摇晃,可那条断腿是真真切切回来了。他没理会众人,歪歪扭扭走到两拨即将开打队伍中间的空地上,抖索着坐下来,伸手轻轻拍打着衣服上的雪片。

来辛苦鼓着眼折过去,蹲下来问:“二公,你这条腿?”

捞起裤脚,水落石出了,一条木腿。

“黄杨木的,耐磨,”二老祖悠悠说,“现在动起来还不太方便,时间长点就好了。”

来辛苦说二公你先让一让,我要开仗。

摆摆手,来高粱说:“你们打你们的,我累了,歇一歇。”

“你看——”来辛苦说,“占着地头了。”

啪,一巴掌扇在来辛苦脸上,来高粱大骂:“妈个逼,你们牛打死马,马打死牛关老子卵事,还会选地盘呢,来祖祠崖打,就不怕恶心了祖宗的眼睛。”

这时曲丛水过来,弯腰对来高粱说:“今天这架不打怕是不行。”

又一巴掌,震得山谷空响。

“你为啥打我,老子可不是你燕子峡的人。”曲丛水捂着脸说。

手指往崖上一指,来高粱颤声说:“你拱进去问问,三百年前你狗日的姓啥?”

骂完,来高粱艰难地爬起来,指着人群大声喊:“哪个掏的燕窝,站出来。”

人群一片寂静。头顶忽然有异响,宏大的隆隆声从崖上的山洞里传出来,滚雷一般。响声持续了大约半盏茶工夫,接着洞里有白雾涌出,初时丝丝缕缕,慢慢变得粗壮,白雾顺着山壁一直往下淌,最后把崖下的人群全埋实了,连身边站着的人都看不见了。

“到底哪个掏的?”来高粱声嘶力竭问,“先人都发怒了,说不说?”

“我!”浓雾里有个声音应。

“你是哪个?”来高粱问。

顿了一下,那个声音说:“来向南。”

时间在这一刻死了。没人说话,只有风用巴掌拍打着岩壁的声响,像控诉他人罪行时愤怒的拍打。死寂中,浓雾开始散去,每个面孔逐渐清晰。大家的目光开始悲愤而焦急地搜寻,都在找寻那张吃了豹子胆的脸孔。

来向南靠在岩壁上,表情悠然,像是个旁观者。这绝不是我之前天天看见的那个弯着腰堆着笑的族叔,我都弄不清楚现在的来向南和以往的来向南哪个才是真的来向南。

来高粱慢慢挪到来向南面前,轻咳一声问:“咋想的?”

伸出一个指头挠了挠鼻尖,来向南说:“没咋想,就是找两个饭钱。”

“日绝娘哟!”来高粱手里不知啥时候掂了块石头,狠命砸在来向南的脑壳上。嘭的一声空响,好些人都往后缩了缩脖子。来向南枯柴样的倒在地上,鲜血从创口处汩汩涌出来。咧着嘴痛苦地坐起来,来向南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鲜血。嘭,又一次把来向南拍翻在地,来高粱直着脖子吼:“你还好意思擦?”

把石块往地上一扔,来高粱走了,歪斜着出去几步才冷声说:“这是你自找的。”

来高粱走了半天,曲丛水才从人群里站出来,他指着来向南说:“就这样算了?”

不行,不行。人群里头有人喊。

“那你说咋整?”来辛苦问。

叉着腰喘着气踱了几个来回,曲丛水说:“我不晓得,你们燕子峡自己看着办,不给出一个说法,老子带人把你寨子烧个精光。”

接下来这些日子,燕子峡陷入了沉闷的悲愤。祖宗是有规矩,可眼下这个年月,剁手沉塘都行不通了。寨人聚在我家院子里,问来辛苦这事到底咋办?来辛苦沉默半天说:“咋办?我还能咬他鸡巴两口?”这头沉默,曲家寨那边闹热着呢。三天两头喊人过来催问:这事到底咋个整?

那晚来辛苦喊来了燕子峡几个管事的攀岩人,他们都有带徒上崖的资格,说话有用。来向南窝在屋角,脸上像是铺了一层山灰。来辛苦几个聚在里屋商量了半天,出来对来向南说:你走吧!

来向南一怔,问:走哪点?

“越远越好!”来辛苦说。

抽抽鼻子,来向南说:“我不走。”想想他又说,“老子就不走,我倒要看看,哪个能咬我卵蛋两口。”

第八节

一进春天,燕子峡的屋檐下,院子里,崖口上,峡谷头,都是仰着脑袋的人。日日等,天天盼,就等着鹰燕飞回来。崖上的黄杨树抽出新芽的时候,第一拨鹰燕回来了。那天,燕子峡和曲家寨所有的人都站在崖上,伸长脖子看着隐在云雾里头的燕王宫,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燕群刚沿着峡谷飞过来,有人惊叫着说快看,来了。燕群在山脊上绕了数圈后,一头扎进了燕王宫。

所有人屏住呼吸,等待着最后的判决。

来辛苦挨我站着,拳头使劲握着,硬着脖子,目不转睛看着燕王宫的洞口。大约一袋烟时间,第一只鹰燕从燕王宫飞了出来。来辛苦猛一跺脚,大喊:“拐,要走。”紧接着第二只,第三只,最后燕群呼啸着冲了出来,陡地向天空爬升,升得高了,在寨子上空不停地盘旋,还发出撕心裂肺的鸣叫。紧接着一折身,沿着来时的峡谷飞去了。那些黑点慢慢变淡了,天边终于失去了鹰燕的影子,只剩下枯瘦冷漠的岩壁。

“早就晓得要冒火的。”来辛苦喃喃说。然后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满含悲愤地说:“日绝娘,要老命了。”

这是个让人绝望的春天,人们每天都这样无奈地看着鹰燕们来了又走了,一点法子没有,除了看,还是看。也有不认命的,连夜捏了好几盆百虫汤粑,一大早下锅煮熟抬到燕王宫下。鹰燕一现身,抓起来漫天抛撒,嘴里大声喊着:来吃吧,我们晓得做错了。天上的自然不理会,打个转身就顺着峡谷远去了。喊声慢慢就变成了哭声:一个人做的事,咋个把账让一寨人背嘛!

就在最后一拨鹰燕离开的那个黄昏,我们燕子峡的男女老幼全都聚集在崖上,木木地看着天空中盘旋着的那些黑点。已经没有人哭了,目光一律的呆死,神情一律的枯败。就在那拨鹰燕从燕王宫出来的时候,来向南来了,他悄悄挨到崖边,目光跟着那群燕子跳跃。没人看他,从他承认偷掏燕窝那天起,他就不是燕子峡的人了。每一个遇见他的人都会问:你还不滚啊?他说老子为啥要滚,这燕子峡又不是你家的。

一个女人扭头看见了身边的来向南,往边上挪了挪,还啐了一泡厌恶的口水。

鹰燕的哀鸣声在燕王宫上空破剌剌响,它们在绝望地盘旋。都知道的,半袋烟的盘旋后,它们就会顺着河流的方向远走高飞。

猛然,崖边的来向南扑通跪倒在地,对着天空的黑点声嘶力竭大喊:“日绝娘哟!我手贱,现在就还给你。”话音刚落,来向南右手多了一把明晃晃的柴刀。把左手平摊在面前的石板上,刀光一闪,手掌被齐齐斩下。

鲜血狂飙。

还是来辛苦眼快,扑过去捞起来向南的左手,脱下衣服缠在飙着热血的断处。眼睛死死盯着他的族兄弟,表情异常复杂。

这时,那群鹰燕在空中发出一阵尖而长的哀号后,一头扎下河谷飞走了。看着远去的鹰燕,我的族叔来向南哭了,煞白的脸挤成一团。他开始骂:“日绝娘哟!该还的我都还给你了,你还要咋样吗?”

