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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霞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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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7-02-21 10:37



  文/迟子建


  第一章


  陈东跟着宋师傅走进泥霞池,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洗衣妇。

  她坐在五月的黄昏中,背靠着一截黑黢黢的树桩,守着个莲花形的大木盆,吭哧吭哧地洗着衣服。天还没热起来,可她光着脚丫,穿着散腿的半截裤和短袖衫,好像一个人在炫耀家底似的,将粗胳膊肥腿尽情露着,身上散发着淡淡的皂香味。

  洗衣妇置身的小院,是由三座红砖的平房围起的,呈“Π”形。最大的那座朝西,敞着门;另两座是耳房,一南一北地相对着,闭着门。由于耳房要矮一些,又小,它们看上去就像是西房门前摆放着的两盏宫灯。院子朝东的方向拉着一根晒衣绳,上面搭着两条蓝格子床单。

  宋师傅说:“小暖,洗衣服呢?”

  洗衣妇“哦”了一声,将搓衣板上的蓝衫打了一下肥皂,直起腰来。她一旦坐端正了,整张脸就像从乌云中钻出来的满月,明亮而动人了。别看她身上团团簇簇的肉,她却生着一张清秀的瓜子脸,蛾眉,月牙嘴,杏核眼。

  宋师傅拍着陈东的肩膀,介绍说:“这是我徒弟,是个小帅哥吧?”

  洗衣妇懒懒地扫了一眼陈东,没头没脑地说了句“青苗”,咳一声,低下头,接着洗衣裳了。宋师傅笑着对陈东说:“她这是说你嫩呢。”

  陈东瞥了一眼洗衣妇,心想:“你才嫩呢,我看你要是跌破腿的话,伤口往出滋的不会是血,得是水。”

  他们从洗衣妇身边经过,进了西房。

  一进门,便看见左侧立着一个高高的柜台,上面放着茶壶、纸扇、台历、剪刀、烟灰缸、针线盒等物品,柜台里侧呢,撂着一把黑色的皮椅。这把皮椅不是被人坐久了,就是买的旧货,皮开肉绽的,破烂不堪。门的右侧,摆着一台电视机。房子两端被坚壁起来,做了浴池。北侧入门处挂着白地红字的“男池”布帘,南边挂的则是“女池”布帘,绿地白字,好像女人们洗澡用的是春水。虽然这屋子左右各被斩了一刀,但余下的空间还是很大,这里被主人改造成了住宿的地方,搭了三趟板铺。贴着西墙的板铺又宽又长,摆了八九套行李,南北两侧的则显局促,各摆着三套行李。板铺下是一溜脸盆和小板凳。

  宋师傅是泥霞池的老熟客了,他一进屋,就大声嚷着:“老板娘,我把徒弟领来了!打今儿起他在这儿住到秋天,你不请我喝两盅啊?”

“你白洗了两回澡了,还欠我钱呢,我不朝你要了,就当给你买了瓶高粱烧酒了!”从男池里先是传出一个老女人粗声大气的应答,跟着,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响起,门帘一撩,一个又高又瘦的马脸女人,一扭一扭地出来了。她趿拉着拖鞋,手中拿着一个药瓶,上穿米色网扣衫,下穿咖啡色花裤子,看人时瞟着眼。她的脸虽然拍了厚厚的脂粉,但还是掩饰不住纵横的皱纹。她那文过的黑眉和涂得鲜红的嘴唇,在陈东看来就像是两绺对峙的匪徒,要发生一场恶战的样子,整张脸给人凶险的感觉。

  她把药瓶重重地在柜台上,“哎哟”了一声,说:“宋师傅,你这徒弟长得怪招人稀罕的,他十几了?有对象没?要是没有的话,我在城里帮着找,凭他这模子,俊俏姑娘一把一把地抓!”

  宋师傅说:“这孩子十九了,在上林有对象,那姑娘开着糕点店,模样好,不缺钱,单等到了结婚的年龄,就把人往洞房迎了!”

  老女人啧啧叫着:“我说嘛,好小伙儿总会让人抢了先!”

  宋师傅指着药瓶问:“这又是谁落下东西了?”

  老女人说:“哪知道呢,今天来了好几十个洗澡的呢。反正落在浴池里的,没好货!不是刮胡刀、洗头膏,就是烂毛巾、破梳子。钱包和手表这些金贵物件,那就是男人养的二奶三奶,他们一天到晚惦记着,没个丢!”

  宋师傅打趣道:“你是说烂毛巾和破梳子是男人的大老婆了?”

  老女人“呸”了宋师傅一口,说:“快交钱吧!”

