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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霞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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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2-21 10:46


  文/迟子建


  第五章


  暑天过去了,太阳这面出工的锣,虽然比以往出来得晚了,但它的音质却是越来越高亢了。阳光像是在水中洗过,又像是在牛奶中浸过,明亮又芬芳。

  宋师傅病了,他面黄肌瘦的,腹胀,没有胃口。陈东陪师傅去医院作了检查,医生说他慢性肝损伤,说是如果不及时治疗的话,将来会酿成大疾。宋师傅拿着检查报告单,抖着手,对陈东说:“东子,趁年轻,学点别的吧。干咱们这一行的,天天呆在人家没装修好的房子里,等于每天吸着毒气,什么肝受得了啊!单位不管咱的医疗,咱挣的那点钱,将来都不够看病的啊。”

  陈东劝宋师傅回上林休养一段,宋师傅说:“哪休养得起啊,歇一天少挣一天钱,老婆孩子谁来养?”宋师傅的孩子刚上高三,他说将来孩子考上大学,就是一大笔钱。

  宋师傅一病,懒言少语的,手脚也没从前利落了。该是傍晚收工的活儿,往往要干到月亮升起,师徒俩疲惫不堪的。有一天,他们九点多才回到泥霞池。一进院子,就听靠着树桩洗衣服的小暖“扑哧扑哧”地偷着乐。他们经过她身边时,小暖伸出湿淋淋的手,抓住宋师傅的裤脚,道了声:“有喜!”

  原来有个女人在泥霞池等宋师傅。她四十来岁,提着个罐子,中等个,穿一条灰蓝色的裙子,白布衫,黑色平底布鞋,短发,皮肤微黑,看上去面目和善,落落大方。宋师傅显然没有料到她来,窘了片刻,才跟陈东介绍她:“这是我老乡,小时候一个屯子的。”陈东不知该管这女人叫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那女人对宋师傅说:“身体不好,得补,我给你熬了鸡汤,快喝吧。”

  宋师傅正客套着,老板娘穿着一套白绸子衣服,手提一把剑,轻盈地进来了。最近她迷恋上了武术,每天晚上都要去公园练剑。一见有女人在,她眉毛一挑,说:“我这儿只招男客,不收女客!”

  宋师傅赶紧说:“这是我老乡,过来送点吃的。”

  老板娘把剑放在柜台上,说:“你们上林来的男人,就是有女人缘!”

  陈东听老板娘话中有话,不想看师傅的难堪,连忙交给老板娘三块钱,去洗澡了。等他从浴池出来时,那女人已经走了,宋师傅正喝着鸡汤,满屋子洋溢着香味。

“东子,给你留了点,尝尝吧,真是鲜啊。”宋师傅脸色好看多了。

  陈东说:“留着给花砖吧,他的鼻子比狗还灵,一会儿回来闻到香味,又该流口水了。”

  正说着,花砖哭咧咧地进来了。他垂着头,抽泣着,可怜巴巴地站在地上,用嘴咬着手指甲。

  宋师傅说:“花砖,喝鸡汤吧?”

  花砖一个劲儿地摇头。

“谁、欺、欺负你了?”刀条脸说:“告、告诉、叔。”

  花砖说:“我把沈奶奶的脊梁挠破了,她说往后不给我买冰棒和鸭梨了!”说完,哭得越发凶了。

  陈东走过去,抓起花砖的手,说:“是指甲太长了,叔叔来给你剪。”

“她揍你了吗?”宋师傅小声问。

  花砖摇着头,委屈地说:“我在家,都是妈妈给我铰指甲,我想妈妈。”

  泥霞池的人默不作声,大家都有些心酸,只听陈东的指甲剪“咔嚓咔嚓”地响着。

  那个晚上,谁都没有心情看电视,人们早早睡了。第二天一早,刀条脸洗漱完毕,开始收拾东西。光头问他这是去哪儿?刀条脸说:“妈、妈的,再、再住、住下去,得、得疯了!”他朝耿师傅撇了撇嘴。耿师傅快天亮了才回来,还呼呼睡着呢。

  光头被刀条脸揍过后,跟他最亲了,他急了,说:“你走了,我呢?”

  刀条脸说:“大、大雁、快、南飞了,你也、快回、回老家了。”

  光头说:“你走我也走,反正在哪儿都是个住!”

