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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丽饶 || 铁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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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9-07-06 23:05作者:魏丽饶来源:西南文学网网址:http://www.xnwenxue.com



铁卯?对,我确定我要写的就是铁卯。可我又不确定,究竟是不是这个“铁”这个“卯”。我只是根据麻糊村方言的发音,借用了这两个字而已。当然,我也试图换个化名来写,却总觉得那样写出来的那个人就不太是铁卯了。

我该说铁卯是谁呢?他在麻糊村不当官,不任职,也不是十分重要的人物。但他又很重要。因为我觉得,麻糊村要是没有铁卯,它就不那么完整了。

天快晌午的时候,母亲在院子里蒸馒头,我烧锅。天实在热,每次把柴添进火膛里,我就急急地躲开了。躲到屋檐底下的阴晾里,坐在矮板凳上跟母亲说话。母亲把锅里的热馒头拾出来,把生馒头放进去,盖上大锅盖,让我添一把细柴。我看灶跟前只剩下粗细不等的干树枝,就赶紧起身往打麦场跑去。母亲说的细柴,是麦秸,生馒头刚入锅的时候,是需要连烧几把大火的,这个时机烧细柴最合适。就在我抱着麦秸往回走的时候,无意中瞟见对面的远山上有个人影,手里拎着提包。于是,我撒腿飞跑回屋,叫母亲快把馒头藏起来。

铁卯来了。

尽管离得太远,看不真切面容,但我确定那个人影就是铁卯。在村里,拎提包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村会计,另一个就是他。会计拎着提包出村回村的时候,都是要穿皮鞋,骑自行车的。而铁卯不同,铁卯头上箍白毛巾,脚上穿解放鞋,铁卯也没有自行车,他无论到哪都是靠步行。即便这样,但我并不觉得铁卯拎提包有什么不妥。反倒认为,铁卯非得拎提包不可。因为他长得又矮又黑又瘦,精瘦精瘦的瘦。脑袋很小,脸也小,五官都小,而且嘴有点向右上方歪斜。只有左手拎上黑提包,才能平衡一下那右歪的小黑嘴。拎上黑提包,走在高高的山坡上,才不至于让人担心他会被山风给刮跑。拎上黑提包,才能让人觉得他就是铁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铁卯。

更要紧的是,铁卯不拎黑提包怎么可以呢?他还得给村里人算卦哩,走哪算哪,逢人就算。铁卯每次从对面的山上下来,第一个总是来到我们家。他闲悠悠地坐在院子里的矮石凳上,先痛快快地抽上好几袋水烟,再拿我们家的大搪瓷茶缸喝上好几缸子水。然后,然后也不一定给算卦。每次我都背着铁卯提醒母亲催催他,别光顾吃喝。母亲就很不赞成地瞪我一眼,“你懂个甚!”我便不再敢多话了。其实我最爱看铁卯算卦,因为他总把事情说得有鼻子有眼。他先问过生辰八字,然后歪着脑袋,掐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说奶奶天生老来福,即便早早就守了寡,却也从不愁吃穿,说母亲命里有贵人帮忙,做啥事都顺当,还说我开悟早,将来指定能出息。于是,母亲高兴地递给铁卯俩白生生的大馒头,顺便问道,“那你再给算算她今年考试能考第一名不?”铁卯喜盈盈地接过馒头,拉开黑提包的拉链,把馒头塞进去,就又抽起水烟来。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抿起他那歪斜的黑嘴饶有兴味地笑起来,“你家这仨闺女,都不歪。”母亲还想问点什么,铁卯仿佛想起了很要紧的事,忽地站起来说走就走了。我不无遗憾地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思索奶奶的老来福究竟有哪些。我问母亲,铁卯算卦到底准不准?母亲说,那得看给不给馒头。

果真,铁卯算卦总是跟馒头扯上关系。走在村里的小路上,闻着谁家蒸馒头,他就主动进去要给人卜一卦。说人家老人好,孩子好,男人能发财,女人肯持家。要是逢见这家人刚好娶了新媳妇,那好处就更多了,这媳妇不光长相兴家旺业,将来还能生一堆大胖小子哩。至于能不能生大胖小子,这家人从不怀疑,倒像是已经抱上了几个胖娃娃似的,可劲儿往铁卯的黑提包里塞馒头。倘若没有馒头,铁卯算起卦来就又是另一回事了。他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管若有所思地叨着水烟袋子,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儿,让人看着总有一种不详的预感。时间长了,村里人都摸透了铁卯的性子。有的人家经他算了一卦,没过多久当真发了一笔小财,就拎上一大篓子白馒头专程给铁卯送去,尽着他吃。有的穷开心一场到头来没抱着大胖小子,就狠狠地埋怨,说铁卯白吃了他家的馒头。也有的干脆一见着铁卯,就赶紧把馒头藏起来,既不要他算卦,也不要给他馒头吃。铁卯并不因为有人质疑而停止算卦,也不为有人信赖而炫耀和张扬,他扔旧是拎着黑提包,空空荡荡地从山坡上下来,在村里转悠上一圈,再满满当当地从山坡上回去,回到他的破院子里。

铁卯家住在我家对面那座山再往后的一个小山沟里,进村一趟来回大约有十来里路。铁卯每次进村都是在大晌午,整个村子都在歇晌的时候,他一个人悄悄地顶着大太阳就来了。母亲说,进村算卦是铁卯的营生,不算卦谁肯给他馒头吃?也对。铁卯在村里溜达上一个下午,待到天黑时,到了谁家就在谁家蹭口晚饭吃,也不过就是两碗调和饭而已。吃罢,还有大盼头哩!人们知道铁卯在村里,一吃过饭就都不约而同地来到董家麦场。说是乘凉,其实是等铁卯唱大戏。