  陈东在路上听师傅讲过泥霞池的规矩,就是一日一结算,住一宿儿十块,如果洗澡的话,再加三块。而他们对外的洗澡价钱是五块。

  宋师傅掏出十块钱,陈东掏出十五,老板娘明白他这是想洗个澡。她夸赞陈东:“到底是年轻人啊,爱干净!不像那些老灰土驴,浑身是泥也能睡着!”说着,从裤兜掏出钥匙,打开柜台下的抽屉,找了两块钱给陈东。

  板铺上的行李很整洁。这在私人开的旅店来讲,实属难得。陈东听宋师傅说,泥霞池的生意之所以好,都是因为有个洗衣妇。她不仅把浴池打扫得干干净净,还隔三岔五地拆洗被褥。凡是住在泥霞池的客人,都可以享受免费洗衣的服务,所以这儿的铺位很少有闲着的。

  宋师傅说,那些微微鼓起的铺位,都是有人住的,客人习惯把换洗衣服或是随身物品掖在褥子底下。陈东看到南侧最把边的铺位很平展,便走过去,掀起褥子,见下面果然光光溜溜的,知道它没主子,就把旅行包放上去。他取出拖鞋和毛巾去洗澡的时候,老板娘说:“新来的,你要洗啥,就脱下来丢给院子里那个洗衣服的,她白给你洗!不过她只给人洗外衣外裤,不洗背心裤衩和袜子,你可记着啊。”

  陈东的衣服并不脏,但因为洗衣妇说他是“青苗”,他气得慌儿,便把外衣团了,走向院子。

  洗衣妇背对着陈东,正站在晒衣绳前,“啪——啪——”地抖搂着刚洗好的衣服。随着身体的摆动,她那浑圆的屁股一撅一撅的,脑后的马尾辫也跟着一翘一翘的。她把衣服的褶痕抻开,“刷——”地一声,将一件蓝衫轻灵地搭上晒衣绳,然后甩了甩手,转过身,慢吞吞地走回来。

  陈东看着她走近了,就把衣服撇在洗衣盆旁。洗衣妇扫了一眼陈东,俯身捡起那件衣服,蹙着眉,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说了句:“一股公羊味儿。”然后扔到盆里,坐下,洗了起来。

  陈东笑了,他得意地想:“这回知道我不是青苗了吧?”

  陈东打着口哨进了男池。男池里蓝色的地砖,白色的墙砖,让人觉得脚踩蓝天,身披白云,分外逍遥。临到晚上,小锅炉不烧了,水箱里存的热水也少了,水只是微微温着,莲蓬头的出水量也不大,让陈东有上当的感觉。不过他心情挺好,这是他来城里做工的第一天,活儿干得顺利,收工也早。师傅领着他,到一家回民小馆吃了羊蝎子火锅,他还跟着师傅喝了几口酒呢。

  春天的夜晚虽然比冬天时来得要晚,但夕阳消失后,天地间可仰仗的光明也就消失了,很快,黑夜来了。陈东洗完澡出来,天色已昏暗了。师傅不在,但屋里多了两个人,一个仰躺在铺上抽烟,一个坐在铺上吃东西。宋师傅嘱咐过陈东,住在泥霞池的人,你不能问人家从哪儿来,做什么的,除非他们自己想说。所以陈东只是朝坐着的那人点了下头,便爬到自己的铺位上,一身清爽地躺下来。

  泥霞池离火车站近,能听到火车的轰鸣声。这声音“嚓嚓嚓”的,好像火车跟大地窃窃私语着什么。毕竟累了一天了,不管环境多么嘈杂,陈东还是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九点,宋师傅回来了,他神情愉悦地扔过来一个苹果,说:“洗了,吃吧!”

  陈东坐起来,啃着苹果。屋子里又多了几个人,他们有的躺在铺上,有的坐在小板凳上看电视。这些人大都偏瘦,肤色黝黑。陈东想,人们大都是出苦力的,整天在外风吹日晒的,胖不了,更不可能白净了。

  洗衣妇抱着一摞枕巾进来了。她一来,屋子的气氛就活跃了。躺在铺上的人坐了起来,看电视的也把头扭向她。有两个人都问她:“小暖,今晚你有酒喝吗?”问完,都嘿嘿地笑。

  洗衣妇不搭腔,她撇着嘴,赌气似的甩掉拖鞋,爬到铺上。她把脏的枕巾取下,将干净的换上去。当她换到西窗下的一个铺位的时候,她趴下来,抽出行李下的枕头,摩挲几下,叹息一声,这才把枕巾换上去。

  她干活是麻利的,十几个枕套,很快换完。她跳下铺,光着脚寻到拖鞋,趿拉上,将换下的枕套拢在一堆,抱着往出走。

  一个生着金鱼眼的人问她:“小暖,耿师傅好多天没回来了,他到底去哪儿发财了?你不想他啊?”

  洗衣妇边走边摇头。

“你说不想那可是假的!”金鱼眼说:“我刚才看见了,你摸耿师傅的枕头了,想他想苦了吧?”

  洗衣妇站定,冲着金鱼眼说了声:“我没长苦胆,不苦!”

  大家笑起来。笑声中一个瘦高的光头将一件咖啡色的长袍搭到洗衣妇肩上,说:“我都穿了半个月了,你再不给洗,我就不在这儿住了!”听他的口音,不是本地人。

  洗衣妇摇晃着身子,抖掉那件长袍,气咻咻地说:“我就是不洗假衣服!”