  这样,泥霞池在那个早晨失去了两个老顾客。刀条脸离开之前,走到耿师傅的铺前,照着他的胸,猛击了一拳。耿师傅“嗷——”地叫了一声,身子缩了一下,睁了下眼睛,接着睡了。

  老板娘正好买油条回来,一看刀条脸和光头背着行囊往出走,知道他们不想住这儿了,连忙赔着笑脸说:“两位师傅,泥霞池哪里招待不周了?”

  刀条脸和光头并不搭理她,他们出了院子,沿着小菜街,一前一后,向北走了。老板娘仰着脖子,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声说:“你们会后悔的,去别处住,谁给你们免费洗衣服!”

  老板娘回到泥霞池,就开始骂小暖。一会儿嫌她没给客人洗干净衣服,一会儿又嫌她跟客人说话冲了。小暖正给浴池烧着锅炉,唇角沾着煤灰,像是长了黑胡子。莫名其妙挨了骂,她还傻笑着。小暖心情好,她前晚上梦见了大贵。大贵穿着军服,肩章扛着好几颗星星,很威武。她早晨醒来,对自己说:“看来他在那儿混出来了!”所以婆婆怎么埋怨她,她都没生气,反倒是劝婆婆:“种地得换茬,老是种一样,庄稼不爱长。”言下之意,旧苗容易萎靡,新苗才会茁壮。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小暖的话,把一肚子火气的老板娘逗笑了。她负气地说:“是啊,我就不信,泥霞池缺了这俩王八,还不成席了!”

  因为那个女人的到来,陈东明白了宋师傅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甘愿在寒市做安装工。他想,师傅肯定会找机会提醒他什么的。果然,第二天上工,午休的时候,宋师傅对陈东说:“东子,回到上林,别跟人说我那老乡送鸡汤的事儿。万一传到你婶儿耳朵里,容易闹误会。”

  陈东说:“我懂。”

  宋师傅说:“我跟那女人,小时候一个屯子长大的,前后院住着。她胆小,怕狗,上学时总是跟在我屁股后面。后来她考上中专出来了,我们就断了联系了。六年前吧,我去一户人家安门窗,哪想到一敲门,开门的竟是她!她在市民政厅上班,管低保的。她有个女儿,比我儿子小两岁,高一了。她男人是个高级技工,养护飞机的,不常回家。有时候,我会去看看她。”

“她对你好!”陈东说,“她给你送鸡汤,你的肝病会好的。”

“女人啊,她是先伤了你的肝,再给你养啊。”宋师傅说完,哈哈笑了,算是承认了他与那女人的暧昧关系。他告诉陈东,一个男人,要是错过了自己喜欢的女人,那就是一生最大的不幸!他说:“你要是真离不开小桃酥,就别怕伤了自尊,死缠着她别放手,要不,将来有你后悔的那一天!”

  宋师傅的话,让陈东又鼓起了勇气。从这天开始,他一天一个电话地打给小桃酥。小桃酥开始是拒听,后来能跟他“喂——”一声,再后来,可以和他说上一两句话了。有一天,她居然还“扑哧”笑了一声。这声笑,像一道阳光,让陈东觉得快要见到晴朗的日子了。他盼望着早点回到上林,去见小桃酥。他暗自发誓,以后小桃酥让他怎样他就怎样,哪怕手也不让拉,只要能看着她,闻着她身上的香气,就知足了。

  秋天的活儿实在是多,尽管陈东归心似箭,可他脱不开身。不过因为小桃酥态度缓和了,他有了奔头,干活时又爱打口哨了。有一天收工早,陈东跑到百货商场,给小桃酥买了一个水晶音乐盒。盒子上镌刻着一对米老鼠,它们手拉手,喜气洋洋的。水晶的美是石破天惊的,陈东敛声屏气地看着它,轻轻地拨动音乐盒的弦。音乐就像一道温柔的月光,从水晶中迸射出来,手拉手的米老鼠随着音乐的节拍,缓缓旋转起来,陈东无比陶醉。尽管是在嘈杂的百货商场,他还是体会到了那无与伦比的美。陈东把音乐盒包装好,带回泥霞池,怕往来的人杂,他求小暖帮他收起来。小暖捧着那个盒子,撇着嘴问:“什么东西这么金贵?”