鹰燕离开燕子峡一个月后,我的族叔来向南走了。

临走前,他把那截已经干枯发黑的断掌交给我,神情落寞地对我说:“悬棺崖我上不去了,我走后,你把这截断掌放进我崖上的悬棺,等将来我死了,得有个全尸。”我说二叔,他们将来怕是不会让你进悬棺的。他顿了顿说:“将来,哪个晓得将来是个啥样?”

第二天一早,来向南弯弓样的身子在如林的崖间无数次起落后,终于消失在了薄刀岭的山脊上。我和来高粱骑在寨口的石头上,一直目送着他远去。来向南的背影消失了好久,来高粱才吐口气说:“走吧,走了好。”

变故后的村庄一下陷入了疲沓,每张脸上都写满了愁苦,久不上饭桌的野菜又回来了。燕粪没了,意味着粮食也没了。眼光一放长,就不敢敞开肚皮吃了,能省的都要省下来,谁都不晓得鹰燕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也许明年,也许后年,也许永远都不回来了。

更大的变故还在后面。刚入夏,燕子峡来了一拨人,说是政府家的。汗流浃背站在我家屋檐下给燕子峡和曲家寨的乡人开会。一个干瘦的人给大家讲话,他说他是县上来的副县长。叉着腰喊了几声乡亲们,他说去年有个姓许的人来过这里,做了大量的调查。各项数据表明,这个地方不适合人类居住,我们上报了市里,市里决定拨出一笔钱,专门划拨出一块地盘给大家建房子,让你们集体搬出去。

说完他笑吟吟看着众人,以为会欢欣鼓舞,哪晓得下头像个闷罐,一点生息没有。

以为大家没听明白,他又强调:这地方真是不适合人居住啊!我们几个爬了整整大半天才爬过来。

一个人忽然接话问:“不适合?哪个说的不适合?”

另一个冷冷地说:“不适合?生生死死多少代了?还不是活下来了。”

“不搬!”靠在院墙上的来辛苦忽然说话了。

“说啥?”檐坎上的副县长问。

“不搬!”来辛苦大声喊。

抿抿嘴唇,副县长说这事怕你一个人说了不算哦!来辛苦指指黑压压的人群说:“你问问他们,谁愿意搬?”人群顿时成了煮沸的开水,呜呜哇哇抢着说话。大意就是搬家可是大事,哪能说搬就搬。副县长没料到会有这样一出,有些愠怒地说:“新的地方,生活条件肯定比这穷山恶水好多了,这样的好事,打着灯笼都难找呢!”

依旧没人领情,副县长有些讪讪,四下扫扫,看出了来辛苦是管事的,就朝来辛苦喊:“这样吧,你们先商量一下,如果不放心,可以派几个去新选的居住地走走看看。”

说完拔腿就走,走到院门边,回身又喊:“商量好了就给镇上一个答复,要去新地头看看也去找镇上,他们会安排。”迈出去几步,咕哝,“穷山恶水出刁民,这地方我是不想再来了,老命都要爬杵脱。”

夜晚,燕子峡的乡老坐下来商量,意见出奇的统一。不搬,就是不搬。世世代代生活的地头,哪能拍拍屁股就走。其他都放得下,崖上的祖宗咋办?全都拍屁股走了,风吹雨淋,要不了多久,棺材就会散架,到时候连上去绑根篾条的人都没得。有人也说,这个倒不是问题,可以定期回来绑扎绑扎的。来高粱就开了黄腔:“妈个逼,远天远地,看不见摸不着,时间久了,还不两眼一抹黑,谁还记得下这山旮旯里头还睡着祖宗。”

来高粱一开黄腔,就没人敢接嘴了。沉默了一阵,就散去了。

第二天一早,曲丛水来我家,拉条凳子坐在院子里问来辛苦:

“你们这头咋想的?”

摇摇头,来辛苦说商量过了,不搬。点点头,曲丛水说我们那头也不搬。

搓搓手,曲丛水说就是这肚皮不晓得咋样填饱?

“这地头少吃少穿经历得还少啊?还不是照样过来了。”来辛苦说。

叹口气,曲丛水看着远处的悬崖说:“日绝娘,石头要能晒出油来就好了。”

那天深夜,我起床撒尿,看见来辛苦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月亮很好,银白的光芒罩着他。他弓着身子,木木看着远处山峦淡淡的剪影。等我尿完从茅厕出来,他对我招招手,过去挨着他坐下来,他先叹口气,问我:你愿意走不?我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他说不用跟老子甩脑壳,我就晓得你狗日的想走。

来辛苦第二天就找了三个年轻的寨人,让他们和曲家寨的人一起去新的地方看看。去的人问他:辛苦叔你咋不亲自去看看呢?他一脚踹在问话人的屁股上,骂:你管老子去不去,让你去你就去,卵话多。

去的人第三天才回转来,一寨人早就在崖前候着他们了。刚爬上崖来,还没顾得上擦汗,大家就七嘴八舌问开了。

“那地头如何?”去的人掂起衣角擦了一把汗,两手往外一抹说:“平,平惨了,放眼看去,一马平川。”

“那就是没崖了?”又问。

“啥子崖哟,连土堡堡都见不着一个。”去的又说。

“连悬崖都没一壁,这样的地头日子咋过?”来辛苦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狠狠地说。

不管走不走,眼下紧要的是生计。开春在猫跳河岸边种下的苞谷,在阳光里头疯长,绿油油一大片。接下来就只有乞求老天开眼了,让今年入夏后的河水能小一些,要是能收上这一季救命粮,那就真是阿弥陀佛了。未及仲夏,寨人就看出了老天事不管。今年的洪水来得又粗又早,黄龙轰隆隆咆哮了四五天,把沿河那片馋人的绿色连根带走了,连片叶子都没有留下。就在洪水卷走希望那天,来向南回来了。他弯着腰从寨口走来,脸上的愧色还在,那条空袖管被山风吹得噼啪作响。他咧着嘴和遇见的每一个人打招呼,连女人怀里抱着的娃娃他都要亲热地喊一声。走进我家院子,来辛苦正在磨镰刀。看见来向南进来,来辛苦鼻子哼了一声,没理会。来向南远远站着,等来辛苦把刀磨完,他才试探着喊了一声哥。来辛苦喉咙响了响,算是应答。

“哥,鹰燕没来,都算我头上,我想给大家寻个活路。”来向南低声说。

缓缓抬起头,来辛苦说:“偷还是抢?”