  陈东正纳闷衣服怎么还有假的时候,洗衣妇又冲着光头说:“你不是庙里出来的,敢穿它?”

  原来,这是个假和尚啊。

  吵闹声把老板娘引来了。她手中夹着根细长的香烟,看着落在地上的袍子,明白怎么回事了,她并没有呵斥洗衣妇,只是拖着长腔叫了声:“小暖——”洗衣妇就像听到狮吼似的,腿打起了哆嗦,赶紧点着头,说:“洗。”

  光头得意地捡起长袍,再次搭在洗衣妇肩头。她的肩膀抽搐着,扛着它,一歪一斜地出去了。

  老板娘将胳膊肘支在柜台上,往烟灰缸里弹着烟灰,说:“昨晚上,水秀街的仓库被盗了,我可跟你们说好了,片警专盯着住在小旅店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来查身份证,你们可准备着点!”

  金鱼眼说:“小暖要是不喝酒,片警才不会来呢。小暖喝多了,他才会进泥霞池当活神仙呀。”

  他的话让大家爆发出热烈的笑声。

  老板娘显然生气了,她狠狠地在柜台上拍了一掌,用威慑的口吻说:“有什么好笑的?小暖喝多了砸东西,什么家抗她这么砸?我不叫片警来管治她,行吗?我可跟你们说,有两家浴池的住宿费都涨了,一宿儿十二块了!我看你们不容易,才没涨价的。你们摸摸自己的良心,十块钱如今能干什么?你们白喝着开水,白看着电视,小暖又白给你们洗着衣服,难道水不是钱?电不是钱?烧水的煤不是钱?洗衣的肥皂不是钱?”

  屋子静了下来,大家都有些兴味索然,坐在铺上的人打起了呵欠,躺倒了。电视机前的人拎起板凳,把它们放回板铺下,灰溜溜地爬上铺了。正当气氛压抑的时候,门外传来脚步声,很快,一个弯弓着腰的男人进来了。他急慌慌的,满头是汗,一见老板娘,就像见着救星一样,说:“我下晌洗澡时,落下个药瓶,捡没捡着?”

  老板娘瞟了他一眼,眉毛一挑,说:“没看见啊,你说说那药瓶什么样子?治什么的?”

“药瓶能是什么样,药瓶还不都是一个模子——”那人比划着:“圆肚子,半高,这药我晚上睡觉前得吃,要不整宿整宿睁着眼睛!”

  老板娘笑了,说:“你神经衰弱那么厉害呀?接着!”说着,抓起柜台上的药瓶,撇到他怀里。

  那人“嗨哟”着,用胳膊肘兜住药瓶,就像捡着个宝贝似的,乐了。他拧开药瓶盖儿,哗啦啦地将药片倒在掌心,一五一十地数了起来,当数到“十四”时,他咕哝了句“没少”,长吁一口气,将药瓶盖好。

  老板娘变了脸色,她“呸”了一声,数落着那虾米似的男人:“霍老二呀霍老二,你说我沈香琴就是再抠门的话,也不至于昧下你的药片吧?你还好意思当着我的面数!这药就是长生不老药,我也不会偷吃吧?”

“那是,你要是偷吃长生不老药,月亮里就有热闹看了——两个嫦娥在里面,还不得打架啊?”他这话把愠怒的老板娘说得没脾气了。

  霍老二接着对老板娘说:“我怀疑谁,也不能怀疑你啊。主要你这泥霞池住的人杂,我才不放心的。”

  他的话音才落,宋师傅就厉声说:“姓霍的,你说清楚了,我们住在泥霞池的人,哪个是偷鸡摸狗的?”

  金鱼眼也火了,他腾地坐起来,骂:“也就你个一肚子坏下水的人,还得靠吃药睡觉吧,我们心底干净,躺下就着!”

  一个刀条脸的人放下正喝着的酒,一边拧上酒壶的盖儿,一边结结巴巴地说:“别、跟、跟他、费、口舌,杂、杂种操的,揍、揍他个的!”说着,一抹嘴跳下铺,鞋也没穿,光脚奔向霍老二一拳打过去。

  霍老二灵巧,一闪身,夺门而出。刀条脸也没有追出去,只是对着他的背影,断断续续地又骂了两句,回到铺上,接着喝酒了。

  老板娘把电视机关了,说了句:“各位师傅,早点歇着吧。”出了屋子。不过她刚出去,又把门打开,探着头说:“芳泽街开了家粥铺,人家老板跟我说了,住在泥霞池的人去那儿吃早饭,白给添一碗粥,咸菜还免费!”说完,缩回头,关上门。

  金鱼眼骂道:“呸!我们去那儿喝粥,她肯定吃回扣!老妖婆!”