  陈东逗她:“两只老鼠。”

  小暖“哼”了一声,说:“我明天抱个猫来,收拾了它们。”

  陈东说:“你给我看好了东西,我给你买最好的苹果!”

  小暖红了脸,说:“你买的苹果我不吃,青苗!”一把将他推出门。

  刀条脸和光头走了后,新客人接连不断。不过这些人大都住不长,三天两天就走了。虽然泥霞池的生意一如从前的红火,但老板娘还是喜欢熟客,因为他们会把泥霞池当作在寒市的家,处处爱惜着。短客却不一样,这些人不是把马桶给弄堵了,就是将吃剩的东西扔在地上。他们让小暖洗衣服,毛病也多,常常要求用单独的清水,不能和别人的混在一起洗。小暖一会儿要去疏通马桶,一会儿要扫地,一会儿又要换水洗衣服,忙得团团转。她洗衣服前,习惯把兜挨个掏一掏,确定没东西后,再投入水盆中。有一天黄昏,陈东进了院子,听见小暖嘤嘤地哭。她坐在洗衣盆前,手中拈着一张照片。原来,她从一个客人的兜中翻出了一张照片,照片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背景是一个农家小院,墙上挂着农具和几辫子大蒜,地上有一条蜷伏的狗和一群争食儿的鸡。这场景让她想起老家,想起父母。大贵出事后,婆婆不让她出门,她整天忙活在泥霞池,那个世界好像离她越来越遥远了。现在,一张照片,就像一道闪电,把那个隐藏在她心中的故乡在瞬间照亮了。她一会儿喊妈妈,一会儿叫爸爸,委屈得像个迷路的孩子。泥霞池的几个熟客,听着心里不落忍,都跟老板娘说,什么时候让小暖回去看看吧,人家也是有爹有娘的人!老板娘“呸”了一口,说:“她还有脸回去?锦葵那地方的人谁不知道,是她把大贵害死的?她要是进了村,唾沫星子还不淹死她!”

“那也不能因为大贵死了,小暖就得背一辈子的黑锅吧!再说人又不是她杀的!”宋师傅终于忍不住了。

“是啊——”老板娘从牙缝里迸出一声笑,说:“她是没杀人,要不因为她,大贵能使剑吗?”说着说着,老板娘忽然悲从中来,她拍着腿,哭叫着:“我的大贵啊,妈的心头肉啊。”

  老板娘一哭,小暖就不哭了。她放下那张照片,拧了一条毛巾,胆怯地递给婆婆。泥霞池的人,也只能摇摇头,无奈地叹息一声。

  这天晚上,老板娘忽然从夜市让伙计提来一桶馄饨,请大家吃夜宵。泥霞池新住进来一个上访的人,这人来自农村,六十来岁,干瘦,倔强,一撇山羊胡子。他说村委会盖办公楼,强征了他家的沙果园。不到二十人的村委会,盖起了三层小楼,村长的办公室是个大套房,就连出纳员都有单独的屋子。老汉发誓说:“我告不倒这帮败家子,就不回去!”他把冬衣都带来了,看来要在泥霞池安营扎寨,不胜不归了。

  人们以为老板娘迎来了这样的长客,心情好,才犒劳大家的。谁知一桶馄饨吃得见了底儿后,老板娘拍着柜台,得意地宣告:“我那负心的男人,小贵的爷爷,他不是娶了那个小骚货吗?怎么样?听说那小骚货得了绝症,活不长了,真是现世现报啊!”说完,让伙计将空桶提走,还赏了他二十块钱的跑腿费。

  老板娘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跟吃了苍蝇似的,胃里不舒服。只有花砖,他说肉馅的馄饨真香,心满意足地睡了。

  小暖很久不喝酒了,所以这天她提着酒瓶子进来的时候,大家都有些不习惯了。她进屋后,把鸡腿给了花砖,自己凑到电视机前,边看边空口喝酒。

  那个上访的老人正拍打着布鞋上的灰,看见小暖这样喝酒,他“啧啧”着说:“姑娘,你这不是往自己的肚子里絮火苗子吗?不担心它烧坏了你?”

  他这一说不要紧,小暖居然对着瓶嘴儿,“咕嘟咕嘟”地连喝了几大口,然后一抹嘴,轻蔑地说了句:“老山羊!”