摇摇那只断手,来向南说不是不是,我现在在镇上的粮店搞搬运,就想带大家出去挣点力气钱。盯着来向南那只断手看了一阵,来辛苦绷紧的脸才松弛下来,然后他问:“要几个?”来向南脸上顿时绽开了一朵莲花,慌不迭接过话说:“越多越好。”

第九节

寨上的壮劳力都走了,我成了一只没人管束的野狗,整日在峡谷间游荡。迎着清晨的第一缕霞光,我穿上那件有好几个破洞的红色汗衫,赤着双脚在暗黑油亮的峡谷里漫无目的乱走,成了天地间随风乱荡的一片红布。入眼都是千篇一律的无聊。连块宽大蹦跳的地方都没有。我就看蚂蚁搬家,看一种有着扇子大小尾翼的棕色鸟雀飞过峡谷,看脑袋奇大,鼓着一对复眼的绿色蜻蜓在飞翔着交配。

峡谷活物太少,几缕淡绿隐伏在石块的阴影下,胆战心惊地活着。它们的名字叫伏地草,根扎得很深,地面上巴掌大小的绿意,在地底下却有着千丝万缕的根须。此刻正是正午,我躺在一处长了几块伏地草的阴影里,躲避着白花花的烈日。

眼皮频繁打着架,倦意像六月汹涌的猫跳河。对面的悬棺崖时隐时现,崖上那条粗大的裂缝,跟着眼皮不停地跳动。就在即将睡去的时候,我被远处一阵喧闹惊醒了。

烈日下,一队人从峡谷口过来。最前面的是一个着长衫的祭师,摇着给死人引路的悬幡,面前吊着装有纸钱的袋子,伸手抓出一把,随手一扬,纸钱漫天飞舞。他嘴里还念叨:山魈洞神,不敬打扰,后有亡人,天寿已尽;今逢吉日,入殓悬棺,卑人不敢惊扰诸神,逢山不敢开道,遇水岂敢搭桥,只借神灵庇佑,助亡人入棺为安。

念完,抛撒一把纸钱,接着喊:双脚蹬实,走起咯!

紧随他身后的六个人,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有具被白布包裹着的尸体。再后面,是一群穿着白衣的人,全都神色肃穆,不声不响跟着前头的节奏走。

这是燕子峡送人入棺的场景,这些年我见过不少。奇怪的是,人群中我一个人都不认识。对面崖壁上的悬棺都是燕子峡的,按理我都认识,可眼前这群人硬是陌生得很。

程序有条不紊,抵达崖下,祭师先是唱诵一段经文,几个年轻汉子噔噔上到崖上,找个可供倚靠的地头稳好身子,然后抛下绳索。地面上的用绳索把尸体绑缚好,祭师仰头高喊一声:起咯!崖上的跟着齐喊:起咯!

然后相互看看,点点头,一齐使力,那段雪白开始缓缓升起。

升到最高处,地面的祭师又喊:搁咯!

崖上一个青年把尸体稳住,其他几个迅速过来,合力将尸体捧入棺中,合上棺盖,然后冲着远方的层层叠叠喊:霜凄凄露茫茫,风雨剥蚀日月迎将。我辈族人骨骸坚强,必不速朽恋此高岗。山之广大地厚无疆,居此高崖遥望故乡。

猛然,我心头大惊。那个刚刚搁完尸体的棺木,正是不久前我刚刚升崖的悬棺。搞错了,这群外来人肯定是搞错了。我慌忙跑过去,边跑边喊:错了,搞错了。

没人理会我的声嘶力竭,甚至没有一个人回身看我。

跑到长衫祭师跟前,我急痨痨对他说:“你们搞错了,那是我的悬棺。”他依然仰着头,根本不理我。我急了,伸手就去扯他的衣袖。

日绝娘,我的手居然从他的衣袖中穿了过去,空空荡荡,我什么都没有捞着。

一屁股坐倒在地,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崖上的几个人下到地面。拍拍手对长衫祭师点点头。祭师一挥手,人群又顺着来时的路迤逦而去。我两手反撑着地面,仰头看着崖上那口悬棺。平息了一阵,正想上去看个究竟,忽然屁股下面开始颤动,颤动越来越激烈,拳头大小的石块在地上慌乱地蹦跳。仰起头,崖壁也在颤动,大大小小的石块哗啦啦往下掉。终于,那口悬棺在猛烈的晃动下,一头从崖壁上栽了下来,咣当一声,在我面前炸得四分五裂。那具裹着白布的尸体,正好横躺在我面前,我抖战着凑过去。一个老人,须发白着,耳郭处有块和我一模一样的红色斑块。

翻爬起来,我飞似的逃离。这晚我没敢回家,在来高粱的屋子里,我在昏暗的灯光下上下牙不停地打了好久的架,才结结巴巴把遇见的事情给他说了。来高粱蹙着眉头听完,歪过去拨了拨油灯,半天才回身对我说:你看见的是自家的丧事。说完他取下那条木头做的假腿,掂起一把锉子开始锉。

——嚓——呜——嚓——

我问:“你咋晓得呢?”

把锉掉的木粉吹掉,来高粱斜着看了我一眼,说:“娃,你这辈子睡不进那口棺材了。”

“为啥呢?”

“在和你差不多一样大年纪的时候,我也看见过自家的丧事,”来高粱叹口气说,“燕子峡出过好几桩这种事,凡是见了自家丧事的,最后都没能搁进那口棺材。”

“是睡不进去了,棺材都摔破了。”我说。

套好镂空的假腿,来高粱笑着说:“你明天去看看吧,那口棺材还在崖上。”

第二天一早,我和来高粱去了悬棺崖。来高粱实在太慢了,像只瘸腿的蜗牛,在崖壁上一直蹭到正午,才落实在地面上。

来到崖下,我的那口棺材还在,横在崖上,好好的。

拣处地头坐下来,我陷入一种难抑的悲凉,我想来高粱说的是对的,我这辈子怕真是进不了自己的悬棺了。然后又想,只要上崖时小心再小心,也不学来向南偷鸡摸狗,就一定能睡进去。边上的来高粱也不和我说话,他和自己说,说的都是他年轻时干过的坏事。在地里偷看女人撒尿啊,背地里说某人的坏话啊,乱七八糟一大堆,我想狗日的来高粱原来这样坏啊!

歇了一阵,他横起衣袖擦了擦嘴角的唾沫,又开始说:“来高粱,你十六岁那年,鹰燕殉崖后,偷偷藏了两只找个没人的地头烤来吃了,有没得?”

他轻轻嗯了一声,脸一下涨得通红,一巴掌甩在嘴巴上,破口大骂:“日你妈,逼嘴馋啊!你吃哪样不好?去吃燕子肉。你真饿肉了,就割一块自家大腿上的肉烧来吃噻!”

说完又扇了自己一嘴巴。我赶忙拉住他,说你不要打了。他格开我的手,愤愤地说:“你不要管他,狗日的该打。”

“猫跳河没水了。”我怕他把自己打死,慌忙指着远处的河流对他说。

扬起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他说:“说啥?”