“就是,就是。”大家附和着。

  就在人们都想睡了的时候,喝足了酒的刀条脸,突然从铺上摇晃着站起来,挥舞着胳膊,连连跃过两个人,面红耳赤地跳到光头的铺位上,对着仰躺着的光头,龇牙咧嘴地说:“霍他妈、妈的、霍老二,他个、收废品的,都、瞧、瞧不上我们,凭、凭什么?还、还不是、因为你、你个、骗子!”说完,扑到光头身上,骑着他,劈头盖脸地打起来。光头反抗着,可他的力气显然不如对手,抵挡不住,“嗷嗷”叫着,如挨宰的猪。陈东以为会有人拉架,可谁也没动弹。这样,刀条脸出够了气,撒开光头,跳下铺,去厕所撒尿去了。等他回来时,发现光头坐在枕头上,一边哭,一边用卫生纸擦着鼻血。刀条脸笑着说光头:“假、假和尚、到、到底、不中吧,没、没料到、自己有、血、血光、之灾吧?”他的话把大家伙逗笑了。刀条脸满怀同情地抚摩了一下光头的脑门,说:“大、大老爷们儿,学、学门手艺、多、多好,明儿跟、跟我走,我教你、瓦、瓦工,有我、我吃的,就有你、你吃的!”

  光头不哭了,他下了铺,把沾了血迹的卫生纸丢进厕所,洗了脸,关了灯,摸黑爬回铺上,悄没声躺下了。光明一旦流失,男人们的呼噜声就像小老鼠一样,簌簌地在黑暗中出洞了,泥霞池里鼾声如潮。


  第二章


  在做体力活儿的人的眼中,太阳就是一面出工的锣,它的光芒呢,则是催促人上工的锣声。陈东醒来的时候,太阳出来了,锣已敲响,满院子回荡着它的声音,屋檐、墙壁、地面上,都洋溢着暖融融的光影。泥霞池的人大都起来了,洗漱完毕的,去小食摊吃早点了;还没有出去的,大都在厕所和洗脸池前。

  陈东和宋师傅背着工具袋走出泥霞池时,是七点钟。洗衣妇靠着树桩,正在吃肉包子。她仍然穿着散腿的裤子,只不过短袖衫由蓝色的换成了水粉的。

  洗衣盆里浸泡着那件假僧袍,宋师傅逗她:“小暖,你拗不过人家,还得洗这袍子吧?”

  小暖别过头去,看着北耳房的窗户,爱理不睬的。

  宋师傅停下来,低头看着洗衣盆,故意气她:“哎哟,这衣服掉色儿掉得这么狠,真是属泥鳅的啊,把水都搅浑了。小暖,我看你投三遍也投不透亮啊。”

  小暖终于坐不住了,她把剩下的包子一口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抓起那件袍子,在水中飞快地荡了几下,提起它,也没拧,就朝晒衣绳走去。袍子哩哩啦啦地滴着水,将青砖的地面淋出一道弯曲的湿痕,看上去像是一条游走的青蛇。她走到晒衣绳前,将它草草搭上,就像打发一条癞皮狗一样,懒得多看一眼,扭头便走。

  宋师傅大笑起来,说:“小暖,你不洗就敢晾,有骨气!”

  洗衣妇笑了,她笑起来很明媚,唇角翘着,杏核眼活泼地转动着,眼神也不显得暗淡了。陈东逗她:“我的衣服你也是这么洗的吧,懒虫!”

  洗衣妇急了,她一把抓起陈东的手。她的手劲真大,陈东感觉自己的手在她手中轻如微尘,而她的手臂就像开足马力的吸尘器。她把他拉到晒衣绳前,让他闻他的那件衣服,嚷着:“有没有肥皂味?有没有?”

  陈东闻到了皂香气,赶紧点了点头,洗衣妇这才撒开他的手。

  泥霞池的外面,是小菜街。街两侧那些铁路局的家属楼,大都是四层的红砖房,七十年代建造的。虽然街道狭窄,但因为靠近火车站,又有散落着的二十多棵老榆树的衬托,这街的气象还不错。那一蓬蓬翠绿的树冠,与屋顶相齐,如一团团浓云。街上有食品店、水果铺、面馆、饺子铺,此外还有个废品收购站和一家空车配货站。住在泥霞池的人,喜欢就近在这条街上吃早点,所以陈东跟师傅走进面馆时,碰上了刀条脸和光头。他们坐在一起,正吃着豆腐脑,看来刀条脸真要带着光头学瓦工了。

  刀条脸面色暗淡,眼睛布满血丝,好像没睡好。光头呢,他的气色和胃口都不错,满面红光,吃得啧啧有声。

  宋师傅对光头说:“你的袍子小暖给洗干净了,晾上了!你学了瓦工,以后也用不着穿它了,等干了送给霍老二得了。让他知道知道,住在泥霞池的人,不像他想的那么小气!”