  大家知道她是抢白老人呢,都笑起来。偏偏老人有点文化,把“山羊”领会成“赡养”了,他乐呵呵地说:“啊,你放心,我老了有人赡养,俩儿子呢!”

  大家笑得越发起劲了,简直像过年一样。

  小暖喝光了酒,对着电视懒懒地说了句“没意思”,一转身,把空酒瓶摆在柜台上,哀怨地看了一眼耿师傅的铺,抱起花砖,给他洗手洗脚去了。当她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眼圈红着,她把花砖放到铺上,拎起耿师傅的枕头,用力抖搂着,叫着:“全是灰!灰!”用拳头捶了几下。打完枕头,她又现出后悔的样子,轻轻摩挲了几下。

  小暖走了。老熟客们以为砸东西的声音很快会传来,然而没有。接下来老板娘惯常地进来收拾抽屉里一天结算下来的钱时,也是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夜越来越深,人们以为小暖只是馋酒了,喝喝而已,便关了灯,睡了。

  然而夜半时分,泥霞池的人还是被摔东西的声音搅醒了。这次小暖好像不是在屋子里砸东西,声音是在院子里腾起的,大概她是敞着门往出扔东西的。醒了的人,知道的会嘟囔句“这么晚还瞎搞什么”,不明就里的则会埋怨一句:“怎么这么不肃静啊。”不过小暖只是闹了几分钟,院子很快安静下来了。人们只当是被噩梦惊醒了片刻,翻个身,接着睡了。

  陈东睡不着,他听见门外响起摩托车声,心想这一定是老板娘约的主儿来了。陈东想,这人骑着摩托,一定是派出所那个管片的民警,趁着值夜班,寻欢来了。陈东慨叹着世道不好,有点气闷。不过他一想起小桃酥,心情又畅快了。这一想不要紧,他的脑海中突然闪现出给小桃酥买的水晶音乐盒,小暖喝多了,肯定逮着什么摔什么,万一把它砸了,那就糟糕了!因为他买的时候,这是最后一个了,售货员还夸他运气好呢。

  陈东睡意全无,他披衣下地,悄悄打开门,来到院子。毕竟是秋天了,夜很凉,陈东打了个寒噤。那晚的月光真好,它们触角分明、清清白白地落了满院子。陈东发现一些碎片在月光下闪出黝蓝的光,他蹲下来,辨别出那是玻璃的碎片。他不知道若是水晶碎了,会在月光下发出什么光,一定是彩虹般的颜色吧。陈东放了心,正要回屋的时候,忽然听见小暖的耳房传来床哑哑的叫声,好像那里有只乌鸦,正一边啄着美食,一边快乐地叫着。陈东触电似的,僵在那里。他身下的伙伴很不争气,像上次一样,又蠢蠢欲动了。就在此时,从火车站传来几声短促却清亮的汽笛声,陈东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赶紧回屋。不过,这一夜他失眠了。所以他知道,耿师傅是凌晨四点才回来的。

  虽说前一夜的月光是那么的丰盈,可是第二天早晨,却是阴雨蒙蒙。宋师傅和陈东这天的活儿,在唐人苑。这里是寒市的老城区,不需要转车,从泥霞池到那儿,五站就到了。在公交车上,宋师傅对陈东说:“我那个老乡,就住在唐人苑。那一带是省气象厅、民政厅、水利厅的家属区。”

  陈东说:“那你中午去老乡那儿吃吧,让她给你熬点鸡汤,补补!”

  宋师傅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昨晚上已经跟她电话中说了,要不你也过去一起吃?”

  陈东一拍胸脯说:“我的肝没问题,不用补!”

