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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宗仁 || 草原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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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时间:2019-06-19 09:59作者:王宗仁来源:西南文学网网址:http://xnwenxue.com/


从汽车抛锚在藏北草原的那一刻,以至五十多年后到今天我回忆起来,始终认为那个夜晚是我人生中最黑暗也最郁闷的一夜。当然也是我温馨地享受藏汉民族深情厚爱的一夜。如果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那晚的漆黑和阴森,显然太轻描淡写了。我和助手昝义成共同的感觉是,我们掉进了深不见底的深井里,成为随时都可能漂走或沉没的浮在水面的木桶。嵌进骨髓里的可怕孤独把我们逼到黑暗的深处,绝望的境地。或者更确切地说,我们的身体也仿佛变成了黑夜的一部分。当时我已经从驾驶室下来站在了汽车保险杠前,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莫名其妙地感到我离天很近,所以我多想用指头在夜幕上戳个洞让太阳光射进来。没有太阳钻进来有几颗星星也行啊!

我们要干活呀,坏了的汽车需要修理!

偏偏又是车灯坏了,无月无星无车灯,怎么修车……

那天,我们从拉萨出发赶回西宁时,已经是午后两点多钟了。原计划是次日清晨回驻地,我和助手为了赶到驻地执行另一次运输任务,就提前上路了。生活中发生的所有事与愿违的事几乎都是突然袭来。我驾驶汽车赶路行驶到藏北草原不久,车灯就莫名其妙地坏了。当时大约是深夜一点钟,无村无店,夜色浓重得仿佛刺刀也戳不出一点火星来。四周是黑洞洞的深渊,我们的眼睛完全失去了功能,车和人整个被夜色淹没。那条延展在汽车前后的青藏公路也随着车灯的熄灭匆匆远去。

我们还得候车,必须候车!

藏北夜晚的这一刻,变成了一部厚厚的无字的书。世界仿佛不存在,也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我们要创造新的故事,因为夜色里有两个醒着的军人!

我对昝说:拿扳手来,咱们把灯修好!

他递过来的却是钳子。

我又说,给我电线。他回应:摸遍了工具箱都摸不到。

黑夜瞎火。黑夜不仅使时间变得漫长,也让人的思维错乱!

我索性自己在工具箱里摸揣着我需要的一切。我想,哪怕能摸出一颗星星也好!我确实有一种本能的感觉,我的指尖能把黎明牵出来,让它突然出现在这藏北夜色浓浓的时候……

她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藏族姑娘卓玛。

我是在闻到一股淡淡的无法抹掉的幽香之后看到她的。确实淡淡的。有的时候正因为淡,才无法轻看它!她那温和宁静的身影虽然融在夜色里,我却能感觉出,她的眼神远远地将生命的甘露射向我们冰冷的心田。

那是几点晃动的微光,有时又晃成了一点。不是火,也不像灯,如似米粒般的微光。微吗?又很倔强,夜色始终没有吞没它。它贴在夜的皮肤上,很不示弱地将微光展示给藏北。乍看一眼,很像饥饿的果子,多瞅一会儿,心就被它烘暖。那是拯救饥饿的圣火!我们对它,不,首先是它对我们饱含着激励和爱意。我捅了捅昝:“不要惊动它,多看一会儿!”

“别出声,让它走近我们!”昝的声音很小。

我俩暂时停下手中要干的活儿,毫不夸张地说每一个毛细孔都怀着既是惊讶又不是特别疑惑的温暖心情,瞭望着不远处,那一束犹如蔷薇花似的静静开放着的光点。向往的喜悦使我心头的倦意渐渐消失。

天在夜里,山在雾里,光在夜行人的心里。

藏北夜的精灵,魂的眼泪……

我突然有了一种愿望,索性把自己融入夜色的血管里——我深信藏北的大地会有血管,那微光就是它流动的血液——甩掉身上的压抑、寒冷和疲倦。让这纯净的微光把心儿洗净。

是的,正是这点离我们渐行渐近的光亮,打扫了黑沉沉的夜色。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那束微光在快要逼近我们的一瞬间,竟然发出了声音:“金雕来了要找窝,金珠玛米来了要歇脚。你们为什么宁愿在山里挨冻,却不进藏家的帐篷去暖暖身子?”

女孩的声音,带着草尖上露珠和太阳暖色的柔美声音。绝不是隔山架岭,她分明就在我们眼前。虽然她并没有现身,声音仍然来自那一豆微光。坦率地说,这是一个我们无论如何没有预料到的结果,会有女孩来请困在山野的我们到她的帐篷里歇脚。我一时手忙脚乱,竟然不知对她说些什么。昝毕竟是我的助手,他知道这时候自己该有事情做了,便迎上去说:

“谢谢姑娘的好心好意,我们的军车坏了,需要在这里修好。麻烦你借一盏灯给我们照亮,你的帐篷我们就不便进去了!”