  刀条脸说:“最、最好、把他这、光、光头、也割了,一起送、送霍老二。”说完,他笑了,宋师傅和陈东也跟着笑了。虽然是玩笑,但光头还是被吓着了,他嘶嘶哈哈的,双手捧着脑袋,似乎怕一不留神,谁真会取了他的头去。

  陈东他们的馅饼和小米粥上来的时候,刀条脸和光头已经吃完走了。宋师傅说,这光头是安徽的农民,他们那个村子的男人,春播完,会雇上一辆车,几十人搭着伴儿,一路向北,来寒市打工。他们一般去建筑工地干上几个月,秋收时,再返回老家。他们每年春来秋去,像候鸟一样。农民中也有懒惰的,就像光头这一类的人,不肯出苦力,又没什么手艺,他们就做上一套僧袍,剃个光头,到工艺品批发市场买上一兜佛珠和印有佛像的卡片,扮成云游的和尚,走街串巷地叫卖。说起来,这也是骗子。他们之所以还能赚到钱,不是说人们识不破他们,而是为了讨个吉利。

  吃过早饭,太阳更高了一些,他们出了小菜街,去群力街乘三线公交车,到锦鹏大街,转乘二十六路汽车,在光华街新建的贵府名苑下车。在这近一个小时的车程中,寒市的风景在车窗外一闪一闪地掠过,陈东在车里,等于免费看了一部彩色宽银幕的纪录片。片子中呈现的,是林立的高楼、浩荡的车流、令人眼花缭乱的牌匾和形形色色的人。在陈东眼里,楼群仿佛害了病,而那些悬挂着的牌匾,就是糊在它们身上的一帖帖膏药。

  陈东的家在上林。上林离寒市大约有三百公里,是个林区小镇,三千多人口。陈东是家中独子,他父亲是农行的信贷员,母亲在一家民营企业当记账员,这在当地来说,属于不错的人家了。陈东自幼不爱读书,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父母让他复读,他说什么也不肯,说是白搭工夫。他爱树,最喜欢往林子里钻,那一棵棵树在他眼里就是一瓶瓶香水,散发出不同的香气。家人怕陈东闲起来会学坏,就让他去县城学习计算机,将来好在上林开个网吧什么的。可陈东讨厌坐在机器前,说那会让自己提前花眼。他提出到上林家具厂工作,那样做工时能闻到木料的香气。这家厂子是私营的,效益还不错,不过陈东在刨花车间只干了半年,就厌烦了,跳槽到了门窗厂。门窗厂也是私营的,厂子里的安装工,干活地点是不固定的,哪儿都跑。陈东喜欢这工种,他觉得男孩子就应该多见见世面,等老了动不了的时候,好有回忆的。他进了门窗厂,如愿以偿干起了安装,成为宋师傅的徒弟。

  上林门窗厂的产品,销往寒市的居多。一到春天,建筑和装修的旺季就开始了,门窗生意火爆起来,运货卡车的车轮,就跟吃了摇头丸似的,兴奋得转个不休。厂子在寒市有代理经销点,有货栈,安装师傅一般住在城里,隔个十天半月的,想家的会搭着货车回去,住上一夜,第二天清早再赶回来。安装工住在外面,厂子便给他们每天补助三十块钱,作为住宿费和交通费。宋师傅干安装有六七年了,跑寒市跑得轻车熟路的,他知道哪家旅馆便宜,哪家饭铺的饭菜味道好而又经济实惠。这家位于火车站附近的泥霞池,就是他常住的地方。

  门窗的用户多是买了新房的人,安装工出入最多的便是新开发的楼盘了。他们每天面对的,是不同的业主。宋师傅说,干他们这行的,一定要有好脾气,要懂得迁就人。业主脾性不同,待人的态度也就不一样。那些温和大方的,中午常常管饭,对待工人和颜悦色;吝啬的呢,你喝他口水他都心疼。要是再赶上他气不顺,你的活儿就是干得再漂亮,他也会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宋师傅收陈东做徒弟,看中的就是这孩子的随和。陈东团脸,浓眉大眼,厚嘴唇,毛茸茸的小胡子,一看就招人喜爱。他爱笑,爱唱歌。他第一天进城做工,在业主家就是一边哼着歌,一边干活儿的。那个业主说安装门窗的时候有歌声,喜气,中午时买了炸黄花鱼和肉包子犒劳他们。陈东悄悄对师傅说,看来我在寒市用歌声能讨饭啊。师傅笑了,说,你要是用歌声能把媳妇讨回家,那才叫本事呢!陈东说,没问题,小桃酥最喜欢听我唱歌了

  小桃酥是陈东的女友,比他大三岁,二十二了,开糕点店的。她做的核桃酥香甜酥脆,入口即化,喜爱吃核桃酥的上林人就送了她个绰号——小桃酥。小桃酥细眉细眼的,爽利能干,不是那种特别漂亮的姑娘,但看上去很可人。由于整天呆在点心铺子里,她的身上总有一股好闻的甜香气。

  陈东跟师傅刚走进贵府名苑的业主家,小桃酥就把电话打到宋师傅这里了。安装工每天的活儿,都是由经销点的人通过电话派给他们的,所以宋师傅在寒市配备了小灵通,厂子每月给他补助二十元的电话费。陈东不像其他年轻人喜欢手机,他觉得那个每时每刻能让人逮着你的玩意儿,跟枷锁没什么区别。而且,他和小桃酥正恋爱着,恋爱是要靠“念想”来加深感情的。隔绝音信的分离,会使“念想”的翅膀强劲起来,持久地飞翔。

  宋师傅将电话递给陈东的时候,他知道那一定是小桃酥,因为宋师傅朝他挤眉弄眼的。

“东东,你在那儿好吗?住的行吗?吃的对胃口吗?到人家干活,没有受气吧?”小桃酥一连提了好几个问题,看得出她对他处处惦记着。

  陈东笑了,说:“我吃得香,睡得香,活干得也顺手,放心吧!”