  宋师傅“哼”了一声,说:“早晚也得让小桃酥给你伤着!”师徒俩在公共汽车上大笑,不知道的,以为他们是一对父子,中了大彩。

  唐人苑的业主是个面目和善的中年人,宋师傅他们一到,他就上班去了。走前,他给干活的工人每人发了三块钱,说是中午买盒饭的。除了宋师傅和陈东,还有一男一女。女的戴着个大口罩,穿着蓝袍子,握着砂纸,打磨着洗手间的大理石台面;男的瘦高个,在安装窗帘杆。这是套老房子,举架高,但格局不好,采光差。旧房子新装,往往给人一种不伦不类的感觉。陈东看着闷头闷脑的吊棚和左一盏右一盏的镭射灯,看着用假玉石镶嵌起来的花花绿绿的电视墙,看着餐厅角落里滑稽的酒吧台,觉得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咧着嘴、努力露出几颗金牙的老汉,想笑。他想,将来他和小桃酥的新房,可不能这么个布置法。心情好,陈东干活的时候,又打起了口哨。到了中午,宋师傅走了,那个安装窗帘杆的人下楼买饭的时候,很客气地问陈东,要不要帮他捎一份饭回来?陈东见外面在下雨,就给了那人五块钱,请他买几个肉包子。那个女工摘下口罩,说是自己没带伞,请师傅也帮她捎一份,她递过去三块钱,说是买两个韭菜盒子就行。高个子师傅接过钱,爽快地答应了,打着伞出去了。

  陈东无聊,跑到酒吧台下可以旋转的红椅子上坐下来。那椅子很窄巴,陈东嘟囔一句:“要是屁股大了还坐不下呢!”

  他的话,把那个女工逗得“扑哧”一声笑了。陈东仔细看她,发现她模样还真不错,虽然脸黑,又有雀斑,但她的眼睛又黑又大,高鼻梁,嘴唇也红润。而且,她像小桃酥和小暖一样,丰满和善。当她跑到窗前去看雨的时候,陈东看着她滚圆的屁股,想起昨夜小暖屋子传出的声音,又热血沸腾了。室内越来越昏暗,看来雨并没有把阴云稀释了,它反而越聚越多。突然,一个炸雷“咔啦”一声响起,女工吓得缩回头来,嘭嘭把窗关上,转过身来。她那惊魂未定的样子楚楚可怜,惹人心动,陈东从椅子上跳下来,奔她而去,一把将她抱住。他抱住她的时候,闻到了一股好闻的奶香味,原来这是个哺乳期的女人。陈东不顾这女人的哀求,将她按倒在地。窗外的雨越来越大了,陈东的世界波涛滚滚,激情浩荡。他在他十九岁的时候,在这个昏昧时刻,在别人家的屋子里,莽撞地闯入一个女人的领地。他觉得自己是个饥饿的旅人,终于抵达了鱼米之乡,激动得哭了。那女人看见他的泪水,不再反抗。陈东开始了快乐的漫步。然而没有多久,安装窗帘杆的师傅回来了,那个莺歌燕舞的世界刹那间变得肃杀凄凉。陈东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给揪起来的时候,体会到了骨肉分离的那种锥心刺骨的感觉。


  第六章


  耿师傅的事情,是宋师傅来探监的时候,告诉陈东的。

  陈东出事不久,耿师傅连续两天没有回到泥霞池。小暖很心焦,她坐在树桩下洗衣服时,只要听见院子里响起脚步声,就会停下手中的活儿,看看来人。当她发现那不是耿师傅的时候,就叹口气。花砖毕竟年少,虽然晚上他也吵闹着要爸爸,但只要泥霞池的人给了他饼干或是汽水,他吃饱了喝足了,也就安静地睡了。耿师傅失踪的第三天晚上,泥霞池的人聚集在电视机前看电影频道的一个功夫片,中间插播广告时,小暖拿着遥控器,啪啪地换台。当寒市电视台的频道出现的时候,闪现在屏幕上的,是一个趴在电线杆上的人。画外音说:“今天凌晨,在301国道两公里处,一位大货车司机发现了这个吊在高空的贼,他是在偷窃高压电缆时,被电流击中身亡的。从现场情况分析,这个窃贼应有同伙,他们发现他死亡后,逃离了现场。目前死者的身份尚不确定,警方正在积极地调查之中。”

  这窃贼穿一件蓝衫,右袖口有一块黄色的补丁。宋师傅说,耿师傅开货车运啤酒时,一天到晚地握着方向盘,袖子磨损得厉害。小暖给他洗衣服时,只要发现有破的地方,就及时补上。她打补丁,不像别的女人,找靠色的布条,小暖喜欢用鲜亮的布来打补丁,所以耿师傅的几件衣服,袖子上的补丁不是绿色的,就是黄色的。都不用电视镜头对准死者的脸,泥霞池的熟客们,一看那件打着黄补丁的蓝衫,都惊叫起来。耿师傅看上去像是一只歇脚的苍鹰,而那块补丁,分明就是落在上面的一只娇艳的蝴蝶。