我说猫跳河干了。

眯着眼朝枯死的河沟看了看,他摇着头说:“不对不对,这个时节正是发大水的时候。”

我说:“两个月前我下来耍,头天还轰隆隆的响,第二天就没水了。”

接着我们又没话了,沉默跟着太阳一直到了后脑勺,峡谷那头有风过来,轻轻摇着崖壁上那些稀稀拉拉的黄杨树。抬抬手,来高粱说回去了。我们刚站起身,河流的上游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巨响。我看见来高粱的假腿左右晃了晃。立定身子,他探着脑袋喃喃说:这是闹哪样鬼?

洪水从上游奔腾而下,在岩石上撞击出高高的水花。大约一顿饭工夫,干涸的河沟就吃得饱胀。河里很快起来一层雾气,那是水流淌过晒烫的石头炙出来的。

热雾中,上游下来了两个红色的皮筏,一前一后,筏子上的人手里拿根竹竿东撑西挡,在激流中发出欢快的尖叫。

第十节

母亲把饭盒放进布包,将布包斜挎在我身上。出门来,刚到院门边,母亲又追出来,把一个斗笠递给我说给你爸带过去,看这天翻过午后怕是要落雨。我把斗笠推回去说攀岩是不能戴斗笠的。母亲白了我一眼说让你带去你就带去。

下到猫跳河,正是一天最热闹的时候,上游不断有皮筏下来,男女的尖叫声填满了一个峡谷。河岸上到处是湿漉漉的人,大都还未回过魂来,满脸煞白地左顾右盼。一个黄褂子摇着手里的小旗子对着众人喊:“大家聚拢来,现在你们将要看到的是我们燕子峡奇幻漂流中最神奇的一环,那就是蜘蛛人的徒手攀岩。”黄褂子说完,对着崖壁下招了招手,我的父亲来辛苦就带着几个人过来了。

“要钱不要哟?”一个女人拧着裤管上的水问。

“人家爬岩的也辛苦,你们就看着给点辛苦钱。”黄褂子说。

摆摆手,女人说还是说清楚,免得到时候扯皮。

“真的随便给点就行。”黄褂子又说。

“随便给?”女人笑笑,“十块行不行?”

“行啊!”来辛苦接过话说,“你们不来我们还不是天天爬上爬下。”

后头的来向南扯了扯来辛苦的衣袖,来辛苦回身瞪了来向南一眼,来向南就怏怏退回去了。来向南是燕子峡有了漂流后回来的。断手的来向南在镇上的粮店做搬运,毕竟少了一只手,挣那两个劳力钱还不够糊口。来辛苦可怜他,把他喊了回来。断手后的来向南上不了崖,他要干的事情是来辛苦他们上崖后,负责给观看的人做做解释什么的。

我过去把饭盒取出来往来辛苦面前一送,来辛苦一把推开,说要干正事,等下岩了再吃。说完一挥手,几个乡人蹬蹬就上去了。崖下开始有人欢呼,随着攀爬的升高,欢呼变成了惊叫。等到过帽檐崖的时候,下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了,瞪圆了眼睛看着对面崖壁上的惊心动魄。

我木木看着,脑袋混沌得很,瞌睡虫在四肢百骸乱窜。刚要睡过去,一阵响亮的掌声把我拍了回来。来辛苦第一个跳到地面上,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模样轻松得像是直起腰杆在树上摘了个桃子。来辛苦一落地,刚才那个女人笑吟吟迎上去,对着来辛苦伸出大拇指,连说了好几声了不起。来辛苦挠挠后脑,面露羞涩说:这有啥子了不起的,从小到大一直爬,习惯了。把二百块钱拍在来辛苦手里,女人说这一趟,来得值。

那个黄马褂在边上一直笑,对女人说,值的话,明年多带人来,让更多人看看这藏在深山的绝技。说完他又挥舞着手里的旗子大声喊:都拢来,下面我带大家看燕子峡的另一处奇景,神奇悬棺。

夜晚照例要喝酒,酒还是青杠籽酒。母亲手巧,满满一桌,光洋芋就做出了四个菜。看得出来辛苦很高兴,给众人把酒斟满,端起碗笑呵呵说今天满打满算爬了整整五回,都累了,喝两口解乏。大家都举起碗,唯独来向南不动。来辛苦说端碗啊!来向南说这碗重得很,我端不动。来辛苦放下碗,说你又是哪根筋松动了嘛?来向南咕哝说:“日绝娘,蜘蛛人,燕子峡几时有这种叫法?太难听了。”说完端起酒碗一仰脖子灌了个精光。抹抹嘴,他又说:“叫个啥都算了,你看漂流公司那些日脓包,就像老子们在他们下嘴唇接饭吃似的,日天冲地的。”来辛苦说:“你这话就不对了,我们又不是他们的人,我爬我的,他漂他的,井水不犯河水。”来向南鼻子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不晓得,你还不是图那几个卵子钱。”

来辛苦霍地一下立起来,从兜里掏出几张钱拍在桌上,大声吼:“这是今天分成得的,你拿走,从明天开始老子不爬了。”

母亲眼尖,赶忙过来劝,都是数落来辛苦,还不停扭头对来向南说:“你哥就是个炮仗,一点就着,你不要惹他。”来向南脑袋扭向一边,继续咕哝:“还说我搞歪门邪道,我看这个才是歪门邪道。”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来辛苦大吼:“老子守在自家地头,守着祖宗,守着规矩,不偷不抢,这算哪门子歪门邪道?”

最后来辛苦把酒碗往地上一掼,直着脖子喊:“不管如何,干这个总比偷扒燕窝强吧?”

“就算扒燕窝老子也不愿干这个。”来向南低声说。

这话就我听见了,我离他近。

其实,当初漂流公司找上门来,要来辛苦带几个人表演攀岩,来辛苦也不干。他跟漂流公司的人说:这是用来糊口的,干其他的不行。漂流公司的人就说:你攀岩给游客看,游客给你钱,你拿钱去买米买油,这是不是糊口?来辛苦嘴巴动了动,没法子反驳。上崖后,寨人能混饱肚皮了,野菜草根们躲过了一劫。看着大家端着的白米饭,来辛苦相信这个做法是对的,慢慢就变得理直气壮了。

晚饭不欢而散。众人走后,来辛苦一个人坐在墙角,我倒碗水递给他,他没有接,抬头跟我说:明天你给曲丛水送点粮食过去吧!

第十一节

清晨落了点毛毛雨,到了曲丛水的院子里,他正蹲在屋檐下剥山豆。山豆又叫岩豆,可以果腹,味道不好,吃多了拉不出屎来。我八岁那年,寨上就有个族人山豆吃多了,躺在床上哼了好几天,死的时候肚子像面薄皮鼓。看我进来,曲丛水把一把山豆丢进脚边的碗里,说你们燕子峡男人不是都上崖了吗?你来干啥?我把米袋子卸下来说我爸让我给你送点米来。曲丛水黑着脸摆摆手说:我肠子饿朽了,吃不得他的富贵食。没等我说话,他冷哼一声,接着说:“为了几个卵子钱爬上爬下,猴啊?”往地上啐了一泡口水,曲丛水又说,“对面崖上的祖宗都看着呢!”