  小桃酥轻声说:“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刚来,不急着回去。”陈东说,“哪天师傅回去,我就跟着一起回。”

  小桃酥嘟囔道:“门窗厂的人谁不知道,在外面跑的安装工,宋师傅最不爱回家了。”

  陈东笑了,他从这失望的语气中听出了思念。

  陈东把电话还给宋师傅的时候,师傅说:“东子,找个比自己大点的姑娘就是好,知道疼人啊!像我老婆,比我小九岁,你一天到晚还得哄着她。我跟她过了十七年了,她没给我烫过一壶酒,没端过一次洗脚水,没搓过一回澡。反正男人有的那些好享受,我是一样也没得着!咳!”

  正在装修中的房子少不了甲醛味、油漆味、涂料味,它们混合在一起,让人觉得这屋子就像一个生着狐臭的人,很熏人。陈东进屋后,被那气味刺激得直淌泪,就说了句“真辣眼睛啊”,谁知这话把业主惹恼了,他说:“你就是干这个的,想找不辣眼睛的地方,去皇宫啊!”

  陈东赶紧冲业主笑笑,说:“我没说你的屋子,我是说我兜里揣着的辣椒呢,是它把我辣着了。”

  业主撇撇嘴,拿出两副一次性塑料鞋套,递给他们。其实地板还没铺,水泥地上附着灰尘,用不着鞋套。他这么做,无非是显示他作为主人的尊贵身份。宋师傅虽然满心不乐意,还是把鞋套上了。接着,业主没有好声气地申明了在他家干活的三不准:不准在屋子里吸烟,避免引起火灾;不准坐椅子,因为刚刚喷过清漆;不准用主卧的马桶,使用客卫的马桶时,也要注意不要把纸丢进去,避免马桶堵塞。

  趁主人去阳台开窗的空当儿,陈东小声对师傅说:“幸好没说不许说话,不然咱还得当一天的哑巴。”

  宋师傅无奈地摇摇头,拿出工程单,去清点放在客厅中央的门。一般来说,安装的前一天,经销点就会把门窗运到客户家。

  主人返回来了,他说:“对了,你们干活时最好少打电话,像刚才,一进门就哇啦哇啦地打电话,像话吗?你们懂不懂,打电话分心,容易把门安歪斜了。”他的话音刚落,他自己的手机叫了,他接听的时候与对方大发着脾气:“你们耳朵有毛病啊?我走之前一再嘱咐,空调装在东屋里,东屋!可你们呢,非安装在西屋!你们东西南北都不分,就敢出来混饭?啊,你说得轻巧,重新调配回来,那西屋墙上钻的洞你怎么给我修复?让我在西屋天天喝西北风啊?什么?赔钱?啊呀,你们不要以为钱就是万能的!”说完,气呼呼地挂断了电话。陈东想,怪不得他发脾气呢,原来空调给装错了地方啊。

  宋师傅打开门套的外包装时,发现了问题。单子上明明写的是椴木喷漆的白门,一共五套,可是地上摞着的五套门,却是水曲柳的木色门。他跟业主核实:“您要的门是什么颜色的?”

“白色的啊!”业主垂头一看那些木色门,火了:“怎么是这个颜色的呀?我订购的,明明是雪白的门啊!这门黄啦吧唧的,这不是往我家门上抹屎吗?”他气得脸色发青,眼睛似乎要冒火星了。

“您别急,我打电话问问。”宋师傅正要掏电话,电话响了,他一看号码,说了声“是经销点打来的”,赶紧接听。

  原来门运错了。红杉小区和贵府名苑的业主订购的门恰好都是五套,工人们在卸货时,没有仔细核对货物的编号,将两家的门给弄颠倒了。在红杉小区安装的师傅打开门的外包装,先发现了问题。经销点的人说,他们会安排车辆,尽快把它们调换过来。不过正值上班的高峰期,主干马路塞车,再加上两个小区相距较远,估计要耽搁两个小时,请他跟业主道声歉。

  那人听完宋师傅的解释后,跳着脚说:“我今天特意请假在家的,你们耽搁了时间,一天的活要是分成两天了,难道说我明天还得请假?”

  宋师傅赶紧说:“您放心,我和徒弟今天就是干到半夜,也要把您家这份活儿做完。”

“我怎么这么倒霉啊?”那人带着哭腔说:“我的门,跑别人家去了,它们就是被调换回来,也成了旧门了!”

  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宋师傅和陈东心里暗笑着。既然暂时闲着,他们不想看业主的脸子,便跟他打了声招呼,脱下鞋套,去楼下的小花园了。

  花园的丁香和蔷薇正开着,香气扑鼻。他们坐在花树下,聊起天来。

  宋师傅说:“看没看出来?越是多事的人,事儿越爱找他!”