  宋师傅说,小暖发现那是耿师傅后,倒是很镇定,她扔下遥控器,将看电视的花砖揽到怀中。不明真相的花砖还叫着:“我要看那个吊在电线杆子上的人,太好玩了!”这声喊,催下了小暖的泪水。那个晚上,她凄凉地走进婆婆的屋子,告诉她耿师傅死了。接着,朝婆婆要了十块钱,到街对面的水果摊买了两斤苹果,倚着树桩,脚搭在洗衣盆上,吃了一夜的苹果。早晨时,她找了把铁锹,把吃剩的果核埋在树桩下,接着洗她的衣服了。

  耿师傅的结局,让陈东痛惜不已。宋师傅说,耿师傅死了后,花砖直到春节时,才被妈妈领走。那女人来泥霞池的时候,穿着长筒的皮靴子,一件枣红色的羊绒大衣,小暖见了她,一阵发抖。花砖跟小暖有了感情,离别的时候哭了,小暖也哭了。等他们走了后,老板娘数落小暖:“你见了那娘们儿怕啥?还哆嗦上了,真没出息!”小暖很认真地说:“《西游记》里孙悟空打的那个妖精,不就是她吗?乍一看,一模一样,吓我一跳!”说完,又打了个寒战,说:“她能吸人的血!”

  陈东已经服刑半年了。在对他量刑的时候,法官之间还有过一番争执。有人主张轻判,因为据陈东供述,那个女工初始反抗,后来是顺从的。可主张重判的人认为,陈东是高中毕业生,知法犯法,强奸一个哺乳期的女人,致使这女人精神恍惚,奶水枯竭,后果严重,影响恶劣,理应重判。对陈东不利的还有,那个房主通过法院,起诉了上林门窗厂。说是你们厂的工人,在我的洞房里强奸女工,给我和未婚妻的心中带来了浓重的阴影,要求厂子给予精神损害的赔偿。原来,房主的前妻去世了,他苦苦寻觅多年,终于找到一位如意伴侣,喜滋滋地装修房屋,准备迎娶新娘。他怎么能料到,这样的事情会发生在他的洞房呢!最终,陈东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那些盼望轻判的人嫌它太重了,而希望重判的人又觉得它过于轻了。陈东觉得,这个判决对自己来说不轻不重,可以接受。六年之后,他不过二十五岁,人生还可以重新开始。可是,上个月父亲来探监的时候,带来了小桃酥跟刘巍结婚的消息,这让陈东陷入了绝望。其实他也明白,自己成了囚徒,小桃酥会离开他的,但他没有料到她会离开得这么快。晚上躺在监舍里,他睡不着觉的时候,会想起小桃酥,想起她身上的甜香气,想起自己给她买的还没来得及送出的水晶音乐盒,这时他就会黯然泪流。

  陈东服刑的监狱离寒市有三十多公里,宋师傅来看他两次了。他说这辈子最愧疚的,就是不该让陈东住在泥霞池那样的地方。在他看来,那是徒弟犯罪的根源。陈东便问师傅,那您从那儿搬出来了吗?宋师傅摇摇头,说:“那儿有小暖给洗衣服,舍不得出来啊。”陈东哽咽地说:“有一天我出去了,到了寒市,还会住那儿的。”

  宋师傅说,陈东进了监狱不久,小暖就跟老板娘说,想来看他。四月积雪消融的时候,老板娘终于应允了。结果她白跑了一趟,因为只有持探监证的犯人的直系亲属和持身份证的犯人的朋友,才可探监。而小暖虽然生活在寒市,一直以来,都没有身份证。小暖从监狱回到泥霞池后,跟老板娘大闹了一场,说她可以一辈子不嫁人,但她不能连个身份证都没有,她又不是猫狗!这样,老板娘拿出户口簿,开始给小暖补办身份证。

  陈东不喜欢家人来探监,他不忍面对他们。开始时,父亲对每月两次的探监日子决不错过,总是风尘仆仆地从上林赶来。他眼见着父亲的脸上多了皱纹,鬓角添了白发。每次父亲离开,他都要难过好久。所以有一次他对父亲说,您只有少来,我才能改造得好。这样,父亲答应他两个月来一次了。