“我啥时候能进燕王宫?”我问他。

“燕子都不来了,还爬个啊?”他大声吼,“这个引路师我不当了,教好了还不是去当猴。”

我没说话,把米袋子撂地上走了,刚到院外,袋子从院墙上飞了出来,啪哒掉我面前。

院墙后传来曲丛水的声音:“跟来辛苦说,这种爬法,落崖了悬棺休想给老子搁进去。”

看我悻悻回来,来辛苦也没问,就像他早知道曲丛水不会要这米似的。进屋时才听见他蹲在屋檐下咕哝了一句:咬卵匠。

时节一晃入了仲夏,猫跳河更热闹了,每天都有无数的皮筏子下来。来辛苦他们更繁忙了,一天要上上下下十多次。和河边的喧嚣相比,崖上的村寨则安静了许多。不必为填饱肚子发愁的日子显得从容而慵懒。女人们拉条凳子坐在阴凉处纳鞋底,三三两两,围成一圈,不时还有会心的笑容。老人们眯着眼把自己摊晒在阳光下,神情遥远。

对于猫跳河上日日的重复,我实在打不起精神来。每天给来辛苦送完饭,我都慌慌地赶忙逃走。兴许是在这和闹热绝缘的崇山峻岭之间存活的日子太久了,我特别怕那种无序的喧闹,听得久了就会心慌。不愿去河边,又不甘于寨上的百无聊赖,总得找一些生趣才行。

一大早弄了两只松油火把,我准备去祖祠崖看看。我想洞里肯定还有许多未知的新奇。

进了洞,没有了第一次时的不安和恐惧,倒像是拜会一些熟识的人。没了怕惧,就敢东张西望,好好看看这洞里的形状。

洞口很小,但内里却极其宽阔,松油火把的光芒无法触摸到洞穴的边界,只有些影影绰绰的轮廓。依旧有风,从暗黑的深处一浪一浪涌过来,火光摇摇晃晃。本以为有奇景,一路过来,都是极其普通的钟乳石。

到了石门坎处,心跳变得快了许多,前面就是仙宿石屋了,想着就要见到那不时在梦中重现的景象,脚步就变得快了。

耀眼的白光中,我径直走进里屋。

还未进屋,就听见了密集的喧闹。探进头一看,所有人都在忙碌。娃娃们在大人堆里跑来跑去,借助大人密麻高大的身影正玩躲猫猫呢!一个藏好的女娃被揪了出来,旋即发出哈哈的笑声。大人们则神情严肃地收拾着地上的物事。一个女人蹲在地上,把一包衣物往雕有牡丹花的箱子里塞,她看起来心情不好,塞进去一件就咕哝一声,塞进去一件又咕哝一声。一个娃娃猫着腰藏到她面前,她伸手一拨,大声说一边躲去,不要碍着我做事。帮不上忙的老人也没闲着。一个先深吸一口气,扎紧腰带,扯扯衣服下摆,然后拐杖使劲往地上杵一杵,轻喊一声:上路咯!另一个正弯腰绑扎草鞋的襻子,抬头说:要跟紧哟!转到阴山背后你就出不来咯!

寻了半天,我才看见那个见过两次的汉子。手里的扁担往石壁上敲敲,他朗声说:啥都不要带,用不上。那些正忙着收拾的停了下来,望着他。点点头,他又说:明明晓得用不上,还带着干啥嘛?再说山高路远,无牵无挂的还好赶路些。大家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尘土,全都安静了下来。那个汉子扁担往石门一指,人群就向我这边依次过来。我慌忙闪到一边,他们从我身边轻轻走过,没人看我一眼,连那些从我身边蹦跳过去的细娃也没有谁看我一眼。手持扁担的汉子最后一个出来,和我擦肩的瞬间我见他朝我看了一眼,还露出一丝浅浅的笑,然后他就尾随着人流去了。我喊了一声:喂。他没回头,也没应答。我连忙追上去,刚追到外室门口,手里的火把噗的一声就熄灭了。我连忙蹲下来,摸出火柴,划了好几十下都没能划燃。无奈一屁股坐下来,听着黑暗中娃娃们嬉闹的声音逐渐远去。

在黑暗中坐了很久,我才摸索着站起来,把火把夹在腋下,划动火柴,嗤的一声,一抹光亮驱散了浓密的黑暗,那点光芒弱弱跳动了几下,才慢慢稳住身形。点燃火把,我折回石室。转进里屋,我的心差点就蹦出了胸口。

男女老幼挤在一起,每一张面容都栩栩如生。

我使劲扯了扯耳朵,钻心的疼。

踩着碎步挨过去,蹲下来,先看看老熟人。

我确信他在熟睡,我简直可以看到他呼吸时候鼻翼的翕动。我举高火把,挨个检视了一遍。全都似曾相识,他们就像你在燕子峡爬坡上坎时遇到的那些乡人,或是热情地寒暄一番,要不就是打个招呼,甚至相互点点头,然后各奔各路。

忽然,我觉得石屋一下亮了许多。以为是火把旺盛了,抬头一看,火焰正在萎缩。那光越来越强,越来越白,晃得我眼睛生疼。眼前沉睡着的那些躯体,全都粉碎开去,在眼前腾起一层薄雾。

几乎就在眨眼间,他们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刺眼的白光是跟着他们一起消失的,石室最后剩下我举着的那点虚弱的橘黄。靠着石壁,我真觉累了,像是在天梯道上下了好几个来回。

我想睡了。

一觉醒来,火把早已熄灭,巨大的黑暗包围着我。点燃火把一路踉跄着出来,我发现已然黄昏了。

就在那个黄昏,我在回家的崖壁上遇见了来向南。他背上捆着一个饱满的蛇皮口袋,耸动着身子往崖下降落。

我喊他:“二叔,又要走啊?”

他点点头。

“去哪儿呢?”

他摇摇头。

我说都没想好去哪里,咋就要走呢?

他没应我话,顺着石壁梭下去了。

我的族叔来向南就这样悄无声息再次离开了燕子峡,就像一只远飞的鹰燕,可能明天回来,也可能明年回来。但我始终相信,他是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第十二节

和往年这个时节不同,今年八月的燕子峡,窄土和石缝中见不着了战战兢兢的玉米大豆,蒿草占领了那些地盘,郁郁葱葱,青翠欲滴。不怪它们长得好,实在是老天太晓事了,像是个深谙农事的庄稼把式,雨水布置得及时均匀。

远近的苍翠让来高粱情绪低落。他坐在寨上那块石头上,长长短短叹着气。他说这样的雨水,如果有了燕粪,能搬回多少粮食啊!他的哀伤不只这个,更大的伤痛是他那条假腿没能让他腾云驾雾。我陪他试着爬了两回悬棺崖,不晓得是年纪大了还是假腿带来的障碍,上去两丈就动不了了。正午我给他送粮食,看见他又开始在院子里劈劈砍砍。以为他要重新做条假腿,就问他,他摇着头说靠那个是上不去了。我说那你这是做啥呢?他展开双手,又指了指后背,我半天没明白过来。看我云里雾里,他啜着嘴咕咕叫了两声。我说这是鹰燕。他得意地呵呵笑了,说老子就是要做一对翅膀,像鹰燕样的飞进崖上那口棺材。我看了半天也没看出那是一对翅膀,就说怕是飞不起来吧?来高粱白了我一眼,说不试咋晓得。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寨口的石头上见不着来高粱了。他把自己按在院子里,刀劈刨走,心无旁骛捣鼓他那对木翅膀。他的专心让我吃惊,那天我心急火燎跳进他院门跟他说出大事了,他连看都不看我一眼。以为他没听清,我又扯着嗓子喊说出大事了。扭过头,他淡淡对我说:把你脚边的锉子递给我。我捡起锉子递给他,接过去把一处榫头锉平,他抖开那扇翅膀笑容满面问:你看安逸不?