“他也真够背字儿的,空调安错了屋子,门又送错了,是够他上火的了。”陈东笑着,说:“我看他和那个洗衣服的在一起过日子倒挺般配的。”

  宋师傅说:“你是说小暖?”

  陈东点着头说:“他俩都爱生气。”

“你可别乱点鸳鸯谱。”宋师傅说:“小暖可不是爱生气的人啊,她就是说话冲了点。她心眼好使,一根筋,从不伤人。”

“她有三十了吧?”陈东问。

“人家儿子都十三了,也是奔四十的人了。”宋师傅说:“看不出来吧?”

  陈东惊叫着:“真看不出来啊,我还以为她比小桃酥大不了几岁呢。”

  宋师傅说:“她娃娃脸,显小。”

“那老板娘是她什么人啊,小暖好像很怕她?”陈东问。

“她婆婆。”宋师傅叹了一口气,说:“小暖才命苦呢,她是农村的,嫁到城里第四个年头,孩子刚三岁,她男人就死了。从那后,她就像背了口黑锅,处处听婆婆的。”

  宋师傅说,小暖的男人大贵是寒市博物馆的保卫,又矮又胖,为人忠厚老实。大贵的妈妈沈香琴,也就是如今泥霞池的老板娘,以前有个好丈夫的。她男人是铁路局货运处的主任,有实权。沈香琴没有工作,在家料理家务。有一天,她到农贸市场买活鸡,见摊主指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背影,跟一个卖菜的说,瞧瞧这小娘们儿,傍上了铁路局货运处的主任,穿戴比以前不知好了多少倍,一天天杀鸡宰鱼、吃香的喝辣的!沈香琴一惊,顾不得买鸡了,赶紧跟踪那个女人,记住了她家的门牌号。从那以后,沈香琴留意丈夫的行踪,只要他说晚上有应酬,回家晚,沈香琴便打上出租车,候在那个女人的家门附近。几乎每次,她都能看见丈夫踏进那个门。事实清楚后,沈香琴把此事跟大贵说了,娘儿俩有天晚上把这对偷情的人堵在屋子里。那女人比大贵只大三岁,离婚的,没工作,不算漂亮,她同大贵他爸是在麻将桌上认识的。沈香琴本来只想给丈夫一个下马威,让他跟那女人彻底断了,回心转意。谁知大贵说什么也不认这个爹了,说是母亲不跟这个败类离婚的话,他就把爹杀死,扔进河里喂鱼。沈香琴深知大贵莽撞,她只能以儿子为重,跟丈夫离婚。沈香琴的前夫自知对不起老婆孩子,给了他们一套好房子。这套房子在火车站附近,原来是铁路局的一个货场,有一座正房,两座耳房,一个小院,闹中取静,无论是居住还是经营,都是不错的地方。沈香琴带着儿子,从原来的家中搬了出来。有了宽绰的房子,沈香琴就想尽快给大贵娶个媳妇,这样,家中就不会那么冷清了。由于丈夫的背叛,沈香琴认为城里的姑娘势利眼,妖气,信誓旦旦地说要去农村寻觅个好姑娘给大贵。她也果真这么做了,从老家锦葵领回了小暖。小暖一进家门,她那滴溜溜的杏核眼一转,就把大贵的魂儿勾走了,两个人彼此相中了。他们都是直心眼,有啥说啥,爱笑。而且都胖,爱吃肉,个子也都不高。他们一起出门,左邻右舍的见了,没有不说他们像兄妹的。沈香琴很快就给他们举办了婚礼。婚后第二年,小暖生了儿子,取名小贵。身边有大贵和小贵,又有能干的小暖,沈香琴很知足。孙子刚出满月,她就一次次地抱着小贵,去原来的老邻居家串门。她无非是想让前夫知道,自己如今过得多么滋润!小贵的爷爷也真的碰见了他们两次,看着前妻怀中可爱的孙儿,他只能眼巴巴地瞅着。他那痛苦而又羡慕的神色,让沈香琴无比开心。

  然而好日子就像艳阳天,一旦持续下去,也不是什么好事情。渐渐地,不愁吃穿的小暖在家呆腻烦了,小贵两岁时,她想出去找事做,说是有婆婆带着孩子,她在家不过做饭打扫房间,一天闲半天,身上有劲儿没处使,不舒服。沈老太便和大贵商量了,同意她出去做点事。小暖在锦葵是种地的,没别的特长,她只好做计时工。她联系的活儿并不累,给三户人家打扫卫生,每周每家只去一次,每次半天,每个月有四百多块的收入。这三户人家,一户是一对做教师的夫妻,一户是开着火锅店的带着个孩子的离异女人,另一户是个单身的搞摄影的人。祸端就起在这个搞摄影的人家。