  陈东他们白天出去劳动。监狱附近,是一个农场,庄稼地一望无际。陈东眼见着几个月前还是一片荒芜的土地,在春风的吹拂下,泛起了无穷的生机。陈东学会了栽秧、除草、间苗等农活。每当歇息的时候,他坐在绿油油的田间,看着麻雀一群群地飞舞,内心就会泛起要及早走出监狱的渴望。有的时候,他眯着眼感受阳光和清风的时候,会忘却了自己的身份。然而总是在他最忘情的时刻,旁边会有脚步声响起,他睁眼的一瞬,看见的不是身上印有编号的狱友,就是手持钢枪的警卫,让他明白,自己已是一个犯人了。

  夏天的一个日子,小暖终于来了。陈东坐在探监室,看着朝他走来的洗衣妇时,有一种要哭的欲望。

  小暖穿着一件葱绿色的短袖衫,梳着马尾辫,提着个蓝布兜,一瘸一拐地过来了。她比过去瘦了,下巴也更尖了,那双杏核眼,雾蒙蒙的。她坐在陈东对面,隔着玻璃幕墙,咳嗽了两声,将手在胸前蹭了蹭,怯怯地拿起听筒。

“你的腿怎么了?”陈东急切地问。

“我哪知道,往你们这儿来,还要过一个地道呢。我以为登记完,过了那个大铁门,就到了!”小暖埋怨说,“那个地道太长了,虽说有灯,可没什么人走,阴森森的,我害怕,就跑,把脚脖子崴了。”

“那你怎么回去?”陈东说。

“反正这儿又不让我住,我怎么的也得回去,再说汽车有脚,不怕。”小暖说完,笑了。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灿烂。她定睛看了陈东半晌,说:“你比过去黑了,瘦了,看来是在田里干活了。”

  陈东点了点头,说:“你也比过去瘦了,不过还挺白净的。”

  小暖说:“我在锦葵的时候,就是天天下地,大太阳烤着,也晒不黑,我妈说我血管里流的是羊奶。你说要真是那样的话,我妈不就成了母羊了吗?”

“那你就是小羊羔了!”陈东笑起来。

  小暖说:“我有身份证了,补办的,仨月才下来,要不我早来了!人家都说身份证上的照片比本人的要难看,我照的呢,泥霞池的人看了,都说比本人好看!”

“那你拿出来我看看。”陈东说。

  小暖沮丧地说:“押在登记室了,等走的时候人家才能还我呢。”

  陈东安慰她说:“不要紧,等六年后我出去了,再看吧。反正照片不像人似的,会变老。”

  说到“六年”这个字眼,小暖忽然变得期期艾艾的:“六年,太、太长了。要是养活个孩子,都、都能叫爸了。”

“不长!”陈东说:“六年一晃儿就过去了。”

  小暖左右看了看,忽然压低声说:“我听说了,那事还没完,你就被人给逮着了?你说那得多难受啊。狗在那时候,你要是用棒子把它们拨拉开,它们还不得咬死你呀!那个安窗帘杆的师傅,他要是住在泥霞池,我非把他的衣服捣烂了不可!”小暖一旦愤慨起来,话语又流畅了。

  陈东实在忍不住,大笑起来。说实在的,家人和朋友来探监,从来没有像小暖这样,让他这么舒畅。

  小暖仍然气愤难平,她的声调不自觉地提高了:“就做了一半的事儿,关你六年,太重了!早知道,那天晚上你喝多了去抱我,我不该把你拖出去的!我想你还是个孩子,不该沾我,我不好,常喝酒摔东西的。”小暖的声音又渐渐低下去,头也低下去,她轻轻叹息了一声:“青苗——”一副要哭的模样。

  陈东赶紧说:“我没怨你,你别难过。”

  小暖这才抬起头来,不过她的眼睛已是湿漉漉的了。

  陈东不想让小暖伤心,就向她打听泥霞池的一些事情,问那个上访的人走了吗

  小暖立刻又活跃起来,说:“那个老山羊啊,过年时回去了!说是有人答应管那事儿了。他走了,刀条脸和光头又回来了。他们都说,一个男人在外面,身边离不开一个洗衣服的女人!”

