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丽 || 凭栏观春月，羞于说话时

已是凌晨时分，矿区寂静了下来，借着这夜休憩，只有窗外的风不倦疲劳，依然唱着白天的歌谣。

大抵是年岁作梗，本是困倦难耐的时候，仍难赴周公之约，陷在与被褥的耳鬓厮磨里喋喋不休。辗转时刻，一束月光不知何时越过窗台，从窗帘交错的缝隙间偷偷爬进卧室，映得地板光亮无限。莫名间，我为今日没有拖地而羞愧起来。月色如水，不忍相负，且自起身凭栏。仰望处，一轮明月挂在星空，独自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可惜不见星辰相随，到底是件憾事。不知道月亮是否会感到孤独迷茫，又或许她正得意于无人跟她争抢，她便是这星空舞台里唯一的主角。此刻，置身这清寂的世界，我竟暗自为读懂一轮明月的心思而窃喜。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冥想间，李煜的词无端跃上心头。说来这词已读过多次，也曾数次为这醉人的词句而喝彩，如今再读，只觉伤感无限，不知道王朝更迭、河山破碎的痛苦是否会在他的来生里消失不见。可惜没有如果，来生之说终为虚渺。事实是，如果一个人在尘世被极致的无奈囚禁时，若能在文字里得到救赎，那也算得一件幸事，否则，那慌乱的灵魂该如何安放。

文字于人到底是一种救赎，还是一枚让人失意沦陷的秤砣，我不得而知。只在心里装满不敢轻碰的敬仰。不敢轻碰，唯恐在这绣花般的功夫里漏了针脚或乱了纹路，结果难登大雅之堂，唯恐被那无病呻吟的外衣紧裹着喘不过气，于是很多时候我保持缄默。

突然又想起不久前觅得《山河袈裟》一本，可谓瑰琦，捧之尚食，欲治自身无思无境之病，其中“羞于说话之时”篇章令我印象深刻。作者李修文曾在旅途中意外看过一场雪地里的月亮，当即被那幽蓝的月光击中，视为羞于说话之时，并坦言道：“当此之时，于我便是奇境和机缘展现眼前了，我们做的只是不要喧哗，不要占据，要做的，是安静的注视，是沉默，而这羞于说话之时里的害羞，不是看轻自己，而是格外看中了自己以外的东西，此处的不说话，犹如我们的一生，不是一味地去战胜，也不是一经触碰便溃逃远遁，而是不断地想出法子，使之恰如其分。羞于说话的人，往往最安静，也最无情，他既然可以忍受最枯燥的安静，自然也能接受必须穿越多重枯燥的无情。”从此，他便为一生难能遇到的羞于说话之时而庆幸，视若瑰宝。我曾艳羡着他所拥有的摄人心魂的害羞时光，而此刻，这热烈的文字和静默的月色也在给予我难得的“羞于说话之时”，我暂且也成了那个羞于说话之人。

我又想起来大爷爷的葬礼。大爷爷儿女早逝，只剩一个智障的儿媳和幼小的孙子相依为命，操办丧事的责任落在了爷爷和父亲、叔伯头上。一切礼数流程既定走完，大爷爷入土下葬即为圆满，可就在棺材即将抵达早已挑选好的坟地时，猛然间田地间蹿出数十人，层层列队挡住送葬队伍的去路，他们人人手持镰刀，刀刃向外，眼里射出与刀刃交相辉映的寒光。只因他们是一时得势的望族，只因他们的祖坟与大爷爷的坟地相邻，只因一个怕坏了他们祖坟风水的妄念。纵然爷爷也曾德高望重，可在无赖面前，他的言语刚出口，便被那镰刀的寒光刺得支离破碎。死者为尊，落土方为安，山高路远，怎禁得住过多耗时的分辨，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地的另一边将大爷爷安葬。整个葬礼上，无人做声，爷爷脸上的青黑色钻到了层层的皱纹里面，法师的摇铃声衬得这一片死寂，像一眼能把深海看穿。孝子作礼手捧黄土掩埋棺材时，母亲眼里的两行清泪，扎疼了我的眼。那只公鸡发出了哀鸣，坟地里枯败的野草在寒风里飘荡。死亡成了此刻的羞怯，在生死的交限，我，公鸡和在场所有人都是无能的，这无能互相裹挟，努力匹配着此刻的死亡，无能成了这场葬礼的穷途和末路。无能的世事险恶，无能的铃铛和野草，无能的生死两茫茫。

今夜，一样无能的我，放任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在原野上驰骋。良久，当我关上窗户，低头写下这些文字时，先前脑海里冒出的一切或虚无或真实的幻念和惆怅，已消失了踪迹，那些在生活中迟疑过后的步伐亦发铿锵明朗起来，这于我已是莫大的救赎，哪怕今日此言此语仍满是病态的痕迹，我仍为之振奋和欢喜。正如我知道天明时分，春风拂晓，窗外的樱花树会继续卸掉妩媚的妆容，向着生命之绿绵延不息，终成一体，屹立于天地之间。花开花落的成长里，不怨岁月催促，暗自汲取泥土的芬芳，静待太阳绽露头角时，渺小的身躯闪闪发光。

夜渐深，月亮终究敌不过乌云的连绵战术，慢慢败下阵来，只留一些余光在地板上慢慢释放，好似让我多延续一刻这羞于说话的时光。

作者简介：毕丽，女，中共党员，“文运盘州”文学沙龙成员，就职于贵州盘江精煤股份公司山脚树矿。工作之余喜欢唱歌、阅读、写作，喜欢在文字里寻觅温暖，感悟生活真谛，偶有作品散见于报刊。

（编辑审核：罗 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