我说我爸他们和漂流公司的人打起来了。

“跟你说做这个翅膀最关键的就是扇叶,要薄,还要兜得住风。”他说。

“打得凶得很,”我比画着说,“都见血了。”

“翅膀倒是好做,起飞的地点不好选。”他皱着眉说。

看他不理睬,我跳着跑出了院门。这样大的事情,他竟然一点不在意,我看他八成是老癫东了。

蹦着回到家,来辛苦他们几个已经回来了。母亲正往一个汉子头上捆绷带,绷带是用我那件满是窟窿的红汗衫撕成的。来回捆扎了好几道,还是没能止住血。鲜血顺着他的脖子一直往下淌,把衣服都打湿了。其余几个也都带着伤,垂头丧气散落在院子里。来辛苦坐在大门门槛上,脸色像脱了水的紫茄子。他忽地一挥手说:喊冷静点,冷静点,就是不听,这下好了。

满头是血的汉子挣脱母亲的双手,一把把绷带从头上扯下来,一口血沫子啐在地上,吼:“你忍得住你忍,老子反正忍不住。”

来辛苦听完垂着头,牙齿咬得咯咯响,然后一巴掌拍在门框上。

“不爬了,饿死也不爬了。”

来辛苦吼完,没人说话了,大家都低着头,院子里一下安静下来,只有粗重的喘气声。

本来一切如旧,筏子满载着尖叫声横冲直撞着下来,岸上陈列着湿漉漉的男男女女,来辛苦他们在游人的惊呼声中爬上爬下。安然一直延续到中午时分,来辛苦刚吃完我送的饭,就来了一个人,说他是漂流公司的经理,有事情要和来辛苦他们商量一下。他从筏子上下来,把来辛苦他们几个召过去,擦着眼镜片上的水渍说:“你们这个徒手攀岩很厉害,是对漂流项目很好的补充,我们找专家论证过,说你们这个项目如果能更古朴原始一些就更有吸引力。”

来辛苦摇了摇头。

经理看出了来辛苦没能消化掉他的话,干咳一声,说:“以前你们咋个爬法?”

来辛苦一愣,说:“就这样爬的啊!”

摇摇头,经理说:“这样爬太平淡了,得改。”

“咋改?”来辛苦问。

“光着身子爬,”经理微微一笑,“这样原始味道就更浓了。”

“你说啥?”来辛苦身后一个汉子直着脖子问。

“当然了,也不是全光,可以穿条裤衩,或者绑块布条子,这样——”

没等经理说完,我就看见一个硕大的拳头快速越过来辛苦的脑袋,径直砸在经理的额头上,嘭的一声空响,瘦弱的经理像片黄菜叶样飘出去好远。

“放你妈的狗屁。”打人的汉子扒开人群跳出来吼。

战斗就是这样拉开的,漂流公司人多,燕子峡这边力猛。打斗很激烈,最终双拳难敌四腿,一支烟工夫不到,燕子峡的汉子们就趴下了。

刚开始,我还捞脚挽手准备帮忙,可最后我却选择了去通知来高粱。我没有仔细深究过为啥会有这样的选择,来高粱老胳膊老腿,越过门槛都费力,通知他也不晓得有个啥用。

爬岩表演在这场打斗后结束了,日子又回到了之前的战战兢兢。

清晨我出门采野菜,地里的丰厚让我大吃一惊,鹅儿肠、车前草、蛤蟆菜、黄芽尖,这些饭桌上的常客,在石缝土坎上摇晃着丰腴的身姿。还没转过寨头的垭口,提篮已经装载得满满当当了。提着篮子刚折回道上,就看见来高粱驭着他的假腿摇晃着过来。

二老祖,干啥呢?我问。

摇摇手里的篮子,他说向土地讨口吃的咯。

我们这边说摘野菜不叫摘野菜,喊作向土地讨口吃的。泥巴确是稀罕,可毕竟还是养活了一寨人,不管时节好坏,寨人都觉得是土地的惠赐。收得多了,说明上一年一寨人恶事行得少;收成稀疏,那就定是背地有人触了神灵。

我把摘好的野菜全倒进来高粱的篮子,说老祖你脚程不好,先回吧,反正菜数旺盛,费不了多大力气就能摘满。

拍拍我的脑袋,来高粱说娃你过来,给我说说你爸他们干架的事情。

我说那天我跟你说,你不是懒得听吗?

笑笑,来高粱说:“我那时候在做正事,要紧的正事,要听你说了,就影响我了。”

把篮子放在地上,我跟他说了那天发生的事情。

“还爬吗?他们。”他问我。

然后他就笑了,一张脸像是乌云散尽的晴空。

停止了爬岩,来辛苦变得寡言了。每天他都起得很早,在院中架上磨石,把闲置的农具翻出来,咯吱咯吱,一磨就是一早上。挖锄、镰刀、尖嘴锹全都被他磨得闪亮。母亲蹲在屋檐下削土豆,不时念叨:又不是耕种时节,也不晓得磨它们干啥?来辛苦恨了母亲一眼,也不答话,埋头继续。磨完了,把那些铮亮挂上墙壁,来辛苦转到水缸边咕噜噜灌下一瓢水,折身回屋睡觉去了。

第十三节

谣言从曲家寨传来,说是猫跳河的漂流就要完蛋了。说这话的曲姓人怕听的人不相信,赌神发咒说这是曲家寨一个在省上做生意的人传回来的话,骗你们我天打五雷轰。看旁听的露出了确信的神情,他才裹管旱烟坐下来慢悠悠细说。他说猫跳河要修一个天鸡巴大的水电站,所以河上的漂流就像垂死的老者,就等着数天天了。听的人瘪瘪嘴说:哪能说停就停,漂流公司的人多气粗啊。曲姓的轻轻哼一声:他气粗,还有比他更气粗的,胳膊能粗过大腿?