“光头今年回来干什么呢?”陈东问,“还卖孔雀羽毛和葫芦丝?”

“那东西不时兴了,他今年跟一个江西人一起,倒腾瓷器呢。”小暖说,“还挺赚钱的呢。”

“金鱼眼呢?”

“他呀,发了,不住这儿了。”小暖撇着嘴说,“怎么发的咱也不知道。”

  陈东小心翼翼地说:“耿师傅太可惜了。”

  小暖咬着嘴唇,说:“他存心是不想活了,你想他爬那么高,不就是要离开地吗?老天一看,你这是想上天啊,就甩出电鞭子,一抽,把他卷上天了。”小暖虽然说得俏皮,但她的声音是颤抖的。

  陈东问:“你每天还都洗衣服?”

  小暖点了点头,问:“在这儿没人给你洗衣服吧?”

  陈东说:“我自己洗。”

“要知道你有今天——”小暖迟疑了一下,说:“你在泥霞池时,我该手把手教你洗衣服的。”

  小暖的话,比春风还要撩人。虽然隔着玻璃幕墙,但陈东似乎闻到了小暖身上的气息,那混合着苹果香味和皂香的气息。入狱后,他身下的伙伴比他还垂头丧气,他以为它彻底完蛋了,他的青春戛然而止了。谁能想到,这一刻,它竟像一只翅膀硬了的雏鸟一样,要寻找自己的天空,又要飞翔了。陈东又是喜悦又是羞愧,他握着听筒的手心出汗了,脸颊也发烫了,他多想拥抱着小暖,和她酣畅淋漓地做场爱,释放他的青春和悔恨啊。直到此时,他才醒悟,强奸一个女人,是多么的愚蠢

  小暖并没有察觉到陈东内心的变化,见陈东不语,她也沉默了一刻,然后抽了抽鼻子,说:“对了,宋师傅来看你时,跟没跟你说,院子里那个树桩,它长出苗了!这苗是春天时从树根那儿发出来的,开始我还以为是榆树发芽了呢!现在它长了快两高了,我一看叶子,知道那不是榆树的,你猜是什么苗?”

  陈东说:“你爱坐在那儿吃苹果,肯定是苹果苗!”

“啊,青苗——青苗——,你可真聪明!”小暖扭了扭身子,兴奋地说:“等你出去时,这苗长高了,成了树了,就会开花结果了!”

  他们正谈得兴味盎然,狱警进来提示,探视时间只剩十分钟了。他这一说,小暖立刻放下听筒,手忙脚乱地打开蓝布兜,然后抓起听筒说:“你还落在泥霞池一件衣裳呢,我给你洗了,带来了。还有那件你让我帮着看着的东西,我也带来了。可这里的人把它打开后,说是衣服能留下,这个东西不行,说它是玻璃的,我就举着你看看吧!”

  小暖一手握着听筒,一手托举着那个水晶音乐盒。明亮的阳光将它照得晶莹剔透,似乎从里面要流出水来。

  小暖说:“这东西我带回去,帮你存着。你看,到底是玻璃老鼠,饿了快一年了,也没见瘦!”

  陈东再次被她逗笑了,说:“这可不是玻璃的,它是水晶的!你拨一下盒子下的弦,它会转,还能发出音乐声。”

“真的?”小暖放下听筒,将音乐盒放到胸前,兴奋地拨了拨弦。当两只手拉手的米老鼠旋转起来,清凉的乐声迸射出来的那一瞬,小暖就像捧了一世界的繁花,被美惊着了!她颤抖着,音乐盒失手落在地上。水晶悦耳的碎裂声之后,是小暖的哭声。她哆哆嗦嗦地拿起听筒,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哀哀地说:“我把不该摔的东西给摔了,拿什么赔你呀——”陈东说:“为两只老鼠有什么好哭的?万一你把它们带回去,家里少了米,你婆婆还不得赖在它们身上?照样是个砸!再说了,从打我买了这玩意儿,没交好运!砸了它,我高兴!”小暖咬着嘴唇哭着,说:“青苗,我太伤心了,可我不敢哭大发了。在这儿哭大发了,是不是犯法呀?要是把我给抓起来,谁给泥霞池的人洗衣服呀——”


文章分类: 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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