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方燚 || 穿过父亲的恒定与变化

听母亲说，我五岁、弟三岁的某天，他们上山做活路了，我和弟将一瓶父亲喝了二两的酒，一人一口喝光了，他们回家时，看到两个醉倒在地上的孩子……我睡了两天才醒。大概是那时喝猛了，我的酒量一直没有超过二两，弟的酒量倒是不错，可以翻过两斤。这是我有印象的一次模仿和冒险。

屋后有大片竹林，父亲用竹子做了风筝，我们拿着呼啦啦在春风里奔跑，所以，春风确实是明媚而不停欢叫的。父亲为我做得最多的玩具是独轮车，石块打圆琢孔作轮，两根杉木几块木板一根钢筋数根铁钉，独轮车便成了。父亲制作的过程我们都在边上看着，斧头劈砍的角度和力度，似乎总是恰到好处，那一直是我想要掌握的技巧；火钳被烧得通红，然后杵在杉木前端烧灼出轴孔……那烟火味，充满了开辟和创造的气息，当我在涂抹颜料时，我感觉到每一个动作和选择，只是在重复父亲使用刀、斧、锄、镰的方式。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是的，父亲用刀在禾木上留下的切口和角度、割过草地的弧度和整洁、左右手前后轮流挥锄头挖地的节奏感……是融于生活的诗画音乐。也许每个农民都是合格的木匠、石匠……都平凡、勤劳、坚韧，而人类最灿烂文明的核心，早已存于他们赖以生存的日常之中，我们说话的语气、歌唱的风格取向、挥动画笔的方向都只是承继着那种自然的巨大力量。

父亲一直在锤炼着我的能力和意志，他反复念叨的一句话是：“什么都要学一点，以后去老丈人家，叫你杀个鸡都不会……”所以放牛割草砍柴种地，什么都做了，并且努力做得比父亲更快更好。我记得一个夏天，一个人到山上割草，回家时下起了雨，牛草被雨水打湿，越来越重，山路泥泞陡远，摔了很多跤，那是第一次感受泪水、雨水、汗水的交融，每一刻都想把牛草扔在路上空手回家，但我挺住了。回家时父亲看到我一身泥，只是平淡地说了句：“下雨要知道回家嘛！”这种平淡的关切是一种力量，也是一种父亲特有的赞扬方式。他不批评，也没有明明白白地说做得好，但他是骄傲的、欣慰的。背粪上山、背粮回家，有着同样的艰难，远的地有几公里的山路，一天最多两个来回，汗水从未停止过，到达某个山口，父亲歇息时的口哨声，像风一样爽朗。默默跟随、低身向前、相顾相望，这是用汗水在山路上浇灌出的父子情。

村子里有这样一句玩笑话，亲友常对单身汉说：“快找个媳妇吧！你不要太挑了。挑什么嘛？只要打雷下雨会回家就行了啊！”打雷下雨会回家，这真是一句百般味道的话。

小学六年级时去同学家，帮同学家种玉米，得到同学父亲一番赞扬：“儿子，你看你同学，玉米窝的大小远近，粪土多少都很标准，你要好好学哈……”是呀，深浅大小多少远近的选择和力度的控制，不正是一切艺术创造都需要的因子吗？一切标准重复和力量的突发其想，正孕育着无形的美。无论我们做什么，都只是形式，我们更需要认真体会藏于外壳之下的生命潜力的节奏感。当我们明了这种人类潜力的本质并有意识地训练、掌控它时，无论我们身处何时何地，在做何事，都将不会感到无聊、烦躁，因为，凡事发生，皆有利于你。

因为我的内向和不善言辞，父亲常常告诫的一句话是：“要见人说人话，见鬼打鬼卦。”很遗憾，这真的有些让他失望，我学会了变化，但变化皆在心，并没有在语言上有明显的呈现。言辞如流水，但我想要听的人能醉；唇齿如弓箭，唯愿弓弦永不张。

高二的夏天穿着父亲的草鞋去学校，父亲很不愉快了：“丢人啊！现在谁还穿草鞋？”我说：“草鞋环保凉爽，时尚啊！你不都在穿吗？”工作后回老家，常穿旧衣服，连父亲都嫌弃：“能不能穿得像样点？”我说：“在什么地方，就穿什么衣服嘛！”是恒定还是变化？许多时候真的很难选择。父亲给了我一颗恒定坚韧的心，同时指引我用它来追求广博和变化。

回望，每一个循环和突变，都将在前路哗哗作响，它们是无法被禁锢的灵性，是超越和根植于一切形式的恒常，所以我坚信，任何土地都能开出合理的花，只需要一些耐心，正如我给父亲重新下个定义。事物本身从未变化，但定义每时每刻都在变化，当我们选择使用某种定义时，便放弃了其余的角度。有没有可能在尝试了所有定义之后，放弃定义呢？那种无定义的状态下，是否有一种真实可以被触碰到？

有一天我问父亲：“你这么老了，还会做梦吗？都梦些什么？”父亲哈哈大笑：“现在还经常梦到在学校读书的场境，就像在昨天。”

父亲讲过的大多数故事我已经忘记，现在，我需要一一追根问底，我准备好了纸笔和录音机。他回顾一生时，必定欣慰微笑，因为有我在听。

穿过父亲的恒定和变化，像穿过一片鸟兽成群、花繁树暗的无边森林，我有幸成为沉静而激越的呈现者和创造者，一切，只因我是他的孩子。

作者简介：吕方燚，笔名一卡，号椅椅散人、阳河居士。80后。摇滚、先锋、偏执、激情等词与之相关。善诗歌、书法、篆刻、油画、小说、器乐。现已创作现代诗一万多行，格律诗三百余首，小说一百多万字，篆刻作品百余枚，各类音乐作品两百余首。书法、绘画、篆刻作品被众多爱好者收藏。

（编辑审核：杨　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