开始都以为是谣言,后来燕子峡不断有外人进来,还扛着仪器,大家就开始动摇了。进入九月,寨口石墙上出现了一张盖有大红印章的纸片,大意是燕子峡将要建一个水电站,要大家做好迁出的准备。事情确认了,燕子峡很是沸腾了一阵。茶余饭后都在谈论这件事情。

不搬。

一寨人异口同声。

尤其是来辛苦,态度比谁都决绝,他咬牙切齿说:就算死,老子也要死在崖壁上。

牙一直咬到年底,都还没有一点松动的迹象。县上派人过来做工作,说这块地盘,穷得烧虱子吃,流连在这里有哪样好?真建了电站,不光利国利民,也是人类改造大自然的一个奇迹,是人类征服和战胜恶劣自然条件的一个典型例子。话听起来是好话,可就是没人赞成。来辛苦说了,你们翻翻嘴皮子倒是轻松,鞭子没有打在你们身上。搬走了,崖上的祖宗咋办?人家答复他,根据规划,悬棺那壁崖会被完全淹没。这一说就彻底炸锅了,人人脸上都翻滚着愤怒。

“这要得个鸡巴!”来辛苦说。

县上的又答复:可以重新选块土地,改成土葬。

要命的就是这句话,群情激愤中,几个县上来的差点吃了拳脚。逃得远远的了,寨上的乡人还站在崖上骂。

“放狗屁,放你妈的狗屁!”

和往年相比,今年的年味稀薄了许多。一是断了收成,二是各种变故接踵而来,仿佛坐上了两头分量不一的跷板,平衡就不在了。

除夕一早,母亲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让我给来高粱送东西过去。接过提篮,我看见里面有半片腊肉,一小袋山谷米和汤粑粉,两块烟熏豆腐干,居然还有半瓶子青杠籽酒。

嘟嘟嘴,我说这样多,我家不过年了?

这时候来辛苦从屋里折出来,朝我吼,快送去,逼话多。

我到了院门,他又在后头喊:等等,我和你去。

山风很大,我和来辛苦偏偏倒倒走在路上,远远就看见大石头上坐着的来高粱。他枯瘦的身躯在风中摇摇晃晃,我真怕他一不小心就让风给带走了。

“天,冷飕飕的,你坐在这里喝风不是?”来辛苦朝他喊。

我和来辛苦把来高粱从石头上搬下来,来高粱指指天上厚厚的灰云说:“怕是要落雪了。”

抖抖那条好腿,他问来辛苦:

“听说要喊搬走了?”

“喊搬就搬啊?”来辛苦说,“打死老子也不搬。”

叹口气,来高粱目光去到远处,他指着那些隐约的崖壁说:“活了这样多年,时节更迭,生生死死我也算见了不少,感觉啥子都在变,又好像啥子都没变。你看那些悬崖,从我记事起它们就那模样,现在还是那模样。”

扭头看着来辛苦,来高粱又说:“辛苦啊!搬走吧!”

“啥子?”来辛苦鼓着眼睛问,随即又急痨痨说,“不搬,哪个要搬他搬,反正我不搬。”

“为啥?”来高粱问。

指指脚下,来辛苦说:“这地头是故土,悬棺崖上有祖宗,哪能撂下拍拍屁股就走了。”

来高粱摇摇头说:“你错了,这里不是故土,棺材为啥要悬在崖上,那是祖宗们想回到故土,可他们想回去的那块土地,谁又晓得是不是真的故土。”

长叹一声,来高粱接着说:“人就是这样,你得一程一程往前赶,走累了,歇一歇,歇够了,还得继续上路。”

想了想,来辛苦说:“崖上悬棺里头的祖宗咋办?总不能让水给冲走吧?”

笑笑,来高粱说:“祖宗们背井离乡的时候,又能拿祖宗的祖宗咋办?”

“新地头一马平川,连片崖壁都没得,这种地头日子咋过?”来辛苦说。

“老子几十年没上崖了,一睡死过去就在崖上,”来高粱气呼呼说,“你放心,这辈子不管到了哪里,只要你还惦记着崖壁,你夜夜都在上头。”

回到家,来辛苦一直皱着眉。草草吃完年夜饭,他坐在火塘边一直不停往里塞柴火。母亲收拾完毕,说都要睡了,你还烧这样大干啥吗?

“睡了?”来辛苦低沉着问,“哪个说要睡了?”

摊摊手,母亲说不睡还能干啥?

“和面,捏百虫汤粑。”

“燕子都不来了,百虫汤粑做来干啥?再说粮食这样金贵。”母亲说。

狠命折断手里的柴火,来辛苦怒吼:“叫你捏你就捏,卵话多,你还翻天了。”

翌日,我和来辛苦背着昨夜捏好的百虫汤粑到了燕王宫下,那里早就聚满了人。地上摆满了背篓,大家都没话,默默把背篓里的物事取出来,集中装进几个背篓。几个汉子背上背篓就上了崖,登到燕王宫高处,抓起汤粑开始漫天抛撒。和往年不同的是,今年抛撒汤粑少了兴高采烈,祝词也没了。崖上抛撒的黑着脸,崖底仰头的也黑着脸。

燕子峡这边刚撒完,曲家寨十多个男人背着背篓过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我的引路师曲丛水。曲家寨那头抛撒完汤粑,两寨人黑着脸悄无声息离开了。曲丛水刚走出去几步,来辛苦喊住了他。

把我拉到曲丛水面前,来辛苦说这娃的路你还没引完呢。曲丛水说我家曲向海的你不是也没引完吗?来辛苦说你让他过来吧,我把他带上燕王宫。摆摆手,曲丛水说我看就算了,马上就一片汪洋了,还爬个干啊!

“你们那头走不走?”来辛苦问。

沉默片刻,曲丛水说:“不走,坚决不走。”

“我们也不走。”来辛苦说。想了想,来辛苦又说:“要说到坚决,燕子峡胜过你曲家寨。”

“放你娘的狗屁!”曲丛水骂。

“日绝娘,老子就这样说了,不信你还会咬我卵子几口?”来辛苦讪笑。

“你再说一遍?”曲丛水说。

来辛苦说我就说了,如何?

一咬牙,曲丛水恶狼一样扑向来辛苦,两手掐住来辛苦脖子,一下就把来辛苦扑倒在地。来辛苦块头要大些,一翻身脱了困,一拳砸在曲丛水脸上,顿时黑的红的飙了一脸。费力往后一撤,曲丛水腿一屈一伸,蹬了来辛苦一个仰翻叉,然后迅速腾过去,将来辛苦压在身下,拳头乓乓往来辛苦全身乱砸。号叫一声,来辛苦也开了酱铺子。我看来辛苦吃了亏,返身掂起一块石头,冲到曲丛水身后就准备砸。忽见来辛苦腾出一只手,笔直指着我吼:小狗日的你敢,给老子滚到一边去。曲丛水悚然回头,看了看我手里的石头,一纵身从来辛苦身上跳开了。来辛苦翻起身来,根本不看曲丛水,径直冲过来一脚将我踹翻在地,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你他妈还翻天了,连引路师你都敢打。我喉咙一紧,带着哭腔说我不是看你要遭他打死了才上来帮忙的吗?来辛苦又给了我一脚,说:我和他打架关你卵事,你狗日的细崽崽一个,哪轮到你插手。说完又准备过来继续收拾我,这时曲丛水过来护住我,把我拽起来对来辛苦说:“你是他老子,他不帮你难道帮我啊?”