  大贵不是在博物馆做保卫么?博物馆里常常举办各种展览,玉器展、瓷器展、书画展、剪纸展等。每次展览,大贵都要瞄上几眼展出的作品。有一次馆里举办摄影展,大贵在巡视的时候,发现展厅正中的一幅黑白照片上的人看上去很眼熟,他凑近一看,那不是小暖吗?她坐在谁家阳台的一棵龟背竹下,守着个洗衣盆,正卖力地洗着衣服。她微垂着头,刘海上挂着汗珠。她只穿着吊带背心,丰满的乳房半裸着。这幅题名为《都市里的洗衣妇》的摄影作品,差点没把大贵气疯。大贵知道小暖的习惯,她不使洗衣机,说是一个机器,不长脑子,只会用一种力气洗衣服,袖口、领口这些该洗的地方多半是洗不干净的,所以她只用手洗衣服。大贵想,她这一定是给人家干活时,被人拍了照。

  大贵回家把小暖暴打了一顿,问她是在谁家穿得那么少,跟没穿似的?小暖哭哭啼啼地说,有一天,她去那个搞摄影的人家打扫卫生,见阳台光线好,又暖和,就把洗衣盆搬到那里。那天要洗的衣服实在多,她洗累了,浑身发热,便脱下外衣,只穿着小背心。洗着洗着,只听“咔嚓”一声响,那个人端着照相机,偷偷给她拍了照。小暖说,原以为他是拍了送给她的,谁知他会拿出去展览?大贵问,你是不是跟他睡觉了?小暖说没有。大贵说,我就不信,一个单身男人怎么能受得了你那肥猫似的奶子?小暖说,他不喜欢我,我上他家,他都不愿意跟我说话,就呆在自己的屋子里,鼓捣那些照片。大贵说,谁信啊!他认定小暖和那人有染,不再理睬她。有一天大贵上夜班,想起那幅照片,越想越窝火,便砸开了博物馆古代展厅的一个玻璃橱窗,取出一把汉代的青铜短剑,闯到那个人的家,一剑刺死了他。事后大贵交代,他并没有想到那把风尘累累的剑能致人死地,以为不过是让那家伙受点皮肉伤而已,没想到它竟能穿透他的心脏。大贵还交代,那个搞摄影的人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能死在古剑下,值啊。

  那把沾染血迹的剑,先是作为物证进了公安局,最终经过文物部门的交涉,仔细清理后,又回到了博物馆。摄影家死后,市京剧团的一个唱旦角的男人突然自杀了,人们盛传他是为摄影家殉情的,都说他们是一对同性恋人。大贵的死刑裁定书下来的时候,小暖去监狱跟他告别,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他,大贵悔恨得用手直捶头,说,我冤枉了你们,你们真是什么事也没干啊。他对小暖说,他不明白,男人为什么不爱女人,非爱自己人呢?小暖说,她也想不明白,在锦葵那地方,她长这么大,看到的家庭都是男女组合的;牲畜呢,也是公母交配。她说,没见过公狗发情时会撵着公狗跑。她的话,把要赴法场的大贵给逗乐了。

  大贵死后,沈香琴对小暖恨之入骨,说她是丧门星。如果她不嚷着出去找活做,如果她不穿着露奶的小背心洗衣服,如果她被拍了照后能跟主人急眼,把胶片毁了,大贵就不会出事。她对小暖说,大贵是为她死的,她得代替大贵,抚养小贵,为她养老送终,终身不得再嫁。大贵没了,家中的经济支柱倒了,沈香琴便申请了执照,用中间那座房子,开起了私人浴池。她和小暖,一人住一间耳房。这一带住着的,多是凭力气吃饭的人,家中能洗澡的在少数,所以浴池的生意还不错。浴池开张三年后,沈香琴见一左一右那些开旅店的,客源不断,就在浴池中间的空地搭起了板铺,兼做旅店。再小的旅店,一宿也得十五到二十块钱,而她那里,才收十块。而且,她打出的金字招牌是,免费为客人洗衣服。她对小暖说,你不是爱洗衣服吗?洗一辈子吧!小暖洗衣服仍然是用手,她说洗得透亮。所以,泥霞池的名气在这一带越来越大,她们的生意好得让人眼红。

  宋师傅讲完了小暖的故事。虽然是坐在太阳下,可陈东却觉得脊背发凉。那星星一般闪烁的金黄色蔷薇花,在他眼里,都是满怀忧伤的样子。陈东对师傅说:“小暖太可怜了,她这辈子,真就得这么过了?”

“小暖觉得自己对不起大贵,再说小贵还没成人,她婆婆让她干什么,她就得受着哇。”宋师傅说。

“我怎么没见小贵?”陈东问。

“人家上着寒市最好的寄宿学校,一个月才回家一次,听说小贵一年得花一万多块钱呢。沈老太说了,泥霞池气场不好,不能让孙子在这儿熏染坏了。她说小暖赚的钱,理所应当由小贵花。你住长了就知道了,老板娘在泥霞池,只是支个嘴儿;干活的,都是小暖,她是从早忙到晚。咳,这姑娘,当年要是不让沈老太领进城,兴许在乡下过得还挺好呢。”

  楼上的业主下来吆喝宋师傅了,他急赤白脸地说:“都快中午啦,你们的货车怎么还没到?我要投诉你们上林门窗厂!投诉!”他挥舞着胳膊,看上去像是要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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