铁卯唱大戏,跟戏班子唱戏不一样。他没有戏台,没有行头,也没有配乐,总之就是没什么讲究。铁卯一来,人们自觉地挪动位置,在董家麦场上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圈,这个圈就是铁卯的戏台。铁卯开唱前,先问观众“今儿想听甚?”他话音未落,人们就七嘴八舌地嚷开了。有的想听鼓书,有的要瞧杂戏,有的让来段梆子,孩子们最喜欢看铁卯耍把式,比武论剑翻筋斗,要哪样有哪样。还在混乱之际,铁卯毫无防备地唱出了第一句“花椒树来……圪台台,谁家那俩俊孩孩……”这一声唱,像是从高远的夜空掷下,又像是自浑厚的大山中迸发,突然就不偏不倚地落在董家麦场上人们围成的圆圈里。四下瞬间安静了,大人孩子都不再作声,连猫儿狗儿蛐蛐蚂蚱都屏住了呼吸。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铁卯身上,看他硬铮铮地别着脑袋,两只小眼睛定定地望着遥远的天空,仿佛凝望着两个英俊非凡的半大少年信步走来。铁卯的唱腔由粗到细,由硬到软,最后随着他高高上扬的手势化成一缕袅娜的轻烟,升腾到弯弯的月亮上去了。就在那一丝幽微的尾音即将消散时,远山的黑暗里传来几声断断续续的猫头鹰叫声。起初人们都以为这声音是铁卯发出的,仔细再听,才分辩出那是真的猫头鹰。眨眼间,铁卯已经在月光下踩着自己的影子深情舞蹈起来。他唱那俩孩孩如何从小就没了父母,如何在姥姥家的磨盘上互诉寄人篱下的悲苦,哥哥是如何流落到他乡,弟弟又是如何孤老一生。唱着唱着,铁卯的嗓音就变得沙哑,低沉了。再后来,他哽咽得没法再继续唱下去,而是变成了一字一顿地哭诉,“活着哇,没人疼。死了哇,没人哀……爹娘偏说俺是个俊孩孩!”抱着娃娃的女人们听得实在凄惶,忍不住抹起眼泪,低头拧艾条的男人们哀叹着,把头埋得更低。孩子们是好奇的,他们凑到铁卯近前,仰起脸查看铁卯的小眼睛里是不是真的落了泪。正当几个淘气鬼看得津津有味时,铁卯猛地回转身做了个鬼脸,把他们给吓得跑开了。紧接着,铁卯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欢快地唱起来,“小汽车,笛笛笛,马兰开花二十一,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边唱边打着拍子摇头晃脑地转圈儿。孩子们紧张的心情顿时变得轻松,也跟着唱啊,摇啊,晃啊,转起来,跑起来……

黑黑转着转着突然停下来问,“铁卯,你爹娘长啥样?”铁卯抿着嘴笑,半晌才应了一句“谁知道哩!”。黑黑又问,“那个俊孩孩说得是你不是?”铁卯长长叹了口气说,“兴许是我,兴许是俺哥,或者俺弟哇。谁知道哩!”黑黑还打算问什么话,铁卯就跳着走开了。就这样欢快地唱到大半夜,乘凉的人越来越少,大人们陆续拉上自家娃娃回家睡觉去了,铁卯仍旧唱得有滋有味。夜越来越静,董家麦场上静得只剩下铁卯唱戏的声音和猫头鹰的叫声。老人们好心劝他,“快回去哇,还要走山路哩!”铁卯不以为然地说“有啥?反正到哪都是一个人。”老人家摇了摇头,反剪着手走了。我从来都不知道,铁卯究竟是唱到什么时辰才歇了的。听母亲说,有时天都蒙蒙开亮了,还能听到他的歌声。从董家麦场唱下来,经过我们家门口,唱到对面的山岗上,再唱到山后面更远的地方。

清晨一从梦里醒来,我就急急地问母亲,铁卯是谁。母亲不耐烦地丢下一句“铁卯就是铁卯呗!”忙着煮早饭去了。我便细细地回味起铁卯前一晚唱大戏的情景,他究竟有没有爹娘?他究意是不是那个俊孩孩?他究竟是哥哥还是弟弟?铁卯是流浪到麻糊村的?还是就生在麻糊村的?还有,铁卯姓什么叫什么?他为什么在村里没有亲戚或同族?这么说,他多半就是那位哥哥了?!可是我觉得,铁卯年轻时就应该说上一房媳妇的,再生上几个姓铁的娃娃,那样他就不至于到哪都是一个人。他媳妇也可以给他蒸馒头吃,便不用大晌午进村来算卦了。可是,我突然又觉得,相比之下铁卯还是像现在这样更好些,否则麻糊村就不那么完整了。

关键,铁卯他自己是怎么认为的?谁知道哩。


作者简介:魏丽饶,山西长治人,现居江苏昆山,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2010年开始文学创作,文章散见于《散文百家》《百花园》《中国艺术报》等报刊杂志,作品曾多次入选年度中国散文排行榜,获第八届冰心散文奖、首届浩然文学奖、“宝安杯”鲲鹏文学奖等,出版散文集《净土》。


(编辑审核:傅柏林)


文章分类: 散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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