两个人各找了块石头相对坐下,捞起衣角擦净血迹,来辛苦抽抽鼻子问:

“你们那边啥时候走?”

把沾满血渍的手伸到脚边的青苔上擦了擦,曲丛水答:“水涨起来就走。”

“燕子峡个个都是咬卵匠,就怕有死活不挪窝的。”来辛苦说。

“我那头一样,”曲丛水擤了一把鼻涕说,“还能咋办,挨家去央告咯!”

看看对面悬棺崖,来辛苦说:“崖上的祖宗是保不住了。”

“又不只是你燕子峡的祖宗,”曲丛水说,“我亲爹还睡在上头呢!”

分手时,来辛苦对曲丛水说:“过两天你喊几个人过来,我们两头一起爬上去把棺材都绑一绑吧!免得漂走时散了架。”

第十四节

来高粱偷偷告诉我,他那对翅膀完工了。

在他的院子里,他把翅膀徐徐拉开让我看。我确定我的二老祖不是凡人,那对翅膀做得和鹰燕的翅膀一模一样,连薄翼上的纹路都是一样的。他把翅膀穿戴好,来回扇动了好几下,然后神秘地对我说他试过,真的可以飞起来。得意在脸上还没消散,转瞬他又伤心了,把翅膀卸下来扔在一边,他难过地说:悬棺都没了,做得再好有个卵用。

水位一天天在抬高,先是猫跳河不见了,接着祖祠崖不见了。和脚下的水流刚好相反,寨人的情绪都落到谷底。家家户户都在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以收拾的,新的地头住的用的都准备好了。负责协助搬迁的人说了,提把扫帚就可以入住。当然没人理会,该收的还是要收好,能不能带走是一回事,收不收又是另外一回事。再不入眼的破家烂园,都是自家一手一脚置下的,走前归整归整,也算一种交代。

连续几天,我和母亲都在收拾,只有来辛苦不动,每早起来都坐在院门边发呆。母亲看不过,说你憨坐啥子,过来帮忙收点东西噻。来辛苦不应,问得急了,他就幽幽说一句:连祖宗都没了,其他的有个卵用!

前些日子挨家挨户搞动员时,来辛苦还像只撒欢的狗,等把通寨的人说动,他就成条遭瘟的狗了。日日魂不守舍,有事没事就发火,半夜爬起来一个人到处乱逛。

今天是寨人约好上路的日子。天麻麻亮,来辛苦就开始给房前屋后的树木浇水,直到把水缸舀干。我和母亲挎着沉重的物事站在院门边等着他。浇完了,四下环顾一回,他喃喃说:最后一次照应你们了,往后风雪旱涝,就靠你们自家了。一家人扛着收好的东西出门来,发现寨口早就聚满了人。来辛苦过去挨个清点了一遍,发现少了来高粱,就对我说你二老祖还没来,你去喊他快点,水就要过悬棺崖了,水一过悬棺崖,就出不去了。

进了来高粱院门,喊了几声没人应。院子收拾得很干净,连墙根下的枯草都除去了。进屋看了看,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连平素那张积满了灰尘的歪腿木桌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屋子里转了一圈,都没见来高粱的影子。折到屋后,顺着歪斜的小路跑过去,我看见了我的二老祖。他穿着簇新的青布汗衫,背着一对宽大的翅膀,耸动着往前走。

我喊他。他停下来,回身看看我,没理会,继续往前去了。赶忙过去拉住他的衣服,我说二老祖,水就要漫上来了,寨人都等着你呢!薅开我的手,他弯下腰,摸了摸我的脸说:“你们走,二老祖不走了。”我说你不走的话会被淹死的。叹口气,他说我早就该死了。

我喉咙一硬,眼泪就下来了。他伸手抹掉我的泪,脸上荡开一弯笑,展开那对翅膀扇了扇说:“路线我都看好了,悬棺崖后山有条毛狗路,直通山顶,我试过,断腿没能挡住我。”

我哭着说你跟我们走吧!摇摇头他说:“娃哎!你们走吧,几十代人都在这崖上爬上爬下,是累了,换个地方过吧!”然后他拿手戳了戳我的心窝子,严肃地说:“娃,看得见的悬崖不在了,看不见的悬崖还在,往后遇上翻不过去的坎,多看看躲在心里头的崖壁。”

说完他歪歪扭扭去了,崖底有风不断涌上来,鼓着他一对翅膀,发出咻咻的声音。

走出好远他又回身跟我说:“快走吧,还有好长一段路等着你呢!记住,不要对人说我的去向。”

抹干泪跑回寨口,我给来辛苦说二老祖不见了。

咋办?一个人问。

来辛苦看看我,我轻轻点了点头。来辛苦愣了一阵,鼻子抽了抽,又看看我,我对着他重重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来辛苦说等不得了,出寨的路就要不在了,大家动身吧!

转过身时,我看见了来辛苦眼眶里的泪花。

我们沿着石壁下来,水位已经漫了上来。往前一直向上,刚上了薄刀岭,出寨的那条路就不见了。

回过身,昔日纵横的沟壑已经不见了,只有那些高拔的山尖探出个脑袋,宽阔的浩茫一直向天边延伸。大家停了下来,目不转睛看着对面的悬棺崖。此刻,水位已经爬到了悬棺的位置,先是吞掉了最底层的棺材,那些被吞掉的棺材慢慢耸动着浮出水面。紧接着第二层,第三层。不多时,水面上就浮满了暗褐色的悬棺,跟着水流开始缓缓向下游漂去。

突然听见来辛苦带着哭腔高喊一声:

“送咯!”

山脊上立时跪倒一片,砸得尘土飞扬。

跪拜完毕,人群立起来开始继续往前赶。我停了下来,站在崖壁上,看着远处高耸的悬棺崖顶。这时太阳起来了,光芒一下铺满了浩茫的水面,发出耀眼的金黄。终于,一个背着翅膀的剪影从朝阳里踯躅着走了出来。在山顶立了片刻,那面剪影双臂展开,鹰燕般从高处飞了下去。风鼓着翅膀,缓缓向水的方向降落。下到水面,起起落落好几回,他终于找到了水面上那口属于他的棺材。爬进棺材,他卸下那对翅膀,两手扶着棺沿,开始唱歌。

最后在东边,更东边,在黄河的尽头,在有海的地方

重新生根,发芽,繁茂

不要哭哟,哭个啊

那里是老家,负责埋葬祖宗,负责安顿魂灵

走得专心点

不要往两边看

走得高兴点

不要淌狗尿

有一天,我们也会回来

跟着你的脚印

顺水而下

歌声苍凉,就像两岸那些屹立千年的石壁,散发着从远古飘来的味道。

波光跳跃的水面看似平缓,底下其实暗流汹涌,那口棺材,在水天一色间越漂越远。

抹了一把泪,甩甩肩上的包裹,折过身,我猛然发现,我的身后站着祖祠崖出来的那群人。他们全都盯着我,脸上带着淡淡的笑。领头的那个拄着扁担,额上的皱纹仿佛脚下纵横的悬崖。



(编审:吉庆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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