姑娘执意要让我们到她帐篷去歇脚,她说:“修车可以等到出来太阳天亮的时候,这么冷的天气,荒天野地你们要挨冻的!帐篷里就是家,先暖和了你们的手脚,再暖和你们心。还是进家吧!”

这番话吐露得好中肯!说毕她自报家门:我叫卓玛,是阿妈让我出来请你们到帐篷里去歇脚的。她知道是金珠玛米的军车才让我出来请你们!

善良最能抹去人心的距离。会说话的卓玛打动了我和昝的心,我俩不约而同地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要细细看看这个姑娘的脸蛋。藏家人有这样的俗话:“善解人意的姑娘最漂亮,漂亮姑娘总是把自己的热心肠挂在红红的脸蛋上。”这样夜色浓浓的夜晚,我当然看不清卓玛的脸蛋了,但是我却清楚地看见她手里捧着一束正点燃着的藏香。点点火星,明明灭灭,喷吐着浓浓淡淡的扑鼻香气。她的脸庞在藏香的映照下,显露着明明暗暗的被高原风雪镀得岩石般的光,一束束编扎得精密、细小的辫子修剪着她的脸蛋,使她显得羞涩也越发美丽。让人欲看不能,舍之不忍。啊,好一朵藏北深山的格桑花!卓玛,你是用花擦亮了脸蛋的姑娘!藏北的小溪,清澈见底又深藏不露!

我逮住了卓玛在谈话中透露的这样一个细节:她说是她的阿妈让她出来请我们这两个金珠玛米到帐篷去歇脚。这使我好生奇怪,黑沉沉的深夜,老人又没有出门,她怎么会知道是金珠玛米的军车?

卓玛回答我:“阿妈是我们藏村里人人都尊敬的精明又善良的老人。她虽然双目失明,什么也看不见,瘫痪在床上也快20年了,下不了床,可是她的耳朵很灵敏。不能眼观六路,却可以耳听八方。她长年坐在地铺上,手里捻着佛珠,安静地听着帐篷外公路上的各种声音,动物跑过,行人走过,汽车碾过,甚至就连风儿吹过……她都能分辨得很清楚。特别是对金珠玛米的汽车声音辨得最清,司机一摁喇叭,她就知道是亲人的汽车开过来了!”

“怎么一听喇叭的声音,就能辨别出是金珠玛米来了?”

“军车司机过藏村时,车子开得很慢,摁喇叭总是轻轻的声音,绝不会狠摁不放。特别是在夜晚,他们的汽车更是像吹了一阵轻风一样过藏村,怕惊扰了牧民的睡梦!”

我深情万种地看着手捧藏香站在面前的卓玛姑娘,心里涌满着激动和爱怜之情。对她,更多的是对还没有谋面的她阿妈的感恩,钦佩。藏北草原是那样辽阔,远方仍然有夜幕笼罩,星月也没有钻出云层,可是我已闻到了迎面扑来的亲人的气流和温馨。有人说,有时一棵草就是一片草原,也许这棵草尖上的露珠还带着没有褪净的苦涩,但毕竟让我尝到了清凉。我当然很愿意走进帐篷去歇脚,尤其想给热爱着金珠玛米的老阿妈行一个正规的军礼。但是军情在身的我们无暇兑现这个心愿,只有待来日再回拜慈善的老人家了。我对卓玛姑娘说:

“我还是那个请求,借一盏油灯,就是你们藏家的酥油灯,给我们照明,让我们修好汽车好赶路!”

卓玛竟然那么固执,说:“酥油灯就不必借了,我再燃起一束藏香,照着你们修车。你要知道两束或者三束藏香的光亮会像酥油灯一样明亮!”

为什么非要用藏香照亮呢?

卓玛这样回答我:“阿妈这大半生都是这么坚信不改,她认为藏家人迎接尊贵的客人,就像进寺庙朝佛拜神一样敬重。我们请回来的藏香只有进寺庙时才用。对于心中的活菩萨金珠玛米当然例外!”

一片温暖的祥云在藏北的寒夜里升起,我和助手麻利地借着卓玛手中藏香的微光,修理抛锚的汽车。也许我们依旧看不大清楚一些东西,但是因为我们的手指尖上长了特殊的眼睛,特别是我们的心里装上了阿妈赠送的“酥油灯”,很快就整修好了汽车。告别卓玛,上路了。我要收藏着淡淡的藏香味,就像收藏月亮的清辉和太阳的明媚。我当然也会留一些激情,去点燃那些遥远的或在身边的仍然沉浸在雾霾中的星星!



作者王宗仁,著名作家。原解放军总后政治部创作室主任。中国散文学会名誉会长。1954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作品集五十多部。多部作品获得国家和全军奖。《藏地兵书》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编辑:罗 丹 审核:魏丽饶)


文章分类